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

作者:黄子懿
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0泰州市体育公园坐落在泰州海陵区的中心地段。它紧挨一个绿意盎然的大湖泊公园,环境优美。一座可容纳3万人的大型体育场、三座不同功能的体育馆,都被簇拥在一片绿意碧波之中。7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超过35℃的气温让这些绿色多了一层金色炙烤,蝉在高温下发出不间断的噪声。我一来到这里,就能透过几个狭窄的入口,远远望到体育场内的蓝色座椅。

这让我有些意外。因为一般在非比赛日,作为城市重要基建项目的体育场大多都是封闭的,而泰州这个体育场却完全开放,没有任何隔挡。任何人都可从任意入口进入看台,一览这座竣工不到五年的新体育场全貌,甚至私家车也能直接开到体育场外。17:30左右,一群着装统一的男女陆续抵达,聚集在了布满蓝色座椅的看台。场内,几十名小学生也在场内列好队,一位老师在用赛场音响指挥着站位。

这一天距苏超第七轮泰州与宿迁比赛还有三天。但哪怕是一个普通的非比赛日,苏超赛场内外也充满了无声的较量,有很多参与者自发来到体育场排练。当小学生们做着稚嫩的体操舞时,泰州凤城蓝狮球迷会的会员们也站好了队形,又唱又跳地“嗨”了起来。队列分为男女两队,男性身着黑色的助威服,背后印着“泰州战斗”,女性则多穿了一席白色短裙,所有人都系着一条蓝紫色的助威围巾。男声浑厚,女声嘹亮,配合有序,抑扬顿挫,填盖了整座体育场的空旷。

“泰州泰州队是我骄傲!”(男声)

“嘿,嘿!”(女声)

“风雨和颠簸我都自豪!”(男声)

“嘿,嘿!”(女声)

作为一个经常在现场看球的人,我对国内各大球迷会的助威并不陌生。这些年来,源自欧洲的死忠球迷文化(Ultras,意为超越)正在国内流行。它强调通过丰富的视听元素为球队应援助威,比赛只有90分钟,球迷却要喊上3~4小时,从进场喊到退场。泰州这个球迷会算是其中之一,很多曲调都改编自中超联赛,听着很熟悉,但我却是第一次接触到会利用业余时间来排练的球迷组织。这场排练来了300多人,有一半都是女性,傍晚的高温让看台的水泥和塑料座椅都有些发烫,每个人都汗珠长流、湿了衣裳。一旁观看的我仅仅是坐着,也湿透了上半身。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1钱垒是泰州凤城蓝狮球迷会的会长。300多名黑色上衣的球迷中,他穿一件浅色的T恤十分显眼。他对我解释为何要坚持在酷暑中排练:苏超火了之后,申请入会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从500多人一下子增加到4000多人,很多都是新球迷。他亲自把关审核,把规模控制在了1000人左右。为了让助威质量不下降,他提出要像一支球队一般规律训练,一周至少要排练三次,每次一小时,时间和湿热条件都接近真实比赛,强调一种与球队共进退的战斗感。

球队也需要这样的应援。泰州凤城蓝狮球迷会成立于2013年,最初是中超球队江苏队的支持者,江苏队2021年解散后,球迷会一度停滞数年,直至苏超开赛前才重启。足球赛场上,球迷会的作用也远比一般的啦啦队重要,助威方式也更加复杂和多变。他们讲究鼓点、领喊、旗帜、手势、围巾等不同元素的配合,既要有洪亮的声音,也要有出彩的画面,声画还要按照一定的节奏律动同步。每个球迷会也有自己的特点,泰州凤城蓝狮球迷会的特色即是站在前方的女子组。根据鼓点的不同变化,她们不时齐声高呼、鼓掌、跳围巾舞或是打开手机闪光灯整齐挥舞。

这些排练视频一发到网上,立马就火了。江苏一些地方的体育局看到后,也要求当地球迷会回到现场、加紧排练。“都怪你们‘卷’的!”有其他城市球迷会的负责人一边对钱垒抱怨,一边问他要走了助威歌曲的谱子。下一轮的对手宿迁球迷也不敢怠慢,立马练了起来。就连当轮轮空、将在8月3日对阵泰州的连云港,也在大夏天里把球迷们拉到了体育场,提前半个月隔空较上了劲。钱垒笑着说,现在泰州球迷的知名度,正在向“常州的笔画”看齐了。作为回报与鼓励,泰州政府为该球迷会提供了大概500张的主场门票。钱垒为了公平起见,将门票的分配与排练的参与度、现场表现度捆绑打分,吸引了很多当地人在高温之下依然接踵而至。

