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经线,创造是纬线

作者: 木叶

我是通过诗歌认识的费多,那时他叫刘晖。印象最深的是《弹奏大海》,有一段时间,这首充满想象力的小诗一次次波浪般涌来,萦绕于怀,是抒情,是思想,也包含了一丝“微叙事”。其实,他很早就写小说,跌宕的生活经历一直催迫或者说魅惑着他。中篇《热带的雪》同样具有这些特质,不过抒情和思想向后退了半步,变得沉潜,叙事则不断升起,强化,弥漫。

作为一位摄影师,《热带的雪》的女主人公苏亚拍病中的父亲,也拍棺中的父亲,终究这种无情的记录转化为有情的记忆,乃至值得省思的生命洞察和艺术创造。而死亡和消逝是费多近年不断探讨的主题,摄影也是他喜欢的艺术门类,此前已写有一篇从人名到内容均值得一并参详的《底片》。

《热带的雪》中一个有意味的设置,正是苏亚的摄影追求和医生父亲操作X光片的“对位法”。小时候,苏亚放学后往往到医院,“咔嚓一声,(父亲)把挺括的X光片插进奶白色背板顶端的卡槽,身体微微前倾,凝神寻找那些阴影中的斑点。一个黑洞就是一个命运的旋涡。”这几乎成了她摄影的启蒙之光,“命运的旋涡”悄悄转动。即便在晚年病得很重时,父亲也鼓励这个女儿继续拍摄自己,父女俩都能打破某些成见俗见,当然,他们精神的对位之中也不无隐秘的错位。终究,人们通过X光可以看见肉眼看不见的疾患与秘密,而一张张照片貌似只捕捉事物的外表,直观地记录,实际上是对外在真实与内在真相的统摄,借由摄影师的才情志趣而成为创造性的文本。

小说吸引人之处还在于双线并进,一条线索是在香港举办的摄影展(主要关于父亲),评论呈两极化,要么说苏亚是“当代摄影艺术的先锋”“女性目光的诞生”,要么称她“消费父亲”;另一条是母亲赴港观展途中的失踪和单独行动,她是以另一种方式去重新发现生活。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指出摄影作品标识着事物——曾经存在。在另一端,则意味着——已经不在、终将不在。照片中的人与物曾是那么鲜活,终究化作静物。进而言之,照片也包括了可见和不可见两部分,观者看到事物被定格的部分,而真相和意义可能存在于那看不见的、未被纳入取景框的部分。雪中的父亲恰恰是女儿无缘拍摄、知之不详的父亲。那段故事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或稍晚一些,对于如今不少人而言近乎隔膜的“古代史”:父亲那时年轻,有想法,喜欢听“敌台”,梦想与现实的碰撞催生了一次“逃离”。如今真的抵达了父亲当初冒雪“偷渡”上岸的新界海滨莲浩,母亲的疑问也是大家的疑问:真从这里上的岸?这里这么热,11月会下雪吗?至于为什么要逃,事前事后有过怎样的煎熬与冲突,作者并没有明确交代。父亲在小说里一直是被记取被谈论被描述的,而其形象却别具一种张力,这个不在场的人仿佛无处不在。就像一颗几十年前射出的子弹,正悄然而又呼啸而至。

缺席,是一种特殊的存在,特殊的叙事。父亲的遗物中有当年给母亲的信:“我赚了些钱,买了几个玛瑙扣,托她带给你。”“她”和父亲是什么关系?是母亲此番来港后暗自约见的那个穿旗袍女子吗?母亲交给她的那个黑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费多是一个善于运用意象的小说家,玛瑙扣、黑盒子、旗袍,使得多年前那场雪、那次逃跑变得越发真切而迷离。摄影展之后母亲说,“你了了母亲的一个大心愿”。父母之间也许有过惊心动魄的交锋或难以言表的辗转,但都被岁月消了音。作者打开了一些个人和社会的记忆,又轻轻隐藏了一些,有的事没有写,却仿佛已写。

记忆又不仅仅是记忆,它具有隐秘的生长性和狡黠的能动性。《热带的雪》中,父母的记忆记录和女儿的记忆记录是相互召唤的,最突出的一处是母亲说,“我上了医学院,工作后,被批斗,好几次差点自杀。幸亏有你爸。你爸也一样,幸亏有我。我们含辛茹苦养育了你们,你们是爸妈一生的成就。……这辈子,我谁也不欠!”这时读者会发现前面作者提到父母住在“问题楼”就大有深意了。“问题楼”住的多是“问题分子”:政治问题、历史问题、生活问题、作风问题……父母都出身不好,后来多受牵连,而父亲的忍受与逃离,登岸和回返,是勇敢是反抗也是不得不的屈从,是诸多问题之和。父亲是真实的,也是隐喻,他在远逝却又依然在场;母亲和女儿是柔性的,却又铿锵有力。就是这样,大的历史在跌宕沉浮之后渐渐变得尖锐而漫漶,小小家庭的成员在男主人辞世、代际疏离隔阂多年之后,也终于慢慢走近、融洽、和解,而那些孤独的个体也终于直面了自我,就像一个伤口里正艰难地“长出翅膀”。

笔触特殊年代的特殊表达,敏锐的费多已在犯险,如若环境更有弹性,也许他会有更大胆而不同的方式来展现梦想、深度和力量。而也正是这样执着的书写在静静拓展表达的空间与可能。这也几乎成为他的一种风格,痛,刺,却又淡淡的弥漫而迷人。

读毕这篇小说想到另一个作品:女儿在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一缕被珍藏的秀发,从颜色和长度可知显然不属于母亲,她没有把这事告诉母亲,不敢或不忍。世间类似的事还有不少,纵使抛开意识形态和时代禁锢,恩怨爱恨也从不只是单一的向度,一些美好和私密留存于人间,佑护着人间。

当年的雪都去了哪里?还会有人只身泅渡到充满梦幻却也充满未知的“彼岸”吗?人类中那些柔弱或被忽视的力量是否有着更多的启发?费多在谈自己另一个短篇时指出“词即雪,命运的结晶体”,是的,雪在呼喊,太多事情不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但比较肯定的是,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如今还有多少禁锢和不自由、隐衷和隐疾,新世界都正在发芽,一如本雅明所说,“记忆像经线,遗忘像纬线”,这两根线日日夜夜理解着世界,编织着世界。遗忘有较为复杂的意涵,不过,不妨更坚定些,用想象和反思来替换遗忘,日常生活中的人们需要想象和反思,小说家更是如此。记忆是经线,想象和反思是纬线——记忆是经线,有形无形或大或小的创造是纬线。这些看不见的线、虚构的线,重塑并推动着那些看得见之种种、真真切切之种种。

那些试图弹奏大海的人,才更可能听到来自大海的弹奏。

作者简介:木叶,本名刘江涛。诗人,批评家。生于北京,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现供职于《上海文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诗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评论集《水底的火焰》《那些无法赞美的》和主题访谈集《先锋之刃》等。自印有诗集《云》(1997)和《白色的乌鸦》。获中国时报文学奖·诗歌评审奖(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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