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南哥”背后:一个草根俱乐部的逆袭
作者:黄子懿
这一天是苏超比赛日。这座南通下辖的县级市,几乎所有大型餐馆和商业综合体都在比赛日成了“第二主场”。座位都要提前两三天预定。市中心的一处商业体里,挂上了“全体起立叫南哥”的挂画,另一边的荧幕打出一则玩笑意味的标语:“盐弟,你说你叫盐弟?”
挂画和标语背后,大概是一个服与不服的问题。“南哥”是南通队,它在苏超第一轮战胜了南京队后就被冠以了该称号,随着战绩一路飘红,一场未败。但据南通一些球迷反映,对手中唯独有两个地方不愿意“叫南哥”——苏北的徐州和盐城。7月19日这场比赛,“南哥”与“盐弟”在苏超第七轮直接对垒。截至那时,积分榜上南通队排第一,盐城队排第二,两队此前都没输过球。南通进球最多,盐城丢球最少,是最强的矛与最坚的盾的对决。苏超的“造梗”能力极强,也让这项赛事成为全民参与的一种文化现象(视觉中国 供图)
但比赛的过程没有想象中那样焦灼。开赛后,南通队很快占据优势,红色球衣的他们压着盐城队打,在对方半场刮起了一阵红色旋风。南通队的打法有两个特点:一是高位压迫,对方在半场传球时,南通队就会集体压迫上抢。盐城队17岁的门将需要靠后卫发球门球,才能把球开过半场。而南通队的后防线站位非常靠前,守门员都站到了中场附近。一个盐城的妈妈在我旁边带着女儿看球,她不禁喊了一句:“南通队是不是太欺负人了?他们守门员都快站到我们半场去了。”
二是边路和肋部的配合。南通队掌握球权后,善于通过队员们之间的快速传球配合与跑位,直插盐城队的身后空当寻找机会。他们频繁在边路打出配合,盐城队边后卫经常顾此失彼,一度防得有些狼狈。第62分钟,南通队在肋部找到了机会,由8号程鑫带球内切破门;第72分钟,他们利用任意球的机会把比分扩大到2∶0。
但盐城队并没有放弃。0∶2落后,盐城的球员们反而放开了。他们跑得更猛,也抢得更凶了,开始主动进攻、频繁地打到南通队半场。第83分钟,盐城队的不放弃迎来了回报,他们利用角球机会扳回一球。进球后,队员们相互打气,想要再拼下一球把比分扳平。场上的局面再次紧张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苏超的好看之处。无论是排名前列的南通与盐城,还是排名末尾、截至第八轮都一球未进的常州,都从不放弃,拼得竭尽全力。赛场里也没有中超赛场上所谓的默契球或人情球,场上队员们经常撞得人仰马翻,身体对抗非常激烈。作为一项业余联赛,苏超的规程也是考虑到了这点,每场比赛换人名额可多达七个。
这种激烈的对抗,在第六轮南通对阵徐州时尤为明显。那也是一场争夺榜首的大战,主场作战的徐州队非常重视,赛前在球场浇了整整一小时水,想要借此限制南通队默契的传切配合。当天气温超过35℃,气候湿热,徐州球员人高马大,让整场比赛的身体对抗非常激烈。积水的场地下,南通球员急转急停都没有过往那样丝滑,光是补水就补了四次。南通队先进一球,徐州队很快扳平,形势一度非常焦灼。“那个场地非常湿滑,身体对抗消耗很大。”南通队主力球员程鑫评价,徐州球员拼劲很足,他在70多分钟时就因抽筋被换下。两队用了惊人的12个换人名额,其中徐州7人,南通5人。最后,实力占优的南通队在客场2∶1艰难地战胜了徐州。
回到7月19日这场比赛。南通队是主场迎战盐城,但严格意义上说,这场比赛对谁来说都不算主场。南通队的主场原本设在南通市海门区,但随着“南哥”在苏超走红,南通队的主场不得不越换越大——第一个主场是在南通大学西操场,现场只有1000多个座位;第二个主场换到了队员们熟悉的海门体育中心,仅可容纳1万多人的小球场在一番紧急改造后涌入2万人。这个容量还是小了,对盐城这场比赛,政府把这场比赛安排到了南通下辖的县级市如皋。如皋奥体中心经过紧急改造加座,将容量扩大至2.6万人。不过问题在于,如皋与南通海门车程约1.5小时,而如皋到盐城的东台市只要1小时。种种因素让很多人不禁担心,这会成为南通队的客场吗?他们能在这里拿下盐城吗?
