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
作者: 苏苔译者是谁,成了一个像黑洞一样吸引人的谜题。
——引自乐桓宇《李约瑟研究所新发现老舍〈老张的哲学〉英文译稿》
绿色的火车像条柔软的发带,在城市的颅顶上飘荡,几个起伏之后,便落入一片辽阔的旷野。铁轨下方的黄泥小道上,成片的雏菊被风刮得匍匐在地上。远处的树林里,隐隐露出鳞片状的红色屋顶,夕阳隐在残破的云朵中,只射出几道微弱的光。
“把帘子拉上。”老人说,“趁天还没黑。”
女孩正托腮看着窗外,听了老人的话,起身把卷帘往下拉了半截。
“全部拉上。”老人不耐烦地命令。
女孩忙用力去拉,可拉杆卡在槽里,她拽了几下,一动不动。
卧铺车厢里人来人往,女孩想找人求助,可张了几次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老人离开床铺,伸出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方糖形状的祖母绿宝石戒指闪闪发光,她停顿了一下,用右手握住拉杆,身子也跟着往下压,哗的一声,卷帘拉到了底。
车厢里暗下来,女孩避开老人的目光,拿保温杯去接水。等她接水回来,老人已经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塑料小方盒,盒子内部被分成很多隔层,放着各种形状的药丸。老人拧开杯盖,在冒出的热气中,用鼻子哼了一声。
“做事别跟赶工似的,用点脑子,开水接这么满,怎么喝?”
女孩没作声,她的确是大意了,幸好老人并没有被烫到。为了缓和气氛,她从上铺的双肩包里掏出两盒自热米饭,递到老人跟前:
“两个口味的,一个荤,一个素,您吃哪个?”
老人吞下一把药丸,又喝了几口热水,才开口说话:“你这是干什么?就给我吃这种垃圾食品?我少给你钱了?”
女孩的眼有些红,可她眨眨眼,没让眼泪掉出来。她将自热米饭放回床铺上,这饭一盒十几块,比方便面要贵好几倍,她买时犹豫了许久。
老人把药盒放回包里,又掏出袋蛋白粉,让女孩去冲。“记住,要40℃以下的温水。”吃完营养品,老人用茶水漱口,她将水含在嘴里,左右腮帮子轮流鼓起,然后再咕嘟一声咽下。做完这一切后,她开始教育女孩,逼仄的空间里,她一口整齐雪白的假牙闪着光:“你吃什么我不管,但我必须得吃好。你要给我瞎对付,我可不饶你。”接着,老人一口气报出了七八个菜名:“别光用脑子记,用笔写下来,以后就照这个安排,荤素都要有,另外,记住不能放鸡精酱油,那东西吃得我睡不着觉。”
女孩把菜名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写完后,她又跟老人核对了一遍。接着,她开始在铁路App上点餐,两道菜,外加汤和水果,一共是一百五十多元。她备注了不放调味品,发送了订单,外卖员会在火车到达下一站时将菜品送达,然后由乘务员送至车厢内。
这时已经快七点了,因为要等着照顾老人用餐,女孩没爬上自己的床铺,而是坐在过道边的座位上划拉手机。老人则和她妹妹通电话,她妹妹在美国,中国的晚上就是那边的早上,于是每天七点多,便成了两人固定通话的时间。老人对妹妹极为和善,她告诉妹妹自己正在去往南通的火车上,事情应该很快就能办妥。妹妹好像正在住院,因为老人一直在安慰她:“你老回忆过去的事,才病恹恹的,听我的,不要想了,更犯不上内疚,我们没有犯错。”妹妹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老人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大声道:“记住,千万别接受采访,他们就是想把屎盆子扣在我们头上,哼,门都没有,为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们受的折磨还少吗?”