这也是苏超的一大好看之处。作为一项全民性质的业余联赛,它在场下的内容往往比场上更精彩。当江苏省各级政府动用大量资源将之推向公共视野,并搭好了舞台往文旅和赛事经济的消费逻辑去引导时,各个城市的市民们就成了真正的唱戏主角。浮在网络上的是层出不穷的娱乐梗,聚在线下的是球迷们的助威与街上的“万人空巷”,但真正隐藏在赛事内核中的,却是城市居民们一种很久未有的共同体之感。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2以泰州为例。过去多年里,这座城市的存在感一直不强。泰州地处苏中,1996年设立地级市,之前是扬州的一部分,但在文旅特色方面远不如扬州有名,后来建设机场也没有争过扬州——扬泰机场最后修在了扬州境内。“一个没有太多特色的城市。”球迷会的成员们如此自嘲。苏南苏北之争一般不会带上泰州,漫天的网络梗中与泰州搭边的只有早茶。泰州全市在地图上外形神似一只凤凰,但位于凤头的县级市靖江并不认可泰州,甚至大家在嘲笑苏州没有机场的时候,都很少留意到泰州目前仍是江苏唯一不通高铁的城市的尴尬事实。梅兰芳和游本昌是这里走出去的名人,但在游本昌的弟子胡歌下场给泰州拍视频助威前,多数人也不知道这两位是泰州人。

苏超让泰州球迷被看见了。钱垒说,他们有了一种“球迷给城市争光”的感觉。排练次日,这些球迷即与当地的区委书记座谈交流,赛后体育局还会召集他们开会复盘,赞助商江苏银行会送来桶装水慰问。球迷们则在“密谋”着在7月19日对阵宿迁的比赛中表达一种更能代表城市的民间态度——正是在1996年的7月19日,为了推动苏中和苏北发展,国家批准了泰州、宿迁设立地级市。对于这位同一天生日的兄弟,他们在排练时特意演练了“生日快乐”的口号,表达对彼此的祝福。“江苏球迷都回来了”

7月19日比赛当天,200多名女子组成员佩戴上了代表京剧大师梅兰芳的凤冠,外加一副红色墨镜,在17点多整齐地进场。为了这一效果,赛前两天,球迷会就往赛场搬运旗帜、横幅、TIFO(体育圈专有名词,在球迷文化里指可覆盖看台的巨型助威画布)等物料。赛前一天,他们还开会细致过了一遍流程。比赛当天,负责人钱垒上午就入场,布置看台的扩音喇叭和大小军鼓。很多细节直到最后一次排练时也还在完善,比如每排要站多少人才不会影响围巾挥动,哪个小组站在哪边以更好地对客队球迷形成“压制”。这些凤冠和红色墨镜更是“秘密武器”,“要绝对保密”。女球迷们挥舞的围巾与凤冠让看台多了一种整齐的炙热,属于现场的热烈感被迅速点燃了。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3比赛第35分钟,泰州和宿迁球迷像是提前进行了某种约定,不约而同地高喊起了“江苏队!江苏队!”的口号,响彻泰州的云霄。这是这一届苏超的每场比赛中,江苏各地所有球迷会都会准时进行的一个集体仪式。苏超火爆之前,江苏队(曾用名江苏舜天、江苏苏宁)是江苏足球的旗帜性代表,曾在2020年力压广州恒大在中超联赛夺冠。如今现身苏超看台的很多球迷及其组织,都是这支江苏队的死忠球迷。他们选择在第35分钟集体高呼,是为了纪念江苏足球戛然而止的“三年中超、五年亚冠”的未竟梦想。

