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场之外
作者: 贾煜左手握弓把,右手拉弓弦。举弓,左臂将弓撑起,伸直,肩膀下沉;右臂弯曲,右肘夹紧,臂与弓保持一条直线。没有瞄具,严策仍能很快确定两点,锁住第三个点,将目标落在三点一线上。没有箭,她仍在放箭之前,深呼吸一次,松开右手的手指,假装让箭飞出。
被瞄中的桂花树精,在半空朝四面怒吼,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严策隔着一层落地窗,似乎感到扑面而来的狂暴与灼烧。无影之箭穿过绿荫高筑的屏障,直中树精眉心,击破了它膨胀的嚣张气焰。头颅滚下,树身颤巍抖动,桂花纷纷扬扬,一切都极为适宜地配合着射击的效果。严策满足地放下双臂,随散落的桂花垂下目光,熟悉的一幕恰好框入视线。
又是那对男女。男人后脑勺的头发缺了一块,像空中俯视的楼林之间突兀出现的荒地,足以让人印象深刻;女人后脑勺套着红色的头花发兜,穿一身土黄色保洁员工作服,辨识度也很高。
严策是第四次窥见,断定两人关系不一般。从他们扭扭捏捏、不太和谐的肢体推测,两人可能是初识的恋人,也可能是偷情的男女,又或是其他什么。但她并无兴趣。上午参加完研究生毕业典礼,她终于自由,不用再回校园,也不用忙于找工作。
避开那对男女,她换了个方向射箭。这次瞄准的是一棵银杏树。举弓,拔箭,上弦,盯准一片黄灿灿的叶,手指一松,箭正中靶心,神奇的满足感,让她浑身的毛孔都在欢快地叫嚣……然而,银杏树精敏捷地用金色披风挡住了,躲过那箭,只见黄叶抖落,它倔强地挺起胸脯,在空中流窜,身形比桂花树精略显妖娆。它瞅见了射箭之人,头顶毛发怒气冲天,复仇之火促使它朝她撞过来。
严策心里一紧,慌忙又射一箭,意外偏了,再上弦,瞄准,准备松开手指,一阵开门声忽然传来。激烈的战斗即将拉开帷幕,却被打断,树精在半空消散,无影无踪。天空敞亮,一切恢复如初。
严策生气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进门的母亲,将手里的弓扔到沙发一角,朝后一仰,也倒在沙发上。她嘟囔:“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母亲听见了,骂道:“成天不做正事,毕业了难道还要我养!”
若以前,严策肯定得还击几句,现在却没了底气。母亲在一家国企做顾问律师,孜孜不倦地工作,而她,还看不见未来的样子,只好缩在沙发里,心里嘀咕:“我打妖精,要你管。”
母亲叨叨着去了厨房,准备晚餐。严策望着没有配箭的弓,回味刚才沉浸其中的幻境。什么时候能去射箭馆真正过一回瘾呢?母亲伙同父亲,断了她的经济来源,但她并不焦虑,因为她相信他们不会让她真吃苦头,所以决定不轻易屈服。
手机欠费了,家里网络也被关掉,她如一条离群的鱼,在狭长的江河里游来游去。无聊透顶,她不得不返回幻境,想象自己成了精灵王子莱戈拉斯,手持凯兰崔尔赠予的宝弓,凭借敏捷的反应和极强的感应能力,将银杏树精唤来的精怪大军一网打尽。
在酣畅淋漓的搏斗中,她的脑子分离出来一部分,联想到了几天后的Cosplay活动,那时她将与小伙伴们展示《指环王》里的角色,而她将扮演的正是莱戈拉斯。她的服装道具都已准备好,全新的,试过一次,还未化装,但扮相已让她尽显俊朗。她戴一顶金色飘逸的长发,一双标志性的精灵耳朵和蓝色美瞳,背上心爱的宝弓,高冷酷炫的女扮男装样儿,连自己看了都心动。
她兴奋地站在沙发上,重新抄起弓,学着莱戈拉斯的射箭动作,摆弄着姿势。这一回,她从窗口又瞟见了那对男女,他们不再是扭扭捏捏,而是扭打起来。男人把女人拖进桂花树后的草丛,摁在地上,女人手脚并用反抗,推开了男人,从围起来的绿化带一处缺口跑走了。那绿化带齐人高,由树枝树叶密密交织,从外围走过很难注意到里面,但严策还是惊讶,即使那对男女所在区域隐蔽,还被桂花树遮挡着,此时段小区里也无人,可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动静地纠缠,着实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严策一向对外界漠不关心,只当看了一场闹剧,转头又去摆弄自己的弓,等着晚餐上桌。