女孩看手机久了,眼睛有点酸,便想看看窗外,车到什么地界了,她轻轻挑起一点帘子,看见天上黑漆漆一片,可地上却星星点点的,有橘色的火光在跳动,她觉得有趣,便又将帘子挑高了些。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旁,啪的一声,将她扯着卷帘的手打落。
手背被拍疼,女孩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嘴巴扁着,想哭又不敢哭。旁边床铺上探出几个脑袋瞧热闹。
“外面,好像有烟花。”女孩支吾着解释,她也有点不确定,烟花应该盛开在高高的天空上,可这些火苗都矮矮的,像从地上长出来的。
老人看着女孩,似乎为她的无知而难为情。她是一个有着宽大骨架的女人,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都有种能压迫别人的气势。
“怪不得那帮老头叫你小傻,真不冤。”她嘲讽道,“今天是清明节。”
“我叫小莎。”女孩咕哝道,她想自己应该少说些话,难道她还指望跟这个老人产生真正的交流吗?上火车前,她与老人并不认识,也不知道她脾气这么坏。老人住的是养老院的贵宾区,听说要存好几百万才有居住的资格,老人有专门的护工,可那位大姐不愿意出远门,于是这差事就落到了小莎头上。小莎想多挣点钱,过几年回老家唐山开家奶茶店,她喜欢喝奶茶。
老人挥挥左手,中断了这个话题,她对小莎的名字并不感兴趣。她不喜欢年轻的女孩,觉得她们都很轻浮,照料老人时爱带着一副怜悯的表情。她喜欢中年妇女,她们会用羡慕或是贪婪的表情,盯着她手上的祖母绿戒指看,可小莎呢,竟然对这枚戒指无动于衷,这丫头知道猫眼有多珍贵吗?她伸开五指,看宝石中间的那条猫眼线,随着光线开启那亮带越来越大,晃得她有些晕。她握紧拳头轻轻晃动,亮带开始旋转,她觉得手背上的皮肤都变光滑了。
小莎很快就想起,老人让她买票时就交代了,要4月4日晚上的卧铺。当时,动车也有票,北京到南通,只要五个小时,可老人坚持要在火车上过夜。她好像是为了躲避什么才跑到火车上来的。小莎觉得老人透着古怪,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她没见过有人戴这么闪亮的戒指坐火车,这不是招贼吗?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份工作,投入了体力就不要投入感情。这是她听养老院里那些护工聊天时,总结出来的经验。
老人回到床上,她嫌脱鞋麻烦,黑色的皮鞋直接踏在白色床单上。小莎不愿独自坐在窗边了,那些在帘子外面蹿动的火光似乎正在追着火车跑,她爬上自己的铺位,老人用力跺了下床板:“你可别装睡,我还没吃饭呢。”
这个晚上,老人将小莎叫起来了五回,她用脚将床板敲得砰砰响,小莎伺候她上厕所、喝水、吃药,然后愧疚地跟邻床的人道歉。其中有一回,小莎睡迷糊了,忘了是在上铺,差点从上面掉下来。惊醒过来的小莎便不再回上铺了,而是趴在窗边的座位上打盹。她也分不清是梦里梦外,看见窗外一簇簇的火光从荒原的各个角落出发,追逐着像白马一样疾驰的火车,那些火光里有各色各样的人脸,他们头上淌着血,眼里含着泪,吼叫着,咒骂着,想攀着车窗爬进来。
天蒙蒙亮时,火车在一片田地旁停了3分钟,直到一辆动车如子弹般呼啸而过之后,火车才又慢吞吞重新启动。老人一直没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将一个黑色公文包一会儿放在床头,一会儿又放在床尾。小莎过去帮她收拾时,闻到一股尿臊味,她对这种味道很敏感,知道这是尿不湿里的尿存得太久了,空气不流通积攒出来的味道。她屏住呼吸,决定只要老人不提出来,就不主动帮她更换。
老人指挥着小莎将药盒、老花镜、充电线、护手霜等物品放进随身的皮包里,她对东西摆放有着严格的要求。当小莎帮她收拾那个黑色的公文包时,她将小莎推开,说这个包里都是重要的文件,没有她的同意,小莎连碰都不许碰。
收拾好东西,老人掏出条小毛巾,将全身上下都掸了一遍,车厢的空气被搅动,灰尘上扬,有人在咳嗽,老人并不在意,她把毛巾递给小莎,让她帮着擦鞋。这一切结束后,她又掏出把桃木梳。
“给我梳头。”
小莎没有马上接过梳子,而是走到窗边将帘子拉了起来,阳光毛茸茸地洒在她身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老人被这光线吓了一跳,眼睛闭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睁开眼。
老人的头发许久没洗了,却抹了很多精油,头屑粘在发根上,一股油腻的味道。小莎飞快地梳了几下,绾成一个发髻了事。老人对着玻璃窗照了照,从皱起的眉头看,她对小莎的手艺并不满意。她拧开一管口红,涂了上嘴唇之后,两片薄嘴唇像打架一样相互推搡着,很快,两片嘴唇的颜色都一样了。
“看你那样,这眼屎,去,洗把脸。”老人对坐在一旁打哈欠的小莎说,“还有,下火车之后,别没眼力见儿,让你往东,你可别给我往西。”
小莎用凉水冲了把脸,又用手指将短发耙了几下,自从来养老院工作后,她就将长发剪了。长发不仅费洗发水,还费时间,每天少睡十分钟,一年是多少时间?要用这个时间来赚钱,能多赚多少?
