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钥
作者: 李路平唯生,我该怎么办啊……
曾莹的哭诉仍在李唯生的耳畔回响,凌晨三点多了,隆冬的寒气在这个时候最为深重,他仍旧没有睡意。除了躺着的这一小块地方,只要他稍微动下身子,就能立马察觉到这种寒冷,与她虚弱的声音并无不同,就像把透明的刀子,一下下戳着他的神经。
不记得有多少个深夜,不论他睡着或是醒着,曾莹的电话都会响起,有时候早一些,有时候迟点,总是在凌晨过后。大约那时人的困意最为浓重,而肉体和心灵的疼痛也到了极致,短暂地放弃折磨,可以换来梦中的平静。只是一个人的平静并非另一个人的轻松,也有可能是痛苦的开始,曾莹就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是她的母亲。每当母亲睡着后,她才能从疲惫中脱出身来,和他说会儿话。
还是说他麻木了呢?
自从三个月前,曾莹的母亲确诊后,他们的生活就逐渐走向支离破碎。曾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平时有些委屈也不会表现出来,但听见消息后,电话还没挂断,她的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那天是个周末,他和曾莹在家里无所事事,她挂断电话后,身体往下垮,李唯生本来在为她擦眼泪,一下子托住,然后将她抱在怀里,不用她说,他已经听清了听筒那边的话,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那是一段怎样的旅程呢,李唯生不知道如何形容。曾莹一直在哭,他将她抱到沙发上,她的身子在上面蜷缩起来,头向里靠着,一边哭,一边还在含混地说着什么。他蹲在旁边,不断给她擦拭,直到她的哭声变成抽噎,他不知何时跪地的双腿已经发麻。他站起来,给曾莹倒了杯水,看她喝下去才说,我们回去吧。
已过了中午吃饭时间,他们都没有胃口,李唯生订好机票,把两个人的行李收拾好,他和她一起,踏上了归家的旅途。曾莹接过电话后就像换了个人,平时大大咧咧的性格,路上比他更加沉默,尤其需要走路的时候,她就像变成了一个病号,得由他搀扶着才能向前走,如果他放开手,她一定会匍匐在地。他在路上买了些零食,以防途中饥饿,曾莹看都没看一眼,她的眼神空洞,看着虚空中的某处,李唯生喊也喊不醒。
在机场的时候,曾莹打了个电话,是打给她哥哥的,不知怎么打着打着就吵了起来,通话结束后,她又哭了。她打电话的空当,李唯生去到候机处的商店买了两瓶水。买水时,他付完款,打开网上银行看了一下余额,有五万三千多块钱。回来看见曾莹抹着眼泪,他把水放进背包的侧边口袋,走过去把她揽到胸前。候机的时间,曾莹哭了好几次。
他们认识不到一年半,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双方还在热恋中,见父母还未纳入他们的规划,就遇见了这件事。
曾莹原本在一家内衣店做兼职,李唯生那次走进她们店里,在挂着内裤的货架边默默徘徊,正在纠结买哪个的时候,她忽然出现在面前。曾莹似乎看出了他的窘相,非常大方地给他介绍起货架上各种款式的内裤来。他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耳朵红得都要发紫了,对她的介绍只有机械地附和。当他想转身时,她打量他一下然后笑着说,你这个身材,要穿大一码的,我们这里刚好卖完了,等仓库拿过来后我再联系你好不好?
