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到白云(上)

作者: 钱幸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唐】刘长卿

第一章 辅光路的小平房

2004年夏,谢亦然终于脱下谢亦敏褪色的校服,套上陈春兰新买给他的篮球背心,躺床上发呆。大学志愿表在床脚蜷缩着,与他面面相觑。

辅光路上,这座平房位于前后小高层夹角中,局促、狭窄、阴暗,正如生活在这儿的人们的人生。此刻,谢亦然却胸怀大志,他知道,当一丝不苟地涂完某些方框后,无限可能的远方,将兜手揽他进去。他就能彻底离开这个荒谬小镇,这座荒谬平房以及跟谢亦敏一张石膏板之隔,夜里自渎能把对方晃醒的荒谬房间。

他倚在床头钢架上,享受这种感觉,或者不如说,这种错觉。因为仅超一本线2分,到底没几个称心如意的学校能上到的。这就像找姑娘结婚,你看上的都看不上你,看上你的你看不上。四年也相当于一场恋爱了,搞不好,大学就是他上的第一个姑娘。

笔头给谢亦然咬得牙印丛生。石膏墙上,窗户开了,碎花帘哗地一下扯向两边。

谢亦敏探过刚洗的头:“傻子!别咬笔。”

头缩回了,一条腿却跨过窗户,往谢亦然床边一勾,另一条腿一蹬,手一撑,整个细条身子翻了过来。她身上只穿了表姐淘汰的吊带裙,坐到谢亦然床上,一手■着蚊子包,一手抓过志愿表。几大滴水冒出来,湿在纸上。

“哎呀!”谢亦然想抢过来,边角却给谢亦敏捻住了。

“别动。你准备去哪儿啊?”

“要你管!”

“反了你了,”谢亦敏拧了他耳朵一把,“去北京或者上海,大城市,离家远点。念法律,怎样?不用考高数。哦,第一志愿是金融,你可真行。”

“你还给我。”

谢亦敏扬起手,填报表高高举过了头,白旗似的摇曳。

另一面窗前,陈春兰正把自来水调整到不转水表的最大流径,底下小心恭候着一只角度刁钻的舀子。水落舀子的微响,被儿女的玩闹声掩盖。仅仅如此,陈春兰整个身心都泡在满足里。

二十多年前,她家住商水村,全家指望父亲的工资养活。在她小时候,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发生:几个姊妹围着锅炉你追我赶,偏偏她跌倒了,一只小手扑进火里,另外的姊妹捂着眼睛笑得太欢,遮住了她尖厉的哭声。送到医院时,她左手手指烧化了,血肉粘在巴掌上。她把这故事当成苦难的勋章,用以提醒儿女自己的不易,每次他们惹她生气,她都要拿出来讲。有一天,她丈夫谢江抱着茶壶,从桌边站起来,说他受够了,径直钻进里屋。

她记得,她跟丈夫重复的次数不算太多,却足够引发反感。两个人领离婚证那天,他终于找到一个新颖又时髦的词赠她:公主病。他说:“你没有这个命,但你就是这个病!要不是你,我不会来城里。要不是你,日子不会是这样。”陈春兰用那只好手捂着眼睛,这是她害怕惊慌时的下意识动作。

对于丈夫的谴责,陈春兰从震惊到麻木只用了十分钟,她向来适应性极强。1978年,她在造纸厂遇到谢江。两人结婚后,她辞掉工作,跟着谢江,走南闯北做玻璃画,挣成了万元户。再后来,孩子一个个出生。她姊妹都上了城,来童安镇安身。她央告着谢江从村里搬来。

玻璃画在童安镇早不时兴了,谢江只好在街上给人锥鞋,后又开三轮车,渐渐心生懈怠。租的房子,一面临泥沟河道,一面临公共厕所,以至于他们对城镇的印象,总伴着下水道的气味。陈春兰羡慕她姊妹的日子,转而叨唠谢江,最终买下辅光路的平房,不仅存款搭光,还负了债。他们患上了“穷症”,日子过得窘迫,动不动吵架。吵着吵着把离婚证扯了,还在一块儿过,但没再把证办回去。

