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路指南

文·韩雨非要说我是个北京姑娘，自带“路痴”天赋这事，怕是连后海胡同里的老猫听了都得摇头。别的北京大妞张嘴是“东单西四南锣鼓巷”，条理清楚得活像张人肉地图；我呢，“东南西北”这四个字于我，宛如从未习得的异域方言，始终参详不透。

少年时我担任组长带同学游圆明园。别的组早带队逛遍全园，在欢声笑语中打道回府。唯独我率领的小分队，生生困在了“万花阵”迷宫深处。众人无声，唯我一遍遍喊着“快了快了”。后来同学们笑我说，那次是在圆明园上了一整堂的立体几何课。

长大后，路痴又生发出新的“戏法”。乘公交，直待车厢人影零落，我才终于孤身与末班售票员四目相对。一拍脑门才惊觉：方向反了！望着空荡的车厢与窗外全然陌生的街景，也只得默默宽慰自己：得，又解锁了北京的新地标。

然而迷途亦非尽是苦旅。前段日子回乡下奶奶家，我一时兴起，开始了骑行之旅。本打算按图索骥，前往地图上的一个小标记点，车在乡间才拐过几个弯道，导航便娇滴滴宣告“您已偏航，正在为您重新规划……”我心里暗自不服：“怎么可能？”一个不合时宜的童话突然在脑海里蹦出：爱丽丝追着揣怀表的白兔跳进了树洞，谁又能断言那不是一场伟大的“偏航”？索性丢开地图，任凭车头指向远方，乡间小路只管在车辙下舒展。车轮轻快飞扬，只管朝着无边的绿意深处钻去。

我像个懵懂的探险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骑行游荡。转过一道平平无奇的土弯，景象陡变：一方圆溜溜的小水洼蓦然在眼前铺展，蓝盈盈地盛着整片天空的云影，连我自己也不慎跌进了画中。几棵大树围抱成天然的穹顶，阳光漏下来，在绿绒毯似的草地上跳金点儿。这陌生又完美的一隅，像是被喧嚣尘世随手遗落的珍宝。这里格外地静，只有风儿撩拨树叶的私语，和我胸腔中“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擂鼓相应。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理解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心境。在这意外抵达的桃源里，我也意外垂钓到了属于自己的、不被路途束缚的时光碎片。

黄昏将至，我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告别这方秘境。每次回望，那青翠的方寸在身后都变小了一点。我明白以我路痴的本性，自己未必再有幸重回此地。不禁想起庄子的话：“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方向感的缺失，恰恰为我预备了方向之外的邀约。

古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我这里，怕是该改成“失之方向，收之桃源”才对。我的迷路，也是命运推着我，去撞见那地图之外的蔚蓝，或是葱绿。其实生命的意义，不也正显示于这骑行的轨迹之间吗？方向本是路径的枷锁，目的向来只是旅程的樊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