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旅馆
作者: 李永兵香山在李小婉头顶上,就蹲在非洲旅馆的屋顶。屋顶是蓝色的彩钢瓦,很薄。下雨的夜晚滴滴答答。李小婉担心香山随时都会摔下来。
他们俩就这样僵着,李小婉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李小婉说了很多遍,不要乱来,你不要乱来呀!她为自己的不会说话感到着急。
我要让全世界、全非洲的人知道你李小婉是个什么样的人!香山喊道。
你下来再说呀,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我都听不到你说什么!李小婉说。
我不下来,我要大声喊!香山说完,啊的一声,把棕榈树上的织布鸟吓得飞出了巢穴。
非洲人又听不懂你说什么。李小婉说。
他们都听得懂中国话,全世界人都在说中国话。香山气呼呼地说。
你下来说他们也都听得懂呀!李小婉说。
香山没有搭理李小婉,依然蹲着,两条腿气得都在颤抖,脚往下滑,脚趾抵着拖鞋的鞋尖,他侧身抓出一根固定彩钢瓦的铁丝。远处的海风呼呼地吹着,还能听到哗哗的海浪声。雨林深处传来野狗呜呜的叫声。
要是摔下来残废了,看你怎么过活?李小婉说。
我不管,残废了,我要你照顾我一辈子,反正我的身上都是你搞的伤。香山说。
我只能照顾你一阵子,照顾不了你一辈子,我还有老公孩子要照顾。李小婉说。
你不能有老公孩子,我的钱都给你花了!香山激动起来。
你也给别人花的。李小婉说。
我不管,大部分是给你花的。我就要你负责!香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拔出刀鞘,指着李小婉说,不信你试试看!
李小婉吓到了,忙说,你下来呀,那么远,你也杀不了我。
香山突然把匕首对着自己的脖子说,我不敢杀你,我会杀了我自己。他大概也是慌张了,一刀划到脖子上,出了一道血口子,香山突然捂着脖子,哎呀一声。
几个黑人朋友围过来,喊着,Amigos(西语:朋友),Amigos!警察也开着车来了,他们举着枪,瞄准香山的头。
李小婉不敢说话了,慢慢往后躲。
香山身体一歪,倒在屋顶上,随即滚落到另一边,警察追过去,却没有看到香山。
香山逃了,李小婉松了一口气。
警察收了枪,坐在旅馆门口,喝起了咖啡。他们笑着,一个胖胖的警察看着李小婉,问:Chino,Amigos(西语:中国朋友)?
No,no。李小婉慌张地回答。李小婉付了钱,匆匆忙忙地走了。一连几天都不敢再来旅馆,其他朋友找她,她也不敢接电话。她的旅游签证到期了,老板不给续签,她只敢偷偷摸摸地出来。好在,住在这个非洲旅馆的人,警察从来不过问。只是突发事件惊动了他们。
事情平静了几天。
香山发信息给李小婉,说朱离得传染病死了。
什么传染病?李小婉吓得不轻。
不知道,也许是埃博拉,也许是艾滋病。明天要埋了,你去不去送他?香山说。
我忙得走不开,又怕警察,还是算了。李小婉说。
那我也不去。我要回国了,你跟我一起走。香山说。
我忙得走不开。李小婉说。
那我去找你,还是在非洲旅馆,这个问题总要解决。香山说。
香山说要来解决问题。李小婉犹豫了,说,身上不舒服。香山说,你想多了,就是解决事情。
那你不许胡来,不然我就不理你了。李小婉说。
好,我不发脾气。香山回复道。
李小婉不知道香山会怎么解决。不过,她还是来了。来得比较早,还在街上给丈夫买了件长袍。她去海边泡了衣服,明天放假,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不知道香山会不会放过她。
以前,只要时间允许,李小婉都会从卡萨布兰卡营地赶过来,坐在旅馆门口。要是放假,晚上她就睡在这个小旅馆里。旅馆是白色两层小楼,一层是餐厅,光线昏暗,进门是吧台,吧台后面有许多酒。门口有乌木圆桌,随时都有人坐在这里喝酒、聊天。门口白色的招牌上写着绿色的西班牙字母。