江苏队是中国足坛一支老球队,也是少有的能将“散装”江苏聚起来的一个标志。1994年中国足球联赛职业化之后,江苏队就一直活跃在中国足坛,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战绩起起伏伏,一度降至低级别联赛。2009年,江苏队冲入中超,从此开始起势。2011年起,中国足球进入“金元足球时代”。江苏队靠着一批自己培养的本土年轻球员崭露头角,在主帅德拉甘的带领下掀起了一阵蓝色的青春风暴(江苏队主色为蓝色),成了当时中超联赛在恒大模式之外的一股清流。当年10月,排名紧咬广州恒大的江苏队在南京奥体迎战前者,这场争冠战役吸引了无数江苏人的目光,成了中超联赛一场里程碑式的经典比赛。它创造了两个至今未破的纪录:江苏队22岁的年轻球员吉翔开场近7秒就打进了中超历史最快进球,而南京奥体涌入的65769人更是成了中超史上的上座人数之最。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4钱垒就是那一年成为江苏队球迷的。他生长于泰州,年轻时入伍从军,党龄20多年,退伍后进入家乡一家保险公司,平时热爱打牌和看球。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钱垒作为江苏人主要关注的是相邻的上海申花队或者其他球队,这是从1990年代上海申花鼎盛期就形成的一个习惯。2012年左右,钱垒留意到江苏队在快速崛起,那场创纪录的比赛前,“全省的人都知江苏队只要赢了就可能拿冠军了”。他四处高价求购球票,花了800多元给自己和老婆买了两张,驱车前往南京观战。那一天,南京奥体周边堵得水泄不通,钱垒和老婆到得晚了,只能在场外听着吉翔7秒进球的欢呼声干着急。很快,现场安保几乎放进了所有在外等待的球迷,哪怕没票也能进,涌入的球迷们把现场安检的玻璃门都挤碎了,“我的票算是白买了”。钱垒好不容易挤进去后,看到现场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一片蓝色的海洋”,走廊和过道全都站满了人,震天的呼喊声简直是要把整个南京城都唤醒,“我们下方就是恒大球迷的方阵,两家球迷都是紧挨着的,一般比赛中这完全是不可能的,都是要隔开的”。球迷们普遍估计,真实的到场人数应该远不止官方统计的6.5万。

那场比赛最后以1∶1平局收场。比赛结束后不久,钱垒回到泰州就打算成立一个本地球迷会支持江苏队。2013年,泰州凤城蓝狮球迷会正式成立。凤城是泰州的别名,蓝狮呼应着江苏队的队徽。那时候在泰州看球的人并不多,一开始会员只有20多人,后来很快增至100~200人。每有江苏队比赛,钱垒就组织两三辆大巴车开往南京,看完球再当天深夜返回。

那也是江苏队的鼎盛年代,它常年名列中超前列,后来在苏宁集团的注资下,引入了特谢拉、埃德尔等多位大牌外援,立下“三年中超、五年亚冠”的宏愿,战绩随之一路飘红。江苏队也因而凝聚起了这个省份的很多人,成为“散装大省”的一个黏合剂。每到比赛日,总是有江苏各地牌照的几十辆大巴车汇集在南京奥体,球迷们在场外就举着江苏队蓝色的围巾与横幅高歌,进场后就让看台遍布一片片蓝色。远至徐州、南通等地都有球迷会当天往返看球,一般早晨出发,返程时已过凌晨,周一一大早就去上班。“江苏队聚拢了很多江苏人,是真的能把‘十三太保’汇聚在一起、一致对外的一个信仰。”南京球迷徐昕说道。

这种盛景在2021年破灭。2020年夺冠后不久,江苏队很快因苏宁集团资金链断裂宣告解散,创下“夺冠即解散”的世界足坛罕见奇观。它拉开了金元足球崩塌的序幕,也宛若一场心碎的黄粱之梦。一些球迷每次路过南京奥体时都百感交集,偷偷掉着眼泪。钱垒则删掉了一切有关足球的App,“真的付出了很多感情,一下子都没了”。他也很少再去现场看足球,只是偶尔有中国男足的重要比赛时,才会自费远征到海内外的大城市为国足助威。这是苏超诞生前,他跟足球不多的联结。

“老江苏队的球迷会比较挑剔,因为经历过辉煌的时期,要把这些人重新聚起来会很难。”南京钟山魂战斗小组的会长郑之硕说,在后来的中超中甲联赛中,也有诸如南通支云、南京城市、苏州东吴等来自江苏地级市的俱乐部在参加,但只有一小部分球迷还愿意继续活跃在看台,有一些老球迷甚至会在看台上喊着往日江苏队大牌球员的名字,“从竞技水平上讲,他们应该也不太看得上苏超,但苏超却提供了一个把他们重新聚起来的机会”。

这大概是一种属于苏超和足球的意义。它是一种难以割舍的家乡情结,承载着一些人的情感与记忆,也再次联结起了一些人。钱垒记得,苏超第五轮泰州与徐州的比赛后,徐州一家球迷会受到了兴化文旅的邀请前往当地旅游,泰州球迷作为东道主作陪。两地球迷中的很多人以前都支持江苏队,夜里大家喝了酒,聊得深了,就共同高呼“江苏队”的口号,然后一起流泪。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5尽管常州队排名末尾,但仍有很多市民默默支持它,他们会在傍晚来观看球队训练(黄宇 摄)寻找身份:在异乡与故土之间

