阴雨与阳光之间的佛罗伦萨纪事
作者: 暗物质从2022年3月起,因乌克兰危机全面爆发,欧美引发了一场“是否应该抵制俄罗斯文化艺术”的大探讨。意大利作家保罗·诺里在个人社交媒体透露,米兰比可卡大学取消了他在该校开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赏析课程。佛罗伦萨市长达里奥·纳德拉也在个人社交媒体上透露,他被人要求拆除佛罗伦萨纪念陀氏的雕像,同时纳德拉表示,俄罗斯文化不应被抹去。这次关于陀氏的舆论战衍生出了一个小插曲,不少围观群众感到疑惑,佛罗伦萨为什么会有俄国文学巨匠的纪念雕像?答案其实并不让人十分意外,陀氏曾经在佛罗伦萨旅居过一段时间。

阿诺河老桥是佛罗伦萨最具标志性和知名度的地标之一。信步走过老桥,来到阿诺河的南岸,立刻占据所有感官的便是宏伟壮丽、建于15世纪中叶文艺复兴时期的碧提宫,但我此次的目的地不是它。穿过碧提宫广场,附近有一座相对不起眼的建筑,不留心的话很容易错过,此时抬头,会有一块铭牌映入眼帘,上面的意大利文翻译成中文是:“1868年至1869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创作了《白痴》。”这座建筑的二楼便是当时陀氏和第二任妻子安娜所租住的法比亚尼之家公寓。
一部重要作品在这里诞生,每天推开窗就能饱览碧提宫辉煌景色,理论上陀氏应该与其他曾经到访过佛罗伦萨的名人们一样对这座历史及艺术之城陷入深深的迷恋(比方说我们熟悉的大诗人徐志摩就曾为佛罗伦萨写下诗篇,并赋予这座城市翡冷翠之名),但实际上正好相反。
有时酷热,有时阴雨
1867年,陀氏和妻子离开圣彼得堡,主要是为了躲避债权人追债,以及治疗频繁发作、越发折磨陀氏的癫痫,到1871年返回圣彼得堡的4年间,他们辗转多城,德累斯顿、巴登-巴登、日内瓦、米兰等等,佛罗伦萨是其中一站。陀氏曾经写道:“我之所以在佛罗伦萨滞留这么久,只是因为我没钱离开。”
这位生于凛冬城莫斯科的大作家首先对佛罗伦萨严重水土不服,要么天气酷热难耐,要么雨下得太大,住在公寓里简直就像洗蒸汽浴,又闷热又潮湿。天气不理想时,原本在陀氏眼里极为欣赏的碧提宫广场精美的拱廊和雄伟的花岗岩柱就变成了积聚太阳所有热量的可怕魔鬼,巴洛克大师彼得罗·塔卡的匠心之作——小猪青铜喷泉都变得面目可憎,祈求好运的传统仪式,即往小猪嘴里丢一枚硬币,再摸摸鼻子,都让陀氏无法理解,如此酷热的天气到底哪来的心思祈福。他时常一边观察着广场周围那些衣着光鲜的行人,一边暗暗惊讶这些来去自由的有钱人为什么会专挑炎热天气开始时自愿来到这般地狱。
当天气达到陀氏满意的程度时,天不下雨,阳光明媚,微风和煦,佛罗伦萨又摇身一变,成了他眼中绝对的天堂之城:“我无法想象有什么比这天空、这空气、这光线更美妙。”实际上陀氏不光受不了佛罗伦萨的夏日酷热,也无法忍受冬季的多雨阴冷潮湿,公寓屋内似乎到处透着凛冽似刀的寒风,陀氏形容被冻得“像地窖里的老鼠”,瑟瑟发抖,同时自嘲自己和妻子安娜的确是真正的俄罗斯人,竟然能忍受这样糟糕的天气,而俄罗斯人正是以能够忍受一切而闻名。
陀氏形容租住的法比亚尼之家公寓是个“洞穴”,局促、潮湿、令人不适。几年后,回到圣彼得堡的陀氏回忆起了一件发生在这个“洞穴”的往事:某个夜晚,安娜带着两个女仆突然闯入他的房间,陀氏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妻子说她们看到一只短腿小怪兽从门廊窜进了陀氏的房间,无论如何必须要找到它,然后把它消灭。陀氏呆立一边,看着三位女士一边生龙活虎地在椅子桌子橱柜底下、墙边角落以及所有家具里搜寻,一边猛烈跺脚试图逼它现身,但哪怕到最后连卧室里的床单里都搜了个遍,却一无所获。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女仆们打扫房间时才发现了它,小怪兽是一只巨大的狼蛛,理所当然地立刻被处死。但陀氏一想到自己和这只狼蛛在同一个房间里共度一夜,就浑身不适。在《白痴》里,无神论者伊波利特讲述过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蝎子似的怪物,和狼蛛十分相像。陀氏在文本中渲染的恐怖氛围,不知是否和他的佛罗伦萨狼蛛奇遇记有关。