这个点,人还不多。卡萨布兰卡很小,越是夜晚卡萨布兰卡就越膨胀。丈夫跟她视频,说了很多话,还让她看到了十岁的女儿。大概是因为离了婚,彼此都很客套。她好想把香山为了她自杀的事情跟丈夫说说,可是又怕丈夫生气。她不想破坏这样的气氛。丈夫的每一句话她都觉得舒服。为了能够听到他的消息,她在非洲吃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孩子判给了丈夫,他比较有责任心,也喜欢孩子,就是沉迷麻将。李小婉对孩子倒是无所谓,怀的时候,和丈夫睡了一觉,孩子就到她肚子里了。生的时候剖腹产,打了麻药,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孩子就在丈夫怀里了。也没吃过什么苦。她主要舍不得她的丈夫。那是她第一次爱的人,也是唯一爱着的人。即使离婚了,即使她在遥远的非洲,她的心,她的一切,都还是丈夫的。到非洲,也是丈夫的意思,他说,你到国外去看看,挣点钱,我们都冷静一下,要是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都还没有办法忘记你,回来我们就复婚。李小婉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只是没想到来了非洲。离别的晚上,她和丈夫聊了一夜。丈夫累得不停打着哈欠都不愿意离开。她好想和丈夫温存一下,可是丈夫是有原则的,在复婚之前,坚决不同房。她也挺欣赏丈夫的自制力。其实,离婚是她的原因,也因此,她总觉得对不起丈夫,也对不起孩子。她总是在激动的时候,伤到丈夫。丈夫的话不多,尤其是对待她李小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他和她时间待久了,无趣了。她夜里加班再晚,丈夫也不会关心她。她回到家,屋子是黑漆漆的,电饭锅里冷冰冰的,洗锅水还泡着发胀翻毛的饭粒。她也想发火,可是又不忍心吵醒丈夫和孩子。她开灯找了些女儿的零食垫垫肚子,地上都是女儿丢的玩具,麻将桌布也落在地上,丝绸缎子一样,滑溜得很,麻将牌几个筒子和条子掉地上,也没人捡,更多的是烟屁股——丈夫又约人来家打牌了。她懒得弯腰,就关了灯,瘫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丈夫摸黑搂着她,想干坏事。她抱着丈夫的肩膀就是一口。丈夫开了灯,胳膊上破了皮印出血痕。你是妖怪吗,这么喜欢咬人!丈夫扫兴,回屋去了。李小婉也呆住了,自己怎么会有这个破习惯呢?李小婉拉住丈夫解释,可是丈夫说什么也不想靠近她。她也觉得自己在丈夫的心里,就像一粒泡在电饭锅馊水里的剩饭。
更过分的是,他的牌友来家打完牌,还留在家喝酒。掉地上的麻将牌都不收一下。李小婉没时间做饭,丈夫就叫了外卖。牌友喝多了在她手上摸来摸去,说她手好看。丈夫没有作声,而是当牌友离开以后开始说她。被别的男人摸的感觉怎么样?她说,没感觉。丈夫来气了,是被男人摸多了吧?李小婉说,没有摸。是直接上的吗?丈夫醉眼迷离地说。李小婉说,上什么?丈夫说,上床。李小婉突然捡起地上的麻将牌,砸在丈夫的头上,丈夫血流满面。这是李小婉唯一一次捡起地上的麻将牌。丈夫没有了火气,忙着跟李小婉道歉,说,我真的喝多了。
听了这句话,李小婉心又软了,知道丈夫还是在乎自己的。李小婉原谅了丈夫。李小婉的妈妈一直都说李小婉的心是豆腐做的,太嫩,太软,一捏容易碎,会被狠心的人戳成蜂窝煤。李小婉也知道自己心软是病,却改不掉,也治不好。
他们的离婚是在友好状态中完成的。她的钱大部分都汇到了丈夫的账户上,补贴给了孩子。她孤身一人,不需要什么花费的。何况,她的朋友也会分担一些化妆品的花费。她的要求实在是不高,只要丈夫还能接受她,她就心满意足了。只要在丈夫心中还很重要,那就值得了。从小到大,她都不怎么见到钱,对钱也无感。别的女孩用凤仙花染指甲的时候,她会割凤仙花喂羊,害得家里的羊被毒死了好几只,母亲毒打了她一顿,后来每次放羊,她都会把羊赶到很远的山上,羊走不动了,她就抓着羊角拖,她和羊都累得够呛。邻居们都说李小婉是假小子,一点也不错。在卡萨布兰卡,她连香水也懒得用一回。工厂的粉尘很多,香水也遮盖不了化学药水的味道。除非她的朋友嘱咐她,我不喜欢你身上那股味道,她离开营地时才会胡乱涂一些香水,涂在最显眼的地方。可不是每个人都敢跟她说这样的话。
有一次,她的朋友朱离说,跟你在一起就像泡在药水里。她没忍住,一把揪住朱离的胳膊,胳膊就紫了,泛出很多颗粒状的血印。丈夫那么好脾气也受不了她,何况外人。她跟朱离道歉,说,自己一不小心,就有暴力倾向,不是故意的。朱离苦笑着,说,没关系的,又不疼。后来就很少来找她了。她给朱离发信息,朱离也不回,发了几回,信息就跟死在半路上一样。李小婉都后悔死了,朱离到底是个不错的人,是一个对她在意的人。这样下去,她就没有在乎她的朋友了。不过,现在想想,幸亏朱离没来找她。
丈夫问,到了非洲这么久,你有没有找男朋友?