南通队的实力证明了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盐城队的反扑并未能持续多久,南通最终2∶1战胜了盐城队。赛后南通队队长李贤成一脸疲惫,满身是汗,红色球衣全部湿透,像一层皮肤沾在身上。为了准备这场比赛,他们提前两周就被从海门拉到如皋熟悉环境,进行适应性训练。李贤成说,备战的两周里,如皋当地招待很好,队员们看完了盐城的所有比赛录像,一起讨论和分析,“我们可能准备得更充分一点”。
但回溯这支球队的历史,会发现他们的准备,远不只是从比赛前的两周才开始的。南通队的背后是一家靠卖拖鞋起家的青训俱乐部,苏超是他们第一次从民间草根走上一个大型的公共舞台。从没人看见,到被万人呼喊,他们等了整整14年。拖鞋老板的足球梦
这次参加苏超的南通队一共39人,其中有35人都来自珂缔缘俱乐部。俱乐部成立于2011年,创始人李太镇也是如今苏超南通队副领队。他今年53岁,朝鲜族人,来自黑龙江,身材壮硕,皮肤黝黑。李太镇年轻时练过足球和摔跤,是一名狂热的体育迷,后来在上海经营一家外贸拖鞋厂致富,但足球仍然是他的热情所在。2002年中国男足首次征战世界杯时他就去了现场,听懂了韩国观众嘲笑“中国人不会踢足球”。这就像是一根刺一样,一直刺痛着他。2008年左右,上海开始淘汰落后产能,李太镇的工厂生产成本增加,他因此转移产能、举家迁到南通海门。此时他有了把儿子送出国踢球的想法,但一番打听下来费用要100多万元。“这100多万元只培养儿子一个人,他压力会很大,对他来说也不公平。为什么不能拿这些钱请外教过来,来教更多的中国孩子踢球呢?”
2011年前后,中国足球正处在一个低谷,男足国家队连续两届无缘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的淘汰赛,足坛也经历了一场扫黑反赌的大风暴。珂缔缘俱乐部就成立于这一年,名字是李太镇办的拖鞋厂的品牌名。一开始,他就坚持“免费+食宿全包”的模式,并说服当地教育局解决了学员们的学籍。李太镇说,这一全然违背市场规律的模式,要追溯到年少时的一段经历——14岁那年,他因身体条件出色,被推荐到黑龙江体校练足球,很快就发现队伍里自己身体最小、力量最弱,在高壮的队友面前不堪一击。练了几年后,他心灰意冷地退出,回家后就问父亲:是不是我们家基因有问题?“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我的那些队友年龄造假了,都比我大4~5岁。”李太镇说,他希望办一个干干净净的俱乐部,如果收费,性质就变了。当时拖鞋厂的生意也还不错,他想,就用60%的利润来做这件事。
但一开始即使免费,招生也很困难。南通是江苏的教育高地,重视读书与高考,海门尤甚,当地至今流传着“江苏教育看南通,南通教育看海门”的说法。李太镇往本地学校免费送足球、办选拔赛,也很难招到一名学生。没办法,他只好把目光投向老家,回东北办比赛、搞活动,一遍遍给当地家长们强调南通教育甚好。这样才终于招募到十几个孩子,很多人都在上小学,还有不少是朝鲜族。
对于这首批学员,李太镇投入了巨大的财力与心力。他利用语言优势打通韩国人脉,重金请来了几位韩国与巴西外教,其中包括一位前韩国国脚。每年,他都会把这些孩子送往韩国拉练几个月,自己则泡在韩国的足协请教不同人士。几年下来,这批孩子从一开始被韩国同龄人灌六七球、三四球,快速成长到了互有输赢。