苏超开始后,徐昕也是在看台上呼喊的球迷之一。他生于1988年,来自南京,从小就热爱足球和家乡,大学时就曾坐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大巴车,远赴湖南给客场作战的江苏队加油。2011年大学毕业后,因所学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在南京就业机会偏少,徐昕不得不北上求生,成了一名北漂的综艺与喜剧编导。

在北京的日子里,徐昕仍然关注家乡和江苏队,自称是一个“南京吉祥物”。每当听到有朋友或同事说南京不好的时候,他都会奋力为家乡争辩几句。在他看来,南京历史底蕴深,人文气息浓厚,是一个博爱之都。南京人也因憨直豁达、没心眼却爱自嘲,被周边的人称为“大萝卜”。

编导的工作强度很高,时间不规律。节目前期策划那一周,徐昕几乎很难有时间睡觉,“每天没完没了,有时候一个星期就要出一个剧本,基本上每天都在打磨本子”。最麻烦的是录制,时间如果定下来就雷打不动,所有人都要为之服务,徐昕很难请假。初入职场那几年,他个人时间有限,只能尽力抽空奔赴江苏队各个客场加油,“客场更需要支持”,也因此错过了江苏队很多经典比赛。

一场是2012年南京奥体那场载入中国足球史册的6.5万人大决战,“当时没想到能来那么多人”,另一场是2015年足协杯决赛,江苏队客场对阵老对手上海申花。徐昕那一周都要在外地录制一个节目,实在无法请假,就在比赛前调整出了两三个小时的空闲,回酒店房间看完整场比赛。他在屏幕前见证了江苏队在加时赛110分钟客场绝杀上海申花夺冠,整个人兴奋得在酒店里上蹿下跳地大吼大叫。

2020年11月,被苏宁集团注资后的江苏队冲入中超总决赛(因疫情管控从联赛变更为杯赛制),将在苏州赛区对阵不可一世的广州恒大。这时候的徐昕已换了工作,成了公司的一名中层管理者,有了更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他觉得自己不能再错过了,提前请假,四处求人打听,好不容易搞到了一张球票,穿越上千公里来到苏州。那场比赛是半封闭进行的,江苏与广州两队的球迷被分为两个阵营,比赛进行得十分激烈。最终,江苏队以2∶1的总比分战胜广州恒大,历史上第一次问鼎中超。比赛行将结束前,徐昕和一众江苏球迷已经陷入疯狂,他脱下上衣哭泣着庆祝,露出了在身上写好的“冠军属于江苏”几个大字。这一画面很快被全国直播的摄像机捕捉到并传播了出去。这让他感到自豪,“就好像自己也成了江苏足球历史的一部分了”。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6江苏队解散后,徐昕有了一种信仰破灭的感觉。江苏队代表了他的青春记忆,他怀念早年江苏队那股年轻而不服输的拼劲,本土球员多,尤其是一打日本球队就来劲,在亚洲赛场做客日本时都赢过球,“作为一支南京的球队,那种感觉非常爽”。球队解散后的那段时间里,只要他刷到有关江苏队的视频就会流泪。也是从那段时间起,他开始尽力收藏江苏队球员的落场球衣,以上千元一件的价格收藏了200~300件,他觉得这些球员穿过的球衣才更有意义,“希望能留下一些实体记忆”。

后来,当南京另一支本土球队南京城市队在2021年冲上中甲联赛后,徐昕开始以极高的频率往返北京与南京两地,出席每一个主客场比赛,以免再留下任何遗憾,“我都不敢算每年花在这上面的费用,怕算了就再也不敢去了”。他支持每一支能代表自己身份的球队,比如江苏队、南京队以及中国队。每次遇到中国男足的重大比赛时,徐昕也会奔赴到主客场助威,这两年他去过日本、印尼和沙特等国。他说作为客队球迷,他在异国他乡有一种很强的孤独感。2026年世预赛十强赛,当国足第一场比赛大比分落后于日本时,看台上的很多球迷都流泪了,一边喊一边加油,一直到0∶7终场。而最让徐昕觉得憋屈和屈辱的是2025年6月在印尼雅加达进行的生死战,赛前很多印尼球迷就在不断辱骂和挑衅中国球迷,“那时候你就特别希望国家队能争口气,在球场上赢回来”,但国足0∶1败北后彻底失去了出线机会。中国球迷离场时,仍要遭到印尼球迷的集体嘲讽。

“看国家队比赛我哭过好几次,江苏队反而只哭过夺冠那一次。尤其是在异国他乡远征的时候,中国球迷本来就是少数,国家队还输那么惨,那种为国而战的荣誉感只会更重,但看江苏队和南京队就很不一样,那就是一种本土感和归属感,非常亲切熟悉,也无关输赢。”徐昕说。