怎么会呢,我忙得没有时间。李小婉想,丈夫一定在试探她,一定是因为在乎她,才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咱们以后还要复婚,我怎么可能交男朋友。李小婉说。
孤身一人在外面,还是需要人照顾的。丈夫说。
我只挣钱,我不交男朋友,这里有很多病毒,前天一个男的还得了病死了。李小婉说。
不会是艾滋病吧?丈夫问。
我才懒得管那些闲事呢,我只顾挣钱!李小婉说。
那很好,你比我挣钱还多,女儿都靠你养了。丈夫叹口气说。
还有你,我也要养,你也可以找女朋友,或者情人,我不怪你。李小婉说。只要不把乱七八糟的病带回家就行。还有,不许花我的钱包养她们。我会生气的。李小婉有些放肆了。丈夫没有说话,李小婉知道又说错话了,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会说话,我们谁养谁都一样。李小婉呼吸都急促了。
我知道你挣钱很辛苦,不说了,女儿又在说梦话,喊爸爸了。我们不要吵醒她。丈夫说完,就挂了。李小婉一想,七个小时的时差,国内的时间走得快,现在大概是凌晨了,一定都在睡觉。她不知道,国内的夜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都两年多没有见到了,似乎有两个世界那么遥远,比地球和月球的距离还要远,她在地球上,好歹还能看到月球,到那时就是看不到地球另一边的女儿和丈夫,他们似乎都在躲着她。她也不知道女儿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是不是跟老板娘的女儿一样高了。她们同岁。她也不知道女儿会不会在梦里梦到她,但是丈夫的话,让她的心更加柔软,更加坚定回国回到女儿身边,回到丈夫身边的决心。
香山还没有来。
李小婉坐在旅馆门口,点了一杯威士忌。其实她还喝不惯。可是,总不能搞一杯白酒吧。她想想倒也有趣,一个人,什么也没有,来一杯威士忌,有点牛仔的味道、浪漫的味道,而搞一杯白酒,就像酒鬼了。这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她还是很在乎别人看法的,就喝威士忌,威士忌的味道像白酒里放了作料。
她抿了一口,体验浓厚的冲击,一杯威士忌都喝不动了。楼上播放的《非洲日落》,音乐很柔和,非洲很少有这样的。让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往事。她看着不远处的海,海像飘浮在天空中。一艘破船上,她的衣服还在那里堆着。破船暗淡的肚子上长满了藤壶,她抠了几次,指甲都翻了,流血了,藤壶还在,只是受了轻伤,其实她更心疼那只船,就像身上永远叮着数不清的蚊子在吸血。她实在是洗不动了,腿脚发木了,腰生锈了,昨天坐在车间里忙了一整天。只有嘴还能动,还能吃饭、喝酒,偶尔也抽一支烟,只是牙也松动了,嘴巴也常常不听使唤,昨夜,她都没有睡觉。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香山。
快要天黑了,还不见人。太阳变黄了,落在热带雨林后面。现在是旱季,再过半月就是雨季了,她来这里的机会就少了。泥泞的路太难走了。以前走过一两回,淋着雨,她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悲凉,这就是命。她大专学的财会专业,打得一手好算盘,谁知毕业后,算盘就被淘汰了,改用电脑了。比她大两岁的中专生毕业就包分配,而她呢,大专毕业后就失业。比她小的,更精明些,也现实些,也没有大学生的心高气傲,毕业后干脆去站店了,要么去商场卖黄金首饰,要么卖电脑手机,物色条件好的人家就嫁人了。她脑子总比别的小姑娘慢一拍,总想着,不管怎么样,也是要坐办公室的。本来是到服装厂办公室做财务的,谁知道一个小厂,忙的时候,就要下车间剪线头,渐渐地,她就被下放了,再也回不去办公室了。开始学着钉纽扣,包缝,收边,再后来,她这个大专生,就是专业的车工了,她是整个工厂唯一一个大专生车工,本以为别人会高看她一眼,却有人认为她脑子有问题,她也不争论,一天到晚都在埋头踩着缝纫机,不喝水,也不说话,两片嘴唇都快粘在一起了。好在,后来车间里的大专生越来越多,还有本科生了,别人也就不注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