如今南通队的主力后卫尹韩龙便是其中一员。他生于2003年,也是来自黑龙江的朝鲜族,第一批次被选中南下到海门练球。最开始尹韩龙很不适应,有一次回老家黑龙江打比赛,他哭着闹着要回家,李太镇就赶紧让几个队友安慰他,带他到处去玩。韩国拉练是尹韩龙记忆中最苦的一段日子,韩国教练极度严苛,早上5点就要叫这帮不到12岁的孩子起床,5点10分就要出操,“那个练得太狠了,我每天都想的是怎么才能坚持下去”。
早年的拉练虽然辛苦,却打下了这支南通队成功的基础。当年这第一批次招募来的孩子,很多都在如今参赛苏超的南通队挑大梁。
苏超是一项业余联赛,但参与者却并非完全业余。据相关统计,苏超500多名报名参赛的球员里,有超过60%都有职业背景,要么踢过职业比赛,要么接受过职业青训。这是苏超观赏性的基础。但问题在于,足球是11个人的整体运动,讲究11个人的化学反应。一个成熟的主教练往往要1~2年才能把一支队伍捏合成形。而苏超的筹备期只有半年,各大城市组队的时间甚至短至3~4个月。作为对比,南通队很多球员都来自同一个俱乐部,已在一起训练了约10年。高万国是珂缔缘一线队的主教练,也是俱乐部青训的总教练。他来自吉林延边,也是朝鲜族,2019年加盟珂缔缘任教。一进来他就发现,这批球员基础很好,彼此之间性情熟悉,配合默契熟练,“就跟亲兄弟一样,甚至超过了。因为你跟亲兄弟都不会待那么长时间”。具体到这支南通队,李贤成、尹韩龙、程鑫、郭凯楠等多名主力在一起踢球已有10年。这是其他对手无法企及的优势。用李贤成的话说就是:队里有8个球员是幼儿园同学,12个球员从小学一年级就在一起踢球,“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们(跑位)往哪儿跑”。
在苏超赛场上,相比其他城市球队基本是一天一练,有时候甚至没有训练,主要由珂缔缘俱乐部成员组成的南通队,近半年来都一直坚持着职业的备战节奏,至少一天两练,体能储备、战术配合与熟练度的优势明显。这种十几年才积淀下的体系化优势,在苏超难以复刻。苏超赛制规定的一场七个换人名额,只会进一步放大这种优势。
第一轮南通队对阵南京队就是一场典型比赛,这也是被球迷津津乐道的“南哥”之争。从行政位置来看,省会南京是江苏省当仁不让的“南哥”;足球方面,南京队也是一支强队(截至第七轮后排名第二),拥有渠成、杨笑天、滕帅、戈伟等多名有职业联赛履历的资深球员,但26.4岁的平均年龄偏大,南通队则是22.4岁。那场比赛中,南通队先下一城,南京队很快扳平,一度压着南通队创造了不少得分机会,但此后体力开始下降。“他们的技术很好,经验非常丰富,只是年龄大了身体机能可能有些跟不上。”尹韩龙对南京队评价很高。最后时刻,南通队边锋曹越涛依靠体能优势突破后下底传中,前锋郭凯楠默契跑位,准时到位头球攻门入网。南通队在第89分钟客场绝杀了南京队。
也是在这场比赛后,南通队的球迷们喊出了“(叫)南哥”的口号。职业化受挫
珂缔缘俱乐部的办公室位于海门区一所中专的宿舍楼内。楼道只有一个狭窄入口,昏暗的走廊里贴满了球星海报。一个通道被改为一个金光闪闪的荣誉室,但里面很少开灯。相较于苏超赛场的万人欢呼,这里显得有些暗沉低调。
走廊尽头是李太镇的办公室。7月8日是他的生日,几个队员早早来到办公室,给他送上鲜花。这是南通队战胜徐州队后的第三天,政府刚刚给球队发来几万元奖金,李太镇全部分了下去。他一边笑骂着“臭小子”,一边又自己追加了2万元红包。队员们则亲切地称他为“贤爸”。