镇上有个老师傅寻个做根雕的徒弟,谢江就去了,一去就住下了,住下了就再没回来。他跟老师傅的女儿另起了一窝,这窝就放下了。陈春兰不是没闹过,可离婚证一拿出来就理亏了,哑了,百口莫辩。

现在,她独个儿拖着两个孩子过活,总算熬出了头,熬到儿子上大学,女儿有了工作,她巴巴儿地祈盼着儿女孝顺她的那天。

“谁过来给妈妈搭把手?”

当然是谢亦然,他一把拧净了水,一把将衣服绷直,再一把,衣服就清清爽爽地搭在晾条上。阳光底下,他的脸轮廓分明,嘴边冒着细密的胡须,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

“妈妈,中午吃什么?”

“昨天我拿了烤串,冻到冰柜了,一会儿炒了吃。”

离婚后,陈春兰在饭馆打工,她把客人吃剩了的菜,捡好的带回家热热。

谢亦然点点头,露出宽厚的笑容:“行,我爱吃孜然肉。”

“亦然,你准备报哪儿?”

“我姐让我报上海的二本。”

“别听她的,你得离家近一点,这样工作也能找到家门口,再找个‘坐地户’媳妇。去外面干吗,外面大学就那么好?花钱多,人生地不熟的。”她看到他在犹豫,“要不,咱们听听你四姨的?”

“好的,妈妈,我尽量选个省内的。”

而且,尽量离家要多近有多近。陈春兰知道在她家能一语定乾坤的四妹会说什么。她满面微笑,转身进了厨房。

谢亦然就闻到了孜然的熟香。

第二章 丢失的自尊

在护理学校,谢亦敏做兼职,补贴吃穿用度。她有些矫枉过正地买衣服,毕竟,从前她都只能拾捡四姨家表姐穿剩的。

表姐体格比她阔大。有一天,当那些旧衣服终于从松松垮垮到似乎量体裁衣时,陈春兰发出“噢哈哈哈”的笑声,她说:“好料子哎,为这衣服多长15斤肉也合适。”谢亦敏恨这句话,但一等她买了手机,第一个电话还是打给家里:“妈。”

“亦敏,”她语气兴奋又快活,“你知道吗?你四姨夫开车送我去亦然学校,别人还以为我们是一家的。噢哈哈哈。”谢亦敏数着陈春兰的笑声,四个音,一个节拍都不会错。

“那怎么了?”

“以前你四姨夫最开始总跟妈妈搭话,后来,打听到我结婚了,才跟你四姨谈的。”

又是这故事,故事将从容地连接上往昔未婚时的风光,结婚后的辛酸,离婚了的劳苦。回忆像刀子磨快了,削到过去,成了刀刀致命的谴责,一下一下削向谢江。谢亦敏不挂,陈春兰就说来话长。最后,嘴里的战火熄了,又燃起了对儿子的思念:他在新学校,想家吗?想妈妈吗?谢亦敏摁掉电话。她明白,母亲太孤独了,可她没必要为她的孤独支付昂贵的话费。

毕业前夕,谢亦敏找了份短工,在面馆端盘子。她迷恋上了老板葛东。主要是迷恋他的镇定自若感,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且有能力做成想做的事儿,这就跟谢亦敏从小生长的环境不同了。陈春兰遇到什么事儿,先捂着手帕哭,再叹气,嘴里念念叨叨,搬出来救命法宝——“去四姨家”。他们人脉广,有生意也有主意,单在童安镇就有三套房子。在陈春兰看来,这就代表了世界的上流。