李唯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内衣店的,只知道出来后,他们已经加上了微信。
他也才毕业一年多,从学校出来后就留在南城,找了一份出版社的工作。他每天伏在案头,几乎不用和人打交道,他本性也内向,别人不主动打招呼,他就只会一直低头做事。去实体店买内裤是因为急用,一直忘买了。
那次从她们店出来后,他就去超市买了。曾莹再次联系他时,他没有拒绝,又在她的推荐下买了几条。曾莹不知怎么就把他吸引住了,除了清秀的长相和大方的性格外,李唯生无法说出自己没有拒绝的原因。后来他又琢磨了很久,直到终于找到了一条在他看来真正的原因:内裤。
曾莹听他这样说感到好笑,为什么买条内裤你就被我吸引了?她问。
买内裤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他一本正经地说,它要么属于一个人,要么属于两个很亲密的人,不然一个人怎么会和另一个人分享呢?一般的关系不可能这么做啊。
我就是一个售货员,不积极给顾客推销商品,哪儿来工资,总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你做得没错。我的意思是说,我把它当成一件很私密的事情了,这种想当然,让我把你也当成了亲密的人,所以才有了后面的心思。
原来那个时候就对我心怀不轨了。曾莹说着就要扑过来。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当时曾莹联系他,李唯生和她聊了起来,竟邀请她吃饭,顺便把内裤带过来。接着便是约会,然后走到了一起。
曾莹那时大四了,找工作之前,在内衣店兼职,认识李唯生后,她也即将迎来她的毕业时刻,她班上很多同学都已经找到工作了,只有她仍在纠结做什么,很难下定决心。李唯生问她,你想做什么呢?很多啊,她说,想当白领,想做公务员,想当老师,想继续读书……曾莹说了一大堆。
说这么多没用,你最想做什么?
她认真思考起来,最后说,其实我想当老师,可是我怕自己没能力把学生教好。她就像把秘密告诉别人了一样,神情变得有些害羞。
那就去考,没有做过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好?李唯生鼓励她,越是觉得自己教不好的人,越是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教好。
曾莹不相信他说的,但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瞎琢磨,现在有个人鼓励自己,支持自己,心里也更踏实一些。她参加校招的面试,最后终于被南城的一所小学录取,成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离开学校后,她就搬出去了,和李唯生住到了一起。
她大部分时间其实还在学校。新入职的语文老师要被安排当班主任,果然如此,曾莹爆发出来的责任心,让她比其他老师更加尽责,每天都待在学校里,陪在孩子们身边。学校给老师安排了单人宿舍,大多数老师都没住,唯独她从周一住到周五,周末才回家和李唯生团聚。
一切都才开始,就像两个齿轮刚刚啮合在一起,带动一个机器运转起来。
曾莹家在东省北部的一个小村子,飞机落地时已近傍晚,他们打车到县里,她的母亲在县医院里。
路上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通,让她变得愈加焦急,不断催促司机快一点。晚高峰逐渐到来,可车子与她作对一般,在车流中一动不动。曾莹的情绪就在失控边缘,李唯生安抚着她,不断在手机上查看路况,好在县医院新建的院区在近郊,不多时他们总算到了。
曾莹去到服务台打听房号,李唯生提拉着行李,跟在后面。他故意有些磨蹭,想要拖延些时间。他本来想问她是否有向她家人提起过他,不过一路上她的状态都不好,他便忍着没问。第一次,又碰到这样的事情,怎样出现在她家人尤其她母亲的面前更好些呢?眼见曾莹已经打听好了准备上楼,他放开行李箱,用手拉住她说,我……就这样上去吗?
她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不过没有时间让他准备,说,没事,妈妈知道你,走吧。说完拉起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很明显了。
在八楼北边最靠里的一个病房里,李唯生见到了她的母亲。房间里躺着几个病人,别的病床边有人照顾,唯独她母亲的旁边冷冷清清,似乎正在睡着。曾莹走过去,她的眼睛噙满泪水,在床边蹲下来,轻声叫着,妈妈,妈妈。
