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

作者: 梁鼐

李岸驾驶汽车载着吴永庆行驶在乡村公路上。公路两旁是笔直粗壮的白杨树。深秋时节,白杨树枝杈光秃,枯黄的叶子铺满路面。远处的田野里,庄稼被收割干净,一片空旷。

李岸通过后视镜观察吴永庆。吴永庆抱着黑色的行李袋窝在后座上,行李袋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如果反馈给李岸的信息无误,那里面应该有一件黑色的夹克衫、一条膝盖上有洞的蓝色牛仔裤、一副白色的线手套、半盒黄果树香烟、一个外壳印着比基尼美女的打火机、一枚指甲刀和一包纸巾。多年以前,这些物品仓促地离开吴永庆,如今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他晃动脑袋,目不暇接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致。偶尔,吴永庆会审慎地盯着李岸的后脑勺,然后,眼睛滑到后视镜,遇上李岸的目光,立即像受惊的兔子样弹开。李岸也收回目光,双手握稳方向盘,专心驾驶。

李岸勉强压住紧张亢奋的情绪,尽量冷静地面对吴永庆。见吴永庆之前,他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曾经的职业素养把他锻造得足够克制,可当真正面对日日夜夜想着的这个人时,内心里仍然波澜起伏,手指小幅度地抖动。他五十岁之后,每逢心情激动,手指就会抖个不停。一个医生朋友告诉他,这是帕金森病的早期征兆。

汽车驶过一个弯道,迎面是一脉青色的山峦。一堆树叶被轮胎冲击得飞到空中,如同被惊飞的鸟群。

李岸继续观察吴永庆。秋天的阳光和白杨树弯曲的影子水流一样漫过他。多年未见,他的容貌变化不大,小眼睛,刀条脸,肤色暗黄,下巴宽大而突出,整张脸透出一股雄性动物的生硬和凶狠。快六十岁的人了,他的头发依然是黑的,皮肤紧绷,皱纹很少。李岸与吴永庆基本同龄,头发却早已花白,皱纹丛生,皮肉松弛,肿胀的眼袋像阴囊一样垂着。难怪半小时前,在苍城监狱门口见面时,吴永庆已经认不出他了。李岸认为,是经年累月的来自吴永庆的折磨,才让他容颜大变,过早衰老。而吴永庆保持年轻的秘诀也许缘于苍城监狱规律的作息和清淡的饮食,以及他那类人与生俱来的自甘堕落和随遇而安。把他放到垃圾桶里,他也会呼呼大睡吧。

李岸昨晚睡得不好。夜里刮大风,森林里树枝摇晃的声音和动物的嚎叫声,扰得李岸几乎一夜未眠。半梦半醒中,和吴永庆有关的往事如同潮水般慢慢涌来。他就在这“潮水”里湿冷、肿胀、漂浮了一夜。清晨起来,他浑身倦怠地推开门,发现断枝落叶铺了一地。森林的上方开阔多了,阳光也比往日盛大。房子前一片明亮。草尖上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耀。金盏菊和银莲花开得正艳。垃圾桶倒在地上,里边的食物被吃得干干净净。搬到这里居住后,李岸每天都在垃圾桶里放些食物,给那些饥饿的动物吃。来此光顾的动物越来越多,有獾子、野猫、刺猬、狐狸,甚至有几匹灰狼。灰狼是最近才出现的。据见过的人说,它们个头高大,性子凶猛,曾经试图围攻单独行走的路人。这些动物夜里围绕李岸的房屋奔跑、打闹、交配、争夺食物,让寂寞的李岸多了些慰藉。

李岸孤身一人,老婆多年以前就去了澳大利亚。他们没有孩子。这也许是老婆离他越来越远的原因。他在年轻时就决心一辈子丁克。老婆因为当时年龄小,也就随了李岸。年龄渐长,爱情的潮水退去,老婆想要个孩子的心思像礁石一样露了出来。李岸依然不妥协。老婆做生意,有个合作伙伴是澳大利亚人,后来就去了澳大利亚。

老婆认为李岸是一个不成熟的男人,或者说,他始终是一个男孩儿,惧怕做父亲。她不知道的是,李岸父爱的本能觉醒过。三十八岁那年,他资助过一个贫困家庭的女孩儿。李岸负责她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高中毕业,女孩儿考取了不错的大学。正当女孩儿准备踏上人生美好的前程时,一件意外的事情毁了她。她遽然辞世。在帮助女孩儿的过程中,他像一个新手父亲,无微不至,细腻小心,甚至有点儿战战兢兢,却无比幸福。他做“铁丁”的决心都松动了,想着是不是和老婆生一个孩子,当然最好是女孩儿。随着女孩儿离世,一切都结束了。他刚刚崛起的父爱也夭折了。从那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