这种情感联结是珂缔缘的基础。从2011年到2014年,李太镇依靠个人支出养活了这一批孩子的吃喝拉撒。时值外贸形势不好,他的工厂利润大幅缩水,而免费学员已增至100多人。2015年,为了俱乐部生存,他不得不卖掉上海莘庄的四套房,折价1000多万元,自己和妻子搬进了中专的宿舍楼里。“本质上,我觉得他当时更像是在带着一帮孩子在玩。”吴双在这时候认识了李太镇。他是南通人,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一家央直机关做外宣工作,一次回家探亲时认识了李太镇。那时候的李太镇最爱在场边看训练,晒得黢黑,平日里连厂子生意都很少管。但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吴双眼里,俱乐部当时并不专业,像是一个小老板自己搞的理想国。得知俱乐部陷入困难后,吴双找了一些北京媒体做报道,后来被选上了综艺《中国梦想秀》。一群12岁的小球员在节目上说,自己的梦想不是代表国足出征,而是帮“贤爸”多卖几双拖鞋。这让在场很多人热泪盈眶。
节目播出后,关注蜂拥而来。一位南通籍的退役老将军赠送了一幅“李疯子”的手书作品,被挂在了李太镇的办公室。同为朝鲜族的朗姿股份董事长申东日辗转联系到李太镇,约他去北京会面,想要提供一些支持。吴双记得,当时他在北京南站接李太镇赴会,看着一脸黝黑的他全身只背一个包,问他行李在哪儿?李太镇说没行李,打算当天就回,“我还要回去看孩子们训练”。2016年,朗姿股份介入支持,俱乐部的资金第一次宽裕起来。
最重要的支持来自海门市政府(2020年改为海门区)。2015年后,海门提出了创建“足球之城”目标,成立了足球发展基金,打算突出抓好校园足球。海门政府开始对珂缔缘的外教工资和球员的餐食进行补贴,还新建了六块训练场地、划拨了如今的中专宿舍给俱乐部使用。球员也可在南通挂靠学籍,从小学一路上到高中,解决了很多家长的后顾之忧。此时的俱乐部,有了一点职业化苗头。吴双决定不顾家人反对,辞掉北京有编制的工作全职加入,成为珂缔缘的总经理助理,负责搭建更多梯队与媒体部、球迷部等职能部门的桥梁。
但这一次转型很快遇到挫折。2016年是“金元足球时代”的巅峰,中国足坛的烧钱浪潮下沉到青训端。这时正值珂缔缘第一批队员年满16岁的关头。按照当时中国足协的要求,16岁即可成为注册职业球员,要与俱乐部重新签约、领取薪资。吴双记得自己反复劝说李太镇,有几位出色的孩子要提前签约锁定,但李太镇却对自己跟孩子们的感情很自信,“我的孩子肯定跟我签约”。结果期限一到,有好几个孩子都不愿签——有中超顶级俱乐部已提前找来了,私下开出了天价的签约费及薪水。一人转会加入了恒大足校,另有三人被上海申花挖走。唯一留下的人是李太镇的儿子李贤成。这对李太镇打击巨大。吴双记得,有一段时间李太镇似乎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之中,每天心情低落,对看训练这种日常事务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俱乐部决定通过法律手段维护权益,与申花等俱乐部及几位小球员对簿公堂。但问题也来了——原先采取的免费培训模式,反而让他们在法律上处于弱势,不利于证明自己与球员多年的培养关系。几场官司费了好一番周折,最后恒大出价500万元转会费,申花赔了约100万元。
对于这些纠纷,李太镇的内心有一份复杂的柔软。恒大最初只给了200万元首付,另有300万元一直没给。新冠疫情初期,恒大暴雷,李太镇考虑到对方有困难,一直没催,直到恒大倒闭才追悔莫及,“剩下的一分钱都没了”。“金元足球”泡沫破灭后,很多俱乐部解散,原来被高薪挖走的一些小球员无球可踢。一位球员此时又来找李太镇,问他能不能回来,李太镇接纳了他。“他对球员大概就是父母对子女那样。子女会犯错会闹掰,但只要你回来,父母还是会拥抱你。”吴双今年35岁,自认无法做到这样的包容。
