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什么?我能看见什么?”
作者: 张颐雯在小说《热带的雪》的开篇,女主苏亚经过一番周折最终在机场接到母亲,开始了她们的香港旅行。这次二人旅行初衷是女儿为母亲安排的尽孝之旅,但过程并非母慈子孝的游山玩水,却一路颠簸,琐碎凌乱,两个人就这样相伴着一直走了下去,几乎贯穿了整篇小说。
母女关系是现代小说最常写到的题材。小说中苏亚和母亲的相处就如天下所有的母女,既亲密又纠结。我们可以用简单的理论去概括它,关于代际冲突,关于双方的权力关系,以及多重的情感纠葛。但将这样一个题目落实落地,特别是通过一次散漫的旅行书写出来,这需要作者对日常生活充分又温柔的关注,费多的小说字里行间就流动着这样的关注。女儿与母亲的闲话家常,她们徒步并短暂地走失,她们嫉妒对方美丽的长睫毛又关爱照顾着对方的身体,她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吃饭、住宿和购物都充斥着只有两个人之间才有的气息。这些行动,这些行动中流露的友善、争斗、同情、痛苦和恒久的爱展示着小说的丰厚质地,而对如此多的细节、情感和情绪进行精微、细致的把握和探究,是苏亚也是作者本人对母亲和母亲这代人的理解和致敬。
苏亚是艺术家,已经“成熟”甚至“成名”。同时也是独立、清醒的现代女儿,有当下女性的几乎所有烦恼和骄傲。有意思的是,小说通过苏亚的目光和语言去书写父母,但并未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这让我们在跟随苏亚观察母亲的生活的时候,对她本人也有着更深的审视。作者在小说里回溯苏亚的生活前情。和许多这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相似,她凭借自己的爱好成了自由摄影师,热爱“自由”,在不同的工作职业和情感关系中跳跃变换,与孩子的关系疏离,她要成为那个更大更鲜明的“我”,但还没有成功。
她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的母亲,当然也不大瞧得上她。但在韩炳哲的《时间的香气》一书中谈到过“自由”,他说,“‘自由’一词的印欧语系词根fri意为‘爱’”。因此,“自由”的最初含义是“与朋友和爱人相关的”。恰恰是在爱情与友情的关系中,人们才感觉到自由。让人自由的并非了无牵挂,而是牵挂本身。“自由”是一个极好的关系词。没有依靠也就没有自由。”我想这段话很好地诠释了这位爱自由的女儿与母亲的深刻关系。
从苏亚的视角望向她的母亲。乍看起来,母亲与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中国人一样,经历过中国社会普通又复杂的生活,粗糙平凡,就是我们千万个中国母亲中最平凡的一位。不过,作为一名摄影师,苏亚会在小说中问向自己:“我看见了什么?我能看见什么?”于是,我们重新通过摄影师苏亚的目光看向母亲,她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她并非我们在小说中常常见到的那种标准化母亲,也不十分可爱,时而依赖时而独立,时而潦草时而精致,旅行进行的磕磕绊绊,有许多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借助与母亲共同经历的这段时光,苏亚不断地回溯到过去,去找她想要的答案。苏亚看到了一个普通母亲波澜不惊的生活背后的暗流涌动,发现她的生活中许多不为人知晓的隐秘,草蛇灰线之间露出了端倪。
苏亚的父亲和母亲曾经有过爱情,有过自己的坚持,也有过缠杂不清的关系,甚至有过大时代下的种种冒险,在漫长的岁月里顺应着时代也进行着某种坚韧的抵抗。这些曾经的故事,对的、错的、屈辱的或者美好的,一直被刻意遮蔽着,直到父亲去世和母亲衰老。苏亚终于成熟了,她不再一味和母亲对抗,开始对上一代发生兴趣,这兴趣不只是一种对过往未知生活的好奇,更是被她自己的生活经历所召唤,在发现母亲和母亲这一代人的同时,也在发现自己的来处。
因此,作者并没有将小说仅停留在这些准确的、精妙的文字表达上,也没有止步在关于母女关系的经典叙事上。那种顾影自怜式的女性叙事在今天已经因单薄而显得缺少重量。作者知道,在这些生活细节、恩怨情仇的背后有更具普遍性的复杂而深广的历史、社会秩序和人的深刻情感。这是“父一代人”给后辈带来的不一样的经验。在曾经刻意回避,今天也只是冰山一角的故事里,她看到并记录下母亲和父亲的过往,“一组照片名为‘静物’,都是父亲的遗物。外套、手表、档案、履历、工作证、会议记录本、获奖证书、书籍、X光片,还有一个玻璃坛子。父亲和母亲用它来腌萝卜,透过光亮的表面,萝卜片周围是青辣椒和红辣椒。坛子口,清水反射着微光。”也有她听到的经历,“元朗的朗屏码头”和“深圳蛇口游轮母港”之间“好像不太远”,“老爸从这里游过去肯定没问题。下雪也没有问题”。他们见到过香港的雪,而苏亚只在文件中查到过三百年前的雪,这样的经验是“子一代人”永远不会再有的。大历史放置在苏亚父母身上的东西,叠加在了苏亚和父母之间的血缘关系之上,这样的叠加让苏亚的父母与苏亚的情感更亲近。在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那段历史和我们这一代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不再遥远了。
小说结尾处,是母亲写给苏亚和哥哥苏欧的信,“我七岁丧母,喝稀粥、吃红薯长大,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从小受人欺负,在叫骂声长大……我们含辛茹苦养育了你们,你们是爸妈一生的成就。作为母亲,我是称职的。作为医生,我也是称职的。这辈子,我谁也不欠!!!”上一代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强悍而有力量。这回应了苏亚前半生一直在寻找的答案。解释了“我”是谁,孩子意味着什么,职业与情感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这些苏亚一直在寻找答案的问题。苏亚终于开始理解与认同上一代人的精神传承。此前,苏亚说过一句与她的母亲殊途同归的话,苏亚说“勇气即自由”,在结尾处,苏亚又说:“不管雪大不大,总得走。”苏亚最终从她的母亲那里获得了勇气,走下去的勇气。
作者简介:张颐雯,北京文学期刊中心副主任,《北京文学》副主编、编审,评论家。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多次获各类编辑奖项。在《小说选刊》《山花》《文艺评论》《文艺报》等报刊发表理论、评论、散文多篇,出版评论随笔集《现在开始回忆》。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