李岸把树枝和落叶聚拢在一起。树枝和落叶干了以后,被他用来生火。毕毕剥剥的火焰中,柴草的香气盈满屋子。味道里有隐秘的时空隧道。顺着这个隧道,他多次回到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儿的房间。房间里充斥着苦涩辛辣的烟火气,女孩儿蹲在灶间烧火,女孩叫凤妮,跳跃的火光照亮她汗涔涔的面庞……

七点钟,李岸驾车离开家。他的家是这片森林中唯一的一栋房子,木质结构,外墙皮是一根根的原木,树皮都没有剥,上边还生长着黑木耳。房子面积宽敞,卧室、厨房、客厅、杂物间,一应俱全。屋子下面还有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地下室。开口在杂物间的地板下。房子是李岸一个朋友的,原来是一个废弃的护林房,经过改造,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朋友是南方人,本来在苍城有很好的生意,因老家突遭变故,仓促离去。李岸就把房子买了过来。朋友是个酒徒,修建地下室就是用来存放各种酒的。以前,李岸没少和朋友在地下室里喝酒聊天。

李岸开车经过一段蜿蜒的林中路,一截陡峭的盘山道,一片开满芦花的荒地,八点钟到了苍城监狱门口。天气有些冷。他在车里一支接一支吸烟。苍城监狱大门紧闭。大门里边高处的岗楼上,可以看见站岗的荷枪实弹的狱警。他通过在苍城监狱工作的一个同学,早早知道了吴永庆今天出狱,以及他随身携带的物品。李岸对吴永庆随身携带的物品反复确认,以至于那同学烦躁起来,说他太过絮叨。他解释,是早年律师职业生涯带来的职业病,对物品有着探究其是不是物证的痴迷。

八点半,苍城监狱的大铁门缓缓开启。两个穿制服的管教跟着吴永庆走了出来。在门口,三个人停下,管教对吴永庆说着什么。吴永庆抱着行李袋,频频点头。他们分别时,吴永庆还对管教深鞠一躬。管教回身进了监狱,大门闭拢。吴永庆眯缝着眼,看了一会儿太阳,又向四周看了看,把行李袋甩到背后,迈开步子,走起来。他有一点儿驼背,肩晃得厉害,步伐像水手一样左右摇摆。李岸太熟悉他的步伐了,有一种不以为然、桀骜不驯、浑不懔的劲儿。李岸记得自己劝过他,收敛起那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要认■,装可怜,博得同情。李岸对他说这番话时是怎样一个情境,是在看守所会面,是上法庭之前,还是法庭休庭的间隙。李岸也记不清了。恍若隔世呀。现在回想,当时说的每个字都是绝妙的讽刺。

李岸从车里下来,站在吴永庆前方,重新点燃一支烟,等他。吴永庆没认出他,看一眼,越过他,直直地向前走去。当吴永庆经过李岸身边时,李岸看见阳光在他宽大的下巴上打出一小片阴影,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陈旧干燥刺鼻的气味。那是监狱里边的气味,融合着来自天南海北的犯人身上的汗酸油腻,床铺和被褥浸润多年的灰尘碎屑,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气味。吴永庆走出去十几米。李岸狠吸两口烟,把烟蒂扔掉,用脚踩灭,清一下嗓子,叫了一声,吴永庆。吴永庆站住脚,几乎是下意识地后脚跟并拢,呈现立正姿势,待觉醒过来叫他的并不是管教,自己已然获得自由身后,回过头,几乎是愠怒地盯着李岸。

李岸说,我是李岸。

吴永庆咬着嘴唇,皱着眉头,觑着李岸,一片茫然。

李岸微笑一下,大声提醒他,律师李岸。

吴永庆愣了,似在记忆库中搜寻,终于对上号了,这才眉头舒展,脸上活泛了,小眼睛紧眨巴,向前走几步,说,是大律师呀,看我这记性,在里面待傻了。

李岸说,不怪你,很多年不见了。

吴永庆说,我的错,不应该忘了你,你是我的大恩人呢。

李岸说,都是往事了,不值一提。

吴永庆说,李律师,你这是——

李岸说,接你。

吴永庆张圆了嘴巴,吃惊地说,接我,可不敢当呀。

李岸说,确实是接你,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也是朋友了。

吴永庆还在迟疑。他看着李岸,眼睛眯着,似乎要把李岸看穿。

李岸说,还有你吴老大害怕的吗?