那是一双苍老的眼,闭着的时候,上面已有道道皱痕。在她的呼唤下,眼睛睁开了,看见曾莹,那双眼睛也涌出了泪水,女啊,你终于回来了。声音明显是哭过很久,已经有些沙哑、无力。李唯生想起曾莹曾给他看过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母亲眼里洋溢着笑意,脸上还未有这么多皱纹,抱着一个小孩子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她哥哥两口子还有侄女占据了后排大部分,她挤在角落里,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父亲早殁,是母亲把他们两兄妹拉扯大的。
她的眼睛也看见了他,李唯生向前俯身,说,阿姨好!他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悲伤的心绪里又夹杂了紧张,脸上有些发烫。
曾莹说,妈,这是李唯生,他也过来看你了。
尽管只是稍稍看了一会儿,他还是感觉那双眼睛已经将他看穿了。她摇摇头,用手隔着被子在身上摸了摸说,不太好,这里疼得下不来床。
听见这句话,曾莹用手又捂住嘴巴,豆大的泪珠就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妈妈,生病了我们就好好治,一定可以好起来的。他给她擦眼泪,她拿过纸巾帮母亲擦了起来,母亲的双眼已经模糊、泛灰。
房间里其他人也被感染了,都默不作声。她们平静下来后,开始小声说起话来。李唯生示意曾莹他要出去一下,然后就走出了病房。
寒冬将至,这个靠北的小城比南城更早迎来了寒流,刚从房间出来,他就感受到了一股冷冽的气息。光顾着赶路,身上的汗水还未消散,被冷空气一吹,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抖也不是,捂也不是。
楼梯口已经变得昏暗,从窗户望出去,外面一片黑黢黢的,只有几点星火在微微闪光。举目一片灰蒙,静听却又有不少人声,他靠窗户更近一些,低头向下看,才发现医院周边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很多摊贩,卖水果、快餐和包点。他的肚子一下就饿了。
李唯生下到一楼,来到他们面前,买了几个包子迅速咽下,趁这会儿工夫,他买了一个果篮,给曾莹点了份快餐,又要了一盅鸡汤打包,然后提着这些东西回到病房。
相处久一些,他就愈加发觉曾莹的不一样,她是个认准了一件事就会尽全力去做的人。他的性格和她完全相反,一件稍微有些棘手的事情摆在他面前,不用动手去解决,他在心里已经推演了一遍必然失败的结局,结果就是放弃或不了了之。
这些从各种小事就能看出来。比如他们租住的房子、床铺摆放的位置,从李唯生搬进来起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从未挪动过。曾莹住进来后,觉得床这样摆不舒服,想要换个方向,让原本东西向的床摆成南北向,她把这件事交给他后,就回到了学校。李唯生本来不想动,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换个方向没什么必要。
周末她从学校回来,大约是太累了,没有开口,直到又返回学校后才想起来打电话,为什么床还没换个方向?
他说没办法调换方位,床相对房间来说本来就大了些,没办法在房间里转动位置,床架又固定住了,不拆开来根本没法换。
曾莹问他,你就不会把床抬起来吗?
李唯生笑笑说,你想得太简单了,床架都是实木的,那么大,还铺了实木板,我怎么能抬得动?他想起当时师傅来安装时,用电动钻头把床架各个地方的螺丝都拧得死死的,到现在他们在床上折腾时也不会发出吱呀的怪响。
服了你了,她说,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
曾莹在周五晚上回来后就动手了。她吆喝着他过来帮忙,没几下就搞好了。整个过程半个小时不到就结束了,把搬走的东西再铺好后,房间看起来还大了些,进进出出不再像之前那么别扭,感觉还更舒服一些了。
曾莹看着他,你不是说搬不动吗?
你不帮我我一个人怎么换得了。他还是嘴硬,不过心里确实是服了。
就会瞎猜,你都不动手试试,我要不说,估计你一辈子都想不到给它换个方向。曾莹翘着嘴说,她的眼里满满的成就感。
你还别说,就把床调了个头,感觉像住进一个新房间,整个样子都不一样了。嘴上那样说,他还是想夸一下曾莹。
再比如,李唯生在出版社工作,家里到处都是书,没有收拾过。曾莹虽是个语文老师,并不怎么喜欢读书,但也不反感,当她感觉被书包围之后,她就提醒他,抽空把书收拾一下,都没地方下脚了。
他看着书桌上、柜子里、飘窗上甚至电视柜上都是书,满满当当的,这要怎么收拾啊?
曾莹说,那我可管不着,你不收起来,我到时候就把它们当废纸卖掉。
他知道她就是说说而已,可是看着这么多书,他也是一筹莫展。没想到有次加班回到家,他的书都整整齐齐地靠在墙角,码到了一起,竟有种不一样的整洁感。
他以为放不下的地方,已经被曾莹重新摆了一遍,放得不能再满了。看得出来她是爱护他的东西的,每本书都没有被因硬塞到某个地方而折页或者变形了。他高兴地说,我又可以买书了。
你敢,曾莹举起手指着他,先把家里的看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