到2025年,徐昕已在北京生活了14年。他一直做着编导类的工作,生活时间不规律,也自认挣不了大钱。北漂14年来他一直没有买房,“北京就是个工作的地方”。因为觉得给不了对方最好的生活,他也秉承了一种极致的独身主义,坚持不结婚也不谈恋爱,把所有时间和金钱都留给自己和爱好,“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儿”。

2025年7月,徐昕所在的公司发生变故倒闭,他没了工作。朋友给他递来了京沪两地的几个新工作offer。此时,正值苏超激战正酣,他心中萌发出一种强烈的想回家的冲动,决定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南京好好休息一下。这一决定来得突然,连很多北京的朋友都没来得及告别。北漂多年来他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回南京,这一次在苏超的“加持”下终于如愿。“我已经工作十几年了,可以稍微洒脱地决定自己的人生了。虽然不算财务自由,但财务自由一两年还是没有问题的。”他想的是,现在看球是生活中的第一要务,“等积蓄花光了,我再出去找工作做‘牛马’”。

回到家乡后,徐昕去看了每一场南京队的比赛。第六轮南京主场对阵苏州,南京奥体重新坐满了6万人。徐昕来到现场,有一种梦回2012年的恍若隔世之感。他也会找时间去江苏各地看苏超,会一会当年一起看球的老友们,“虽然江苏队没有回来,但以前江苏的球迷都回来了”。

7月19日泰州对阵宿迁的这一场比赛,徐昕就从南京赶到了泰州现场观战。“很巧的是,泰州和宿迁队的主色调都是蓝色,这让我们能把以前江苏队的助威歌曲全部都唱回来。”整场比赛,他都在和泰州的球迷会高歌过往的那些熟悉的旋律:蓝色,我们的梦想;蓝色,我们的信仰。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7苏超为很多青训球员提供了难得的比赛机会,让他们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职业成就感(黄宇 摄)以城市之名:难得的融入感

苏超赛场上对球迷群体的要求,甚至比职业联赛还要高。很多球迷会最初都是受地方政府之邀回到赛场的。因为代表城市形象,体育局等相关领导会对赛场上的旗帜、围巾乃至TIFO细致过问,赛后也会开会复盘。这也是一个盛大的集体仪式场合。7月19日泰州对阵宿迁的比赛中,泰州凤城蓝狮球迷会就拿出了泰州球迷历史上的首个TIFO,一个蓝色的狮吼图样覆盖了一小块看台,随着人们的欢呼在不停舞动。“这是赛前一天紧急做的。因为其他城市都在搞,我们也想搞,下一场还要搞一个更大的。”钱垒说。

在文化上,足球带着浓厚的跨地域部落文化特征。就像部落以血缘、图腾和集体仪式凝聚起成员一样,足球也通过竞技规则、历史渊源和情感认同,将个体聚拢为一种具有共同身份、共同仪式的群体。部落以图腾、纹饰区分“自己人”和“外人”,足球则构建出了一套更丰富的符号体系,是成员们区分敌我的重要象征。它甚至突破了血缘与地域的限制,触达的意义范围更加宽广。

在现代社会的语境下,足球的社会功能往往被简化为“社区感”。每当论及欧洲足球的成功时,中国球迷总是会艳羡地谈及对方有积淀百年的社区传承:当地俱乐部与所在社区有一种地理上的亲近,是自下而上自发沉淀的,尔后转化为一种集体情感与社区记忆的重要载体。只是在中国,迅猛的城市化与工业化催生出巨大的社会流动性。当年轻人跟随时代浪潮离开家乡,离开传统的家族部落,四散到不同的城市,或者沉浸于被经济利益和相互竞争原则主导的个体生活时,社区感就很难得以沉淀。不过在这一次自上而下启动的苏超赛场,以城市之名的倾城举办模式将人们的社区认同感延展至了整个城市,营造出了一种强烈的城市共同体氛围,让很多居民首次体会到融入本地、为城市奋战的激情之感。

泰州凤城蓝狮球迷会中的新晋女球迷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女子战斗组在球迷会中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凤鸣组。一共200多名女性中,有约一半都是暑期在家全职带娃的“宝妈”。苏超赛场的热浪中,这群妈妈最初只是出于想带孩子体验一下的心态才参与其中,却在被赛场氛围感染后自己成了奋战主角。

40岁的闵慧是球迷会中一位典型的泰州妈妈。最初她是觉得苏超热闹,球迷会又有票,就想带上读高中的儿子来感受一下氛围。但孩子暑期一天要补三四节课,还有惯常的出门旅游,压根没时间参加排练,倒是她出席了几乎每一次的排练与现场活动。