母亲说她是“啃老族”,她不介意,反而以此为荣,美其名曰是为了多陪伴父母。她从何时变得如此“坦然”?大概是从与男友分手,厌烦了虚拟化的网络社交,在一次校园活动意外接触Cosplay后,她发现那并非很多人以为的低级幼稚,而是一项颇具真实感的社团活动,此后就喜欢上Cosplay,喜欢上射箭,喜欢上交友,对生活也宽容了。实际上,她通过扮演了几次莱戈拉斯,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减轻了一些因就业带来的心理负担,还越来越自信。因此,她不动声色,按计划找着自己喜欢的公司,并不急于去父亲安排的律师事务所。
几天后,严策在家穿戴上莱戈拉斯的服饰,化了妆,背上弓出门。小区里的人,都驻足看过来。严策享受着这种“回头率”,乐于接受路人异样的眼光。当她来到小区门口等网约车时,忽而感受到那些异样眼光中的另一种异样。有位保洁员看了她几眼。
严策回望过去。保洁员皮肤黑黄,面容有些苍老,小眼睛,圆鼻头,嘴巴紧闭,向下撇着的嘴角,勾勒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苦涩。避开严策的目光,保洁员转了头。严策看见那熟悉的红色头花发兜。是她!严策发现平视比从高处俯视,使她更显矮小。可能与她在一起的男人也是小个子,两人相衬看着还合适。现在参照物是严策自己,这就让女人显得弱不禁风,土黄色的工作服也宽大了许多。
路人盯着严策看,严策盯着保洁员看,保洁员盯着小区门口的一则广告看。上车前,严策才注意到,那广告是一张法制宣传海报。
谁能想到,严策与保洁员的人生交集,会从一支录音笔开始。
虽然常年在同一个小区,但保洁员上班早,工作时间一般集中在上午时段,而严策搬回家后,通常中午才起床,下午出门,很难遇上保洁员。那日,她去一家游戏公司应聘,早起出门,才第二次与保洁员相遇。
在一条小道上,严策看见保洁员推着垃圾箱,神情慌张,左顾右盼,发觉旁边来人了,就立即埋下头,加快脚步。保洁员们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个头儿相差不大,若非红色头花发兜,严策也不会认出她。
这次,两人的距离比上一次更近了。擦身而过时,严策从侧面发现保洁员的皮肤细腻,面容带着几分青涩,并非远望的那么苍老,或许是她的职业和土气的工作服,才在她身上投下了与年龄不符的印记。
没有了Cosplay夸张的服饰,严策未引起任何人注意,保洁员也没抬头,就从她身边匆匆而过。这时,从保洁员身上掉下来一样东西。严策再回头时,才看见地上躺着一支录音笔。她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每个暑期在律所短期实习时,她随时都带着两三支。但一个保洁员为何随身带录音笔,有点奇怪,严策的好奇心被激起来。
她捡起录音笔,看着已经远去的保洁员,又看了看应聘时间,转身走了。
应聘不太顺利。严策回到家,窝了一肚子火,将斜挎包甩到地板上,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那支录音笔跳了出来,仿佛是命运巧妙的安排,让即将情绪失控的她,找到了一个意外的支点。她捡起录音笔,迟疑了一下,按下播放键,心里的躁动被抚平,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录音笔里是一对男女的声音。主要是男人在说,女人被动应答着。男人对女人言语轻佻、污秽,甚至夹带着威胁与暴力。严策翻看录音时间,竟是两年内的不同日期。联想到在窗前看到的那一幕,她顿时明白了桂花树下的男女关系,而这支录音笔意味着什么,她一清二楚了,仿佛被一束突如其来的光照亮,那些纠缠自己的混沌和困惑瞬间烟消云散。
随即,严策下楼,来到小区物业服务中心。她不知道保洁员叫什么名字,正想着如何对物业人员描述,就见保洁员从外面走过,低着头,明显在寻找什么。
她赶紧跟上去:“喂,你在找这个吗?”