而这一场波折,也让李太镇意识到了职业化的重要性。随着第一批球员接近成年,他们需要看到能踢上职业比赛的曙光、拿到职业级的待遇,否则就会流失到别处。2017年,在政府的牵线下,南通地产巨头中南集团入股珂缔缘,承诺每年投入1500万元支持俱乐部的职业化。2019年,珂缔缘一线队成立,仅用时两年就在2021年冲上了职业级的中乙联赛。同年,珂缔缘03梯队还代表江苏省去参加了第十四届全运会,以第四名平了江苏历史最好成绩。
然而,好景不长。新冠疫情袭来后,中南集团陷入困境,俱乐部没了最大的资金来源,很快陷入一场致命危机。职业化后的俱乐部投入是巨大的,一年折合近2500万元,其中一线队1300多万元。李太镇说,这已是尽力压缩成本后的数字。职业一线队有60多个球员、12个教练、10多个工作人员,工资就要约800万元。“花销比我想的大很多。”李太镇算了一笔账,办公楼一个月水电费要三四万元,Wi-Fi费用2000元。合计起来,哪怕是一个16岁以下不拿工资的青训小孩,每年都要投入成本6万元,“就像一匹喝水的大河马”。
2022年后,李太镇就坚持不下去了,工资陆续发不出来了。因为防疫,很多外教都回国了,俱乐部最困难的时候连中专宿舍也进不去,几个人就每天跑到训练基地“上班”,大眼瞪小眼地聊天。“今天我说请大家吃饭,另一个同事就说明天我请你们吃面,这样大家才有个奔头,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吴双说。
2023年大年初三,俱乐部到了崩溃的临界点。走投无路的李太镇给时任海门区委书记发了一条信息,陈述俱乐部实在困难,愿意无偿捐献给政府接手,否则只有解散。苏超的机会:被看见
2023年,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珂缔缘启动股份制改革。南通国企江湾体育产业有限公司介入支持,占股94%,施行预算制下的总经理负责制,李太镇占股6%,担任俱乐部的总经理兼青训总监。“每到最艰难的时候,都是政府在出手相助。不然我一个拖鞋厂怎么可能养得起一个几百人的足球俱乐部?”李太镇感慨,他说这些年自己净投入3800多万元,“早知道要搞成这么大规模的职业俱乐部,打死我都不会干了”。
“股改”的过程也并不容易。俱乐部与政府的立场并不相同,少不了磨合,尤其是在对足球的认知上。在讨论和执行股改方案的过程中,一些干部就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搞足球要花这么多钱?海门有100多个各类协会和俱乐部,老年门球、广场舞等都有组织,那足球俱乐部本质上与这些协会有什么不同?“其实我很理解一些干部的想法。”李太镇说。足球有什么特殊性?政府为什么拿纳税人的钱来支持足球呢?他需要回答这些问题。
为了给相关部门做普及,他和吴双写了很多报告,四处为足球产业建言献策。两人同处一间办公室,李太镇提供思路,吴双执笔,每天就这样打磨文字,论述足球的意义:比如足球能拉动赛事消费,带动区域人气;足球能凝聚起一座城市的荣耀感与归属感,等等。有时候写得累了,李太镇也烦了,就开始写辞职信,过去几年写了很多封。这些信都堆在他的抽屉里,直到2025年2月,得到江苏省筹备“苏超”的消息后才全部撕掉。2025年2月,当南通市决定组队参赛时,李太镇拉着珂缔缘二队去踢了两场选拔赛,以全胜的战绩顺理成章地成了代表队。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政府不要干预,让俱乐部按照原有的职业节奏备战。组队时,他先让一线队主教练挑了11名队员,“要先尊重专业”,再让苏超队主教练挑了11人,双方轮着挑。“我甚至还可以组第三支球队出来,这是我做了十几年青训的优势。”李太镇说。