闵慧来自安徽阜阳,大专毕业后本来有一份安稳的家乡供电局工作,但她不喜欢循规蹈矩的生活,辞职去了上海打拼,在一家印刷厂里结识了泰州籍的老公。两人结婚生子,拿到了上海蓝印户口,不过后来因印刷厂拆迁倒闭,两人工作有了变化。老公留在了上海创业发展,闵慧就带着孩子回了泰州全职陪读,一家人聚少离多已有十年。多数时间里,她的生活如水一样平静,每天围着孩子接送、做饭,一年花上四五万元给孩子补课,朋友也几乎是同龄的家长们,偶尔约出来喝咖啡或打牌。2023年,孩子考上高中后,闵慧为了打发时间开始学做甜品。她精心装扮了一个甜品小车,每天都开到泰州当地的职业院校外面售卖。闵慧也会做很多营销,她一天花100~200元附赠赠品,不到一周她的甜品就在学生间口耳相传,小车前排起了红火的长队。不过因暑期天气变热,孩子放假了,这个副业也停了。

足球像是平凡生活中一个充满激情的梦想,打破了她平静封闭的生活。“我太喜欢那个氛围了!特别想融入进去呐喊。”闵慧现场助威的第一场是苏超第五轮泰州对阵徐州的比赛,那是她参加了三次排练才换来的资格。那场比赛中,泰州球员巴特以一记技惊四座的倒挂金钩首开纪录,她在看台上看到,巴特的脚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快要踢到徐州球员的脸了,“心脏一下子就像是被人揪住了一样”,这种紧张心情也在进球后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疯狂释放,闵慧不禁与人激情相拥。下半场,徐州队连续换人反攻,泰州球员体力不支,闵慧的心再次紧张到了嗓子眼,“每次看到对方打到我们半场的时候,我那个心就会一紧”。

那场比赛后,她像是着迷了一样参加球迷会的每次活动和聚餐,手机里全是苏超的歌曲与视频。老公从上海回家陪孩子,不懂足球但也表示了支持。“我经常给他们说,这种活动你一辈子能遇到几次?都是萍水相逢互不相识的人在为了城市一起呐喊。”她不懂足球规则,最开始在对方进攻时也会喊“杀杀杀”,闹笑话后就利用短视频自学足球规则。她不会唱助威歌,就在家天天拿着歌词卡片背诵,试图把它转化为一种肌肉记忆刻在脑海。一次,她驱车送一位友人回常州,100多公里的路上她一路都在哼着一首《信仰之上》助威曲,以至于友人下车时表示自己都听得会唱了。球迷会的助威要持续几小时,她没有合适的运动鞋,有一次排练蹦得右腿都抽筋了。回家后她脱下鞋子,才发现大脚趾跳出了淤血。这种疼痛反而像是一种久违的刺激感,闵慧立马网购了三双运动鞋换着穿,“我一定要换到一双我满意的为止”。在热浪中呐喊:“苏超”赛场内的人8足球也让她走出了原来相对封闭的生活,和一些素不相识的人建立起了一种温情的联结。球迷会组织松散,也不是注册在案的社会机构,却也因此多了几分纯粹的热爱与互助,没有太多目的性。很多排练都被安排在傍晚下班后。闵慧记得,第一次排练时她没有战斗服,有人就立马给她送来一件。后来总有同组的姐妹在排练时带奶茶或零食,“因为知道肯定有人刚下班,都没来得及吃晚饭”。就连球迷会助威需要的很多物料,也是组员们自掏腰包赞助的。一位叫阿仁的球迷平日在南京上班,就会在每个比赛日自己想尽办法抢票,然后频繁地往返泰州给家乡球队助威呐喊。

43岁的凤鸣组组长唐芬芬让闵慧印象深刻。她是两个正在补课孩子的妈妈,在当地经营一家广告工程公司。苏超之前,唐芬芬几乎不看足球,“我很喜欢那个放肆呐喊的感觉,因为我们做工程的说白了是个服务行业,天天都是在阿谀奉承赔笑脸,但赛场上呐喊却是发自内心的。以前夏天里也都是坐办公室吹空调,很少有机会去晒太阳”。唐芬芬入会后,觉得球迷会的鼓不好,就自己买了两个鼓赠送。后来,她又发现球迷会需要更多视觉元素,就用公司的资源做了旗帜、横幅、TIFO和一个钢架的领喊看台,前后花费了大几千元。另有很多球迷自发捐赠了一些东西,比如有人觉得夏天太热了,就送了制冰机;有人觉得防中暑重要,就全程赞助了药品。