保洁员回头,一看到她手里的录音笔,立即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严策将录音笔递去,保洁员大跨步夺过,塞进裤兜,转身就逃。
“喂,我可以帮你。”严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说出,“我是律师。”
保洁员侧了一下身子,斜眼看她,似乎并不相信:“你是那天那个……”
严策知道保洁员认出了她,暗自佩服保洁员的眼力。在Cosplay服饰的装扮下,涂抹了浓厚的妆,面貌完全改变了,保洁员还能认出她,看来是个敏锐的人。
“对,我是那天那个……”严策不知如何表述,该说自己是莱戈拉斯呢,还是真实姓名?保洁员大概率不知道莱戈拉斯是谁。
“唔。”保洁员不等她话音落下,就收回目光,准备离开。她的惶恐在录音笔到手的一刻减弱了,却还未完全被驱散。
“等等。”严策好似受到了某种侮辱,保洁员的质疑和不信任,迫使她提起嗓子叫道,“你们的事……我全看见了。”
保洁员止步,浑身发颤,仿佛心里的一道闸门被猛然拉开,怒潮涌出,将她冲击得失衡,摇晃了几下,慢慢弯腰,蹲着,把脸藏在两膝之间,竟憋闷着哭了。
为了不被其他人看见,严策冒着母亲“洁癖”的风险,将保洁员带到家里。这个时间正好,父母都未下班,家里无人,否则严策还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她将保洁员带到窗前,暗示这里能将桂花树那片区域一览无余。“我是无意中看见的,以为你们是情侣。”她解释着,“没经你同意听了录音,这个我向你道歉。”
保洁员立在窗前,久久沉默,而后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似乎宣泄着委屈、愤怒与无助。严策不知如何安慰,等着她哭完。这个瘦弱的女人,身体里仿佛有股力量等待爆发。
“你真是律师?”好一会儿,保洁员才止住眼泪,平息了呼吸,再次确认。
严策有些尴尬,指着电视柜上摆放的几个相框:“我是法学硕士,父母都是律师。”
保洁员的紧张得以缓解,终于放下戒备:“我恨他,忍了快三年,想离他远点,但他总来纠缠,我不知道怎样摆脱他。”
严策请她坐下讲。这个静谧的下午,严策被她带入一段沉痛的经历,那些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如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严策未曾经受却感同身受的痛苦。随着保洁员讲述的深入,严策的情绪也随之起伏。愤慨、悲凉、同情……种种复杂的情感交杂,让她进入了一个陌生扭曲的世界。
男人叫王卫嵩,是小区的物业副经理,主要分管安保和保洁范围内的事务。他在物业公司工作年限最长,包括物业经理在内的所有人都要让他几分。他表面对人友好,很会来事,与一些小区业主还称兄道弟,暗中却爱贪小便宜,经常“顺手牵羊”,而最嚣张的是,他会明目张胆地向女工“示好”。
保洁员叫秦丽,有两个孩子,丈夫是外卖员。秦丽三年前到小区做保洁工作。刚开始,她与王卫嵩接触不多,直到三位女保洁员相继离职后,她不得不承担更多工作,找到王卫嵩提涨薪的事,才与他接触频次多了起来。
秦丽说,曾亲眼看见王卫嵩对离职保洁员里的其中一位动手。当时,趁保洁员打扫物业办公室时,王卫嵩绕到其身后,一把搂住,并顺着将手伸入其上衣乱摸。秦丽被吓坏了,不敢多停留,平时也尽量远离王卫嵩,但后来因涨薪的事她不得不提,只能去找他。果然,那天晚上,她就收到了他的暧昧短信。
秦丽怕丢工作,不敢得罪王卫嵩,对他发来的视频、图片和文字,很少回复,能删则删;她也怕老公发现了引发误会,毕竟老公时常进小区送外卖,要看保安脸色,而保安要看王卫嵩的脸色。
秦丽的退让和隐忍换来的不是王卫嵩的自知,却是他更热烈的“追击”。他从语言上的骚扰,逐渐进展为身体上的,这让秦丽的耻辱和愤怒越来越强,直至那日在桂花树后,他将她拖进隐蔽地方,准备强行施暴,未遂,她彻底反抗了。
射箭馆,一个融合了古老技艺与现代精神的场所。严策如愿以偿到了这里。手机再也不会欠费,电子钱包恢复了四位数,她终于又得到了父母的“救济”。
在射箭馆办了会员卡,严策刚充完值,手机就响起。
“策儿,回来吃饭吗?你爸今天下班早,一起去吃顿火锅?”母亲柔和的声音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了,我还有事。”她简短回了一句,挂断。实在想不通,母亲的转变怎会如此彻底与惊人,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她感到无从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