另一样让陀氏无法适应的是噪音。他曾在写给侄女的信中抱怨,佛罗伦萨的居民可以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到处都是可怕的歌声;每天清晨5点左右,碧提宫广场以及附近市集便充满了喧喧嚷嚷的人群,驴子也开始嘶鸣,让人根本无法好好休息。旅居佛罗伦萨的这段时间里,安娜自学了意大利语,日常流利对话没压力,而陀氏则是一句意大利语都没学。
梦想之地,天堂之门
然而,这次始于1867年的仓促欧洲行所到访过的城市中,其实佛罗伦萨是陀氏本人真正想去的。1862年,陀氏在文学评论家斯特拉霍夫的陪同下首次游历佛罗伦萨,在斯特罗齐宫对面的一间公寓住了1周。他们漫步城中,一起阅读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品尝陀氏热爱的意大利红酒,也在维尤索图书馆阅读俄语报纸期刊。首次佛罗伦萨之行给陀氏留下的记忆是美好的。
其实从陀氏最喜爱的画家是拉斐尔这一点来说,佛罗伦萨这座美第奇家族用了将近300年时间、集合诸多杰出艺术家建筑师呕心沥血打造的西方古典主义美学之城,陀氏不可能真的厌恶。碧提宫藏有数件拉斐尔真迹,其中《椅中圣母》是陀氏的最爱,拉斐尔笔下玛丽亚美丽、纯真而又悲伤的神圣面容以及双眼中流露的谦卑与痛苦都让他感到十足的震撼。医生建议孕中的安娜适量运动,于是闲暇之余,陀氏陪着妻子从碧提宫出发,步行10分钟,到乌菲兹这座重点收藏文艺复兴时期杰作的美术馆,欣赏馆藏数万件的绘画和雕塑;夫妻俩尽可能每天去波波里花园散步,这座自古罗马时代存续至今的意大利园林艺术杰作无一处不美,安娜对园中盛开的玫瑰感到惊叹不已,这对见惯了冬日冰封、百花凋敝的俄罗斯女性来说实在是种全新体验。1869年9月14日,陀氏和安娜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夫妻俩给女儿起名柳博芙,这个词在俄语里的意思是“爱”。柳博芙的到来使得夫妻俩从1868年大女儿索菲亚夭折的绝望情绪中振作起来。
佛罗伦萨所有历史建筑中,数百年来作为绝对地标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是陀氏的最爱,不管是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巨大红砖穹顶,还是乔托·迪·邦多内的钟楼上精美繁复的雕塑与装饰,都让陀氏流连忘返。据安娜回忆,嵌于圣若望洗礼堂东面的“天堂之门”最是让陀氏情有独钟,这件由洛伦佐·吉贝尔蒂耗时27年完成的文艺复兴浮雕杰作曾让陀氏数度驻足凝望,在1880年出版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魔鬼。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的梦魇》一章,也许陀氏每一次提到天堂之门时脑中浮现的都是佛罗伦萨天堂之门的样子。

第一位高度评价这件吉贝尔蒂杰作的人是米开朗基罗,“天堂之门”这个名字正是来源于这位文艺复兴艺术大师的一句“这是真正的天堂之门”。陀氏曾有一个愿望,如果哪天有钱了,就要买下天堂之门等比例大小的照片,挂在工作室天天欣赏,可惜直至去世都未实现。直到2021年,为纪念陀氏诞辰200周年,圣母百花大教堂歌剧院博物馆(佛罗伦萨主教座堂博物馆)向圣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纪念馆赠送了一幅天堂之门的原尺寸复制照片,随后被挂在了重建的陀氏工作室。
美能拯救世界
陀氏与佛罗伦萨之间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像是和这座古城谈了一场恋爱,在他碎碎念的吐槽和真情实感的赞颂中,这位伟大文学家的形象变得生动具体,甚至有点可爱。想起《白痴》中陀氏借理想主义者梅诗金公爵之口说出的那句“美能拯救世界”,似乎也可以当作他与佛罗伦萨之间关系的注解,历经痛苦、挣扎与美的融合后得到宽恕与理解。陀氏这段不完美却真实的旅居岁月,已然成为佛罗伦萨文化记忆的一部分,任何人为力量都无法剥除。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