这让闵慧触动。她后来也提出,要赞助比赛当天女子成员头顶的那一顶凤冠,29元一顶,算下来要几千元。闵慧想赞助一部分,但被负责人婉拒了。她又在群里号召大家自发捡拾赛场的垃圾。“苏超总有一天是要结束的,但通过这些事情,你能结识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闵慧说。

类似的事情也在其他球迷会发生着。“归属感和身份认同这个事情其实大家可能平时没有太多感知,尤其是本地人。现在苏超因为有了大量宣传,就有了渠道去感知,能去通过足球获得共鸣。”郑之硕以南京钟山魂战斗小组举例,说很多在南京工作的外地人现在都在申请入会了,想要跟南京队一起战斗。“他们可能以前自我认同就是新南京人,只是此前一直没有方式去表达这种认同。”比胜负更重要的事

42岁的郑之硕如今在上海和香港两地经营着两家公司,有比赛时会高强度地前往南京准备和参与现场助威。最近两年,因为上了一个知名的商学院,他的个人时间大大减少。不过在他与商学院各级教授、企业家同学的互动中,苏超也被大家经常拿出来讨论。一个普遍被认可的观点是,苏超不仅是一项体育赛事,还是人们在疫情后的经济调整周期中找到的一个情绪释放的出口,是一种社会润滑剂。它作为一种娱乐化的全民赛事,也一改过去中国体育对胜利和金牌的无尽追逐。可以说,苏超让过去勤奋但价值观单一的很多江苏人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种更完整的精神生活。

江苏是一个经济发达的教育强省,竞争似乎是刻在江苏人骨子里的。无论哪个市的人都喜欢谓之“卷”。在教育最强的南通,念中学的孩子要早上5点多就起床,6点半进教室早读,一直到晚上9~10点才下自习。这种竞争氛围持续数年、根深蒂固,很多老师和孩子都在为一个分数和排名奋斗。而苏超赛场各大城市所展现出的多元而友好的氛围,正是对这些单一指标的一种喘息和纠偏。

40多岁的杜鑫是南通某中学一名英语老师,带初二两个班的100多名学生,平日的教学考核压力很大,有早晚自习时她要7点到校、21点才离开,“每个班每个星期都有考试,差别其实不大,但是老师都是要面子的”。压力大时,杜鑫喜欢用朗诵来释放和发泄情绪,因此练就了一副好嗓音。苏超火爆后,她一改往年暑假出门旅游的习惯,转而加入南通0922球迷会,首次学着像一个死忠球迷一样去呐喊和蹦跳,一场比赛下来能瘦2~3斤。她坦言这最初也带着教育目的,“每一个进球都是球员们拼来的、是刻苦训练出来的。我是想把这种拼搏精神传递到课堂去,让孩子们知道只有刻苦训练才能赢得胜利”。

但在苏超赛场内外,除了争胜还有更多东西。杜鑫为南通队助威的第一场比赛是6月29日第五轮对阵宿迁,实力占优的南通队在那场比赛中4∶0大胜宿迁,但杜鑫在比赛后半段有些吃惊地看到,当南通一位队员抽筋时,败局已定的宿迁队员竟然上去帮南通队员做拉伸,“那一幕是让我非常感动的”。

接下来一场,南通队要客场挑战徐州。这两支球队当时排名前二,谁赢谁就能登上榜首。徐州在地理文化上也被一些声音说不是江苏的一部分,因而赛前的舆论氛围一度闹得有些紧张。

杜鑫坐了近三个小时的球迷高铁专列前往徐州观赛。在这一趟横跨江苏省域的最远客场之旅中,他们一下车就被徐州的热浪感染。当天气温超过35℃,徐州政府特意在车站安排了十几辆接驳大巴,提前打开了空调。前往体育场的路上全是交警在维持秩序。杜鑫看到,有一对夫妻穿着应援徐州的球衣路过大巴,不停地跟他们挥手问好。下车后,她感觉地面发烫,“不夸张地说应该能煎蛋了”,她去一个摊位买冰水喝,摊主看到她是南通球迷后,挥手就说不要钱。后来,南通队在这场激烈的比赛中2∶1客场战胜徐州,但徐州球员却特意过来给远道而来的南通球迷致谢。退场时会长则特意提醒,要把现场所有的垃圾都清理走。最后大巴车离开时,路上的徐州交警都在冲他们挥手道别。杜鑫如今回忆起来感慨:“现在的孩子玩手机和游戏的太多了,天天跟屏幕打交道。这些真实的故事才是一笔很珍贵的财富,开学后我一定要讲给他们听。”