当时在苍城光明海鲜一条街上,吴永庆歪来横去,人送绰号“吴老大”。

吴永庆眼睛一瞪,闪过一瞬间的凶狠,又微笑着挑了挑眉毛,恢复了食草动物般的温和。他走到车前,手胡乱抓了几下,没摸到车门把手。李岸帮他开了车门,他这才费力地捯腾着双脚上了车。也难怪他动作生疏,很多年没有坐车了。追溯起来,他上一次坐的还是警察叔叔的车。

吴永庆被抓的情景,李岸是听说的。那是吴永庆第一次刑满释放三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他在光明街的一处海鲜摊前,叼着烟,准备买一兜虾。他和光明街卖海鲜的每一个小贩都熟。没犯罪之前,他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卖皮皮虾。两个警察天神下凡一样突然出现,扭住他的胳膊,按住他的脖子。吴永庆不肯就范,极力挣脱。周围人太多,警察畏首畏尾,吴永庆却拼命了。两个警察竟然没把吴永庆制服。眼看吴永庆即将挣脱了,又冲上来一个警察,一个鱼跃,把他扑倒,摁在清洗海鲜的污水里。倒地的吴永庆仍然不老实,头脚弹动,像上了岸的鱼。这时,一辆警车开过来,几个警察把吴永庆塞进去,鸣着警笛,呼啸而去。围观的群众哆哆嗦嗦,又无比亢奋。他们上了一堂惊心动魄的法制教育课。他们把吴永庆被抓的消息快速地传播出去。他们把抓吴永庆的场景进行了生动的演绎。其中有一个细节是这样的,他们说,吴永庆像只大虾,被弯折着塞进车里时,嘴里的半截香烟还没掉呢,还冒着烟,是一个脸被吴永庆抓花了的警察一巴掌把它拍掉的。

汽车驶出柏油路,拐进一片荒地。荒地里生长着棉絮似的芦花和结满红色小果实的黄刺玫。道路就是在芦花和黄刺玫中间生生开辟出来的。路很窄,芦花和黄刺玫挤压和割划着汽车车身,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是在表达对闯入者的不满。

吴永庆说,看这地方眼熟呢。

李岸说,来过?

吴永庆想了想,说,在梦里见过,就是这样的地方,每次做完坏事,晚上我就梦见在这样的草丛中跑,草又高又密,一眼望不到边,后边有狗和人在叫在追,我跑得满头大汗,腿都要断了,脸和手都划破了,就是跑不出来,后来就被吓醒了。

李岸说,那何苦还要犯罪呢?

吴永庆说,唉,一言难尽呀。

汽车驶入盘旋向上的一段盘山路,李岸递给吴永庆烟盒,示意他吸烟。吴永庆摆摆手说,谢谢,戒了,没进去之前,我烟瘾大,一天两三盒,在里边什么都戒了。

李岸说,这些年,在里边,过得怎么样?

一个弯道,吴永庆的身子也弯了一下,重新坐正后说,怎么说呢,刚进去时,我受不了,曾经想过越狱,可经过观察,我发现苍城监狱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从那以后,我就打消了越狱的念头,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了。后来,待习惯了,把这里当作家,跟一些关系好的犯人和管教处成了朋友,不瞒你说,昨天晚上,我跟一些朋友说了一夜的话,舍不得分开呀。刚才,管教送我出来,分别时,我几乎要掉下泪来。

李岸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吴永庆说,没有了,父母都没了,跟兄弟姐妹早断了联系,他们这些年从来没看过我,我老婆在我第一次进去后,就带着我儿子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吴永庆沉默了一会儿,旋即打个哈哈说,也好,秃尾巴狗跳墙——干净利索。

其实,一年前,李岸就调查清楚了吴永庆的家庭状况。吴永庆所言不虚,他如今真是孤身一人。也就是说,如果吴永庆出个一差二错,或者突然消失,不会有人找他。

车开到山顶,李岸停下车,拉开车门,走出来。他站在路边,下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有冷风和雾气吹上来,让人胆寒。

吴永庆从车窗里探出头。李岸叫他,下车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吴永庆下车,和李岸并排站在悬崖边。空气有点儿凉,但确实新鲜。吴永庆也许受了冷空气的刺激,竟然猛烈地咳起来。他咳嗽的时候,身体大幅度摆动,几乎就要掉下去了。可能只需要一阵风,或者一点点力。李岸提醒吴永庆,离悬崖远一点。

两人重新上车。这次,吴永庆自己熟练地打开车门。车子启动后,吴永庆说,李律师,咱们到哪里去?

李岸说,去我家里,我准备了饭菜和酒,给你接风洗尘。

吴永庆感动地说,还有酒,我都多少年没喝过酒了,我都忘了酒是啥滋味了。

山道向下延伸,路有些颠簸,吴永庆抓紧扶手。车外是一片松树,松树之间是落光了叶子的灌木丛。偶尔见到在灌木丛中起落的羽毛鲜艳的野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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