对于苏超,李太镇高度重视。某种程度上,他是带着一丝回报和换取上级更多重视的心态。高万国记得,最初一线队挑出11人后,李太镇提出要更重视苏超,就做了一些调整,把其中两名主力也调到了苏超队。每场比赛前,他都会提前一小时到达更衣室,思考应该给队员们讲什么话。对阵徐州和盐城两场重要的榜首大战前,他都大声地告诉队员们,俱乐部在生死攸关的节点上都是政府在支持,不然活不到现在,苏超就是报答这座城市的最好机会,“上去了一定要拼命!”。
一些队员也是带着不一样的心态在踢苏超。尹韩龙是其中之一,他现在自认是一个南通人,在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买了房,有了一种归属感,“现在回老家反而有点不习惯了”。踢苏超的感觉也很不一样,场面盛大,观众尤其多,“一开始我们都有点紧张,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后来才慢慢放开了,反而越踢越兴奋”。苏超也让这群20岁出头的球员们第一次被看见了。现在尹韩龙和队友们上街闲逛喝咖啡,都经常被市民们认出来求签名合影。这是22岁的他踢球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俱乐部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量关注。2021年以来,珂缔缘在中乙的门票一直是免费的,但观众并不多,有时只能来1000~2000人,重要比赛也不过4000~5000人,如今也是一票难求了。找到俱乐部来咨询赞助、参观取经的团队更是一拨接一拨,“赞助累计起来大概有十几个,都由体育局在对接。我以前是一个作息特别规律的人,晚上11点前肯定要睡,现在经常12点之后还不能睡。”吴双说。
俱乐部寻求“自立”的可能性又重新浮现。2017年中南集团进驻前后,曾和俱乐部、政府共同打造了一个海门足球小镇的基建项目。它占地面积约3平方公里,有一座能容纳8000人的专业足球场,还有若干训练场、食宿和商业设施,有超过1000人的接待能力,可容纳近100支大小球队来此参赛。新基地原计划建成后交给俱乐部来运营,不过在地产下行期快竣工时就烂尾了,“每次路过心都在滴血。”李太镇说。
6月,当苏超渐火,有当地政府领导前来视察俱乐部,承诺会在两个月后交付新基地。这是苏超之外让李太镇最开心的事情。在他的构想中,届时他们就能通过办青少年比赛、运营场馆、比赛日收入等等,用三年时间实现盈亏平衡乃至自我造血。
明年将是俱乐部创办的第15年。李太镇一直记得2011年后他在韩国取经时的一段往事。那时候他刚创办俱乐部不久,频繁造访韩国的足协。有一天,他去跟一位年事已高的首尔足协名宿请教,对方对他说:“太镇,你搞青训不是一两天的事,一定要做到一个字。”
“什么字?”
“等。你要是等不起的话,现在就不要搞了。”
“那我要等多少年呢?”
“起码15年,才能看到一点希望。都不是成功,只是一点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