“过去很多年来,我们在竞技体育上都是一种想赢怕输的心态。大家看惯了奥运会上乒乓球和跳水拿冠军,好像在某一项上落后了就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一样。但这次苏超就不一样了,常州队到现在一球没进,但大家并不会觉得他们很差,反而更多是调侃和鼓励。”郑之硕观察,这是苏超在价值观上展现出的积极一面。作为一项草根赛事,“观众们减少了对成绩的期待,这反而是一个非常轻松的事情,没有那么多负累感”。不止苏超

7月20日,在我对郑之硕进行采访的这一天,常州队在主场0∶2不敌徐州,继续一球未进,被调侃已经输成了“八队”(输一场失去名字里的一个笔画)。常州球迷们赛后在看台上打出了“城市英雄”的TIFO鼓励,球员们则在鞠躬致谢时不禁泪流满面。与此同时,职业赛场上却屡现不和谐的声音。7月19日,中国女篮不敌日本女篮,大量球迷涌入社媒进行嘲讽和辱骂;7月18日的中超赛场,有天津球迷在比赛时用大喇叭侮辱成都球员韦世豪及其家人,赛后两地球迷相互对骂指责,在舆论场闹得沸沸扬扬。

郑之硕也是中国男足官方助威团龙之队球迷会的一位小组负责人,这些年随着中国男足走遍了亚洲各大赛场。他最深的一个体会是,跟日韩、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的球迷相比,中国的球迷总是会给竞技体育附加上别样色彩,无法做到完全的享受和放松,职业赛场因而充满了宣泄与谩骂。一次远征到泰国客场时,他在一个商场看到,一位爸爸带着孩子在商场和快车道的护栏间快乐地踢起了足球。“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足球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发自内心的快乐的事情,而到了中国就变成了一个供人宣泄的负能量。”郑之硕感慨。

郑之硕出生在军队世家,自认有责任为家乡和中国足球做点事。2021年,南京城市队冲入中甲联赛,南京又有了一支职业队。郑之硕在2022年主场开放后成立了南京钟山魂战斗小组,希望聚拢和引导一些理性球迷为这支球队加油。与鼎盛时期的江苏队相比,南京城市队的战绩黯淡,几年来一直处在中甲中下游,球市也非常一般,但郑之硕依然坚持。忙碌的创业生涯之余,他会亲自审核每位会员,留存实名和身份证号,还经常发朋友圈宣扬自己的理念,尤其反对极端的球迷,以及那些将业余足球与职业足球对立起来的观点。如今他的微信好友有7000多人,其中3500多人都是球迷,1700多人都是苏超火热后慕名而来的。“国民对于体育运动的竞技的认知,不应当是在赢球胜利的时候跟它共享欢乐,更应该是在它相对羸弱的时候给予支持。有一句话就是,黄昏才能见证真正的信徒。”

徐昕就是其中的一员。最近一个月来,从北京回到家乡的他几乎会出现在每一个有关南京球队的主客场比赛中,远至新疆与青海。他的应援范围也越来越广,看足球也看篮球,支持CBA、苏超、中甲甚至最低级别的中冠联赛,那里也有两支偏业余性质的江苏本土球队在征战。他把这些助威视频都发上短视频平台,建了一个“球衣老徐”的账号做分享。

跨越大江南北的看球之旅中,徐昕说,让他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一些小城市的小球队,这些旅程的视频通常也能获得最多的关注和点赞。2025年5月,苏超联赛开始之前,他远赴广东湛江下辖的县级市吴川待了一周,支持在吴川赛区征战的中冠球队南京铁虎河海。这是这个粤西县城第一次承办国家级别的足球赛事。吴川城区并不大,当地人喜欢骑电瓶车出行,看见外来的徐昕就会友好地问一句去哪儿,可以免费搭他一程。

开赛后,徐昕吃惊地发现,这座县级市中,每场比赛竟然能来1万多人,“是因为体育场只能坐那么多人”。本土球队广东吴川青年的场次尤其火爆,开票后即被抢光。徐昕因为是客队球迷享有球票优待,也经常会被本地人问到有没有多余的票。广东吴川青年队里面也多是本地球员,会在每场比赛后亲切地跟家乡球迷致意和交流。这支球队在激战三场后遗憾出局,但球迷们献上的也全是掌声和鼓励。

“那个氛围跟后来的苏超是一模一样的,也是根本买不到票。后来我去青海和陕北,也发现当地人非常热爱体育,在体育中找到了快乐和认同。”徐昕说,“其实中国很多地方都有像苏超一样的氛围基础,只是还没有被发掘和看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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