火车正在穿过一个村庄,阳光不见了,不一会儿,细碎的雨点斜斜地敲在玻璃上。当火车经过一个立着许多大烟囱的工厂时,雨点大起来了,玻璃模糊成一片,小莎的眼皮也不由得沉重起来,她将头贴着冰凉的车窗,雨水在她耳边冲刷,她睡着了,梦中,她站在了学校的舞台上,那是初中的毕业晚会,她演一个男人,别人都夸她演得好,她正得意时,老人将她拍醒了:“别睡了,到站了。”
火车的速度变慢了,直到停下来。车站上湿漉漉的,小莎把仅有的一把雨伞给了老人,老人说她的桑蚕丝外套不能沾水。小莎缩在一件不怎么防水的冲锋衣里,湿气从四面八方往里钻。她们随着人流出站,几个司机围上来问她们是不是去某某公墓,可以拼车,有三个人就能走。
小莎退到老人身后,打量着这个城市,只是早上七点钟,就有穿着雨衣蹬着雨鞋的小贩在街边支了摊,一把广告伞下摆着颜色鲜艳的假花、各种面值的冥币。她觉得那些司机是在胡乱拉生意,看老人这身打扮,怎么可能是去墓地的。
老人甩开那群司机,领着小莎横穿马路,走到一条红砖铺成的便道上,桃树低矮的枝丫离她们头顶很近,有大颗的雨滴滑进小莎的脖子里,顺着她的脊背流淌,她弓起身子,抵挡这雨水带来的寒意。
“年纪轻轻的,背这么驼!”老人拍打的力道很大,像有根皮带在背后呼呼带风。小莎一激灵,回头去看,老人手中空空的,并没什么皮带。
小莎咬着嘴唇,忍住骂人的冲动,她的后背火辣辣的。她有些恼怒,可更多是疑惑,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这么随便地打人?她看了老人一眼,对方神情自若,还有些得意,似乎在说,感谢我吧,我在帮你改正坏毛病呢。
在养老院工作久了,她时常有那种感觉,所有好的东西都被老人占用了,他们享用阳光充盈的房间,吃着营养师给他们搭配的美食,每天下棋打牌跳舞散步。而自己呢,每天被他们呼来喝去的,连吃饭都不敢坐下来慢慢吃。她决定还回去,老人的背也有些驼,对,就在她的驼背上,给她狠狠地来一下。小莎的手已经高高地举起来了,可很快又放下了。为了这一下子的痛快,而丢了工作,不划算,她又不是不能忍的人,她相信总能找到机会出这口气。
两人沿着人行道进入一条狭长古巷,白墙斑驳,露出红砖,有丁香花从临街的院墙内斜穿出来,又被雨打落,掉在地上。小莎头回见这南方的雨巷,她觉得鼻子里潮乎乎的,有水汽,又有花香,心里也舒畅起来,她跳着避开地上的落花,不小心踩进水洼,水溅到老人裤管上,小巷里便充斥着老人的责骂声。
巷子窄处,只容一人通过。小莎拎着大包小包走在老人身后,一阵风贴着地面吹来,她打了个喷嚏,想钻到老人的伞下,那把伞很大,只要两人挨近些,都可以遮住,可每次她想靠近时,老人便加快了脚步。
行至一处十字巷口,有家早点铺在炸油条,乌黑的长筷子在油锅内搅动,只几下,金黄的油条便冒出了头。小莎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气让老人停下吃了早餐再走。老人招招手让小莎到跟前来,带着一种吓唬小孩的玩笑口吻,俯在她耳边说:“那油条不是给人吃的。”
小莎左右看看,一片冷清,只有远处电线杆上传来几声鸟鸣。炸油条的是个中年男子,戴顶白帽子,穿件油渍麻花的花围裙,双眼盯着油锅,并不张罗生意。
“你看不见的,走吧!”老人用指甲划墙上的青苔,放在鼻子跟前闻闻,煞有介事地说:“这条巷子阴气太重,再多的油条都不够他们吃的。你跟他们抢什么?”
老人朝巷子尽头的一处院落走去,那户门前挂着两只红灯笼,两只小石狮蹲立两旁。老人围着院墙转了一圈,找到被一丛爬山虎遮挡的蓝色门牌,让小莎帮她读上面的字:诗巷街87号。小莎读罢,老人又重复了一遍,这才叩动门环,大声问:“有人在吗?”屋里寂静,并无人应答。老人将门环叩得更急了,过了好一阵,才有个女人在屋里答话,是本地人的口音,软软糯糯的。
女人没有开门,隔着门缝说,咖啡馆早就不开了,要喝咖啡可以去别的地方。老人坚持要她开门,小莎也在旁边说:“我们不是来喝咖啡的,是有别的事。”走了许久,小莎只想找个干燥的地方坐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