一家三口携带着麻烦转移到四姨家,进了门先畏手畏脚地寒暄。姨妈歪躺在红木沙发边,挑着眉毛,慢条斯理地给锦鲤喂食,架势跟王熙凤似的,见他们像见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表姐从里屋冒个头又缩回去。陈春兰一点一点小心挪着话题,谢家两个孩子手脚缩着,在联排沙发上钉死了。不成调的钢琴声,从表姐的屋里断断续续跑出来。

这时,热水开了,四姨夫冲茶,给每人各倒一大杯,然后坐到四姨旁边,不声不响盯着电视。陈春兰把内容抻长了揉碎了诉说完了,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呼呼吹着茶梗时,四姨两口子已抓完了重点,四姨夫翻着电话本打电话。四姨起身到里屋,去找表姐穿不下的衣服。四姨夫把电话放下,告诉陈春兰,没问题了。陈春兰半站着起来,弓着腰:“你说要不是你们……”又坐下去,声音也渐小下去。

这时候就需要酝酿一个浑然天成的“回家”,这也是他们熟稔的操作。首先,谢亦然频频看表,然后,谢亦敏打个哈欠,陈春兰看看表,又看看他们。“你看都九点了,我们走,我们先回去。”嘴里说了回去,三个人就把面前杯子里的茶慌慌喝掉。此刻,四姨像醒过来似的,偏要送他们下楼。下了楼,她从口袋里掏出钱,通常是200块,塞进谢亦然的裤口袋。陈春兰会跟四姨来回推磨似的拉扯好几回。最终,一家三口推着空车回去,“满载而归”。

所以,谢亦敏在知道母亲辛酸和孤独的同时,了解到另一个残酷的事实:母亲其实没有解决能力。有解决能力的,是像四姨夫那样的成熟男人。比如,在她用超了手机流量,面临“巨额”费用时,葛东随随便便就替她充了值。有一次,她当班期间被一个顾客为难,葛东不慌不忙地从柜台里走过来,把正好的钱扔桌上,“滚出去”,声音透着一股松散的权威。

一天下班后,他请她出去吃饭,谢亦敏松了一口气,她似乎知道,从他给她充话费开始,或早或晚,这一天就会来。

她用兼职挣的钱买了全副武装,从黑色连衣裙到硬挺的小皮鞋,还有成套的内衣。买内衣时,她犹豫过,因为这又代表了另外一些东西。算了,管它呢,童贞已经不是陈春兰那个年代用以拿捏丈夫的东西了。

葛东双手握着方向盘,车自如地运转起来,从小道刺入环山路,高高地凌空奔驰着,万家灯火远了,迷迷蒙蒙,如一层矮矮的烟云。整个童安镇渐渐缩小了,是大地上一块彩色斑块。琐碎的生活从他们的车窗一甩而过。

他们在半山腰的饭店吃饭。密密的竹帘遮着亭子,一盏红俏俏的灯覆下盈盈的光。先上甜点,又端来盘子,只在盘子中央,团了一点儿精致小菜。她不敢放开吃,怕吃没了口红,也怕齿缝里留了菜叶。饭程过半,葛东的手过来搂她腰,把她往怀里靠,接着就对上了嘴。吻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但谢亦敏整个脑袋昏厥厥,像闷进了水里。吻毕,他接着吃起山蘑菇炖鸡,而谢亦敏直到那晚睡前,都没再碰过任何食物。她想保留那种肿肿的近似痛苦的快乐。

在面馆,她端盘子往回走时,迎面对上他的目光,他装作对她同其他人一样严格,暗地里,支她干一些更轻松的差事。在休息室,她跟其他打工妹一样地抱怨工作,但她知道,只要脱去工装,再穿过一条街,巷口拐弯处的蓝色雪佛兰就在等她。它是她的南瓜马车。她坐上它,跟其他那些步行回家或坐公交车的姑娘,开启了截然不同的晚上。

那些日子跑得很快,比她想象中要快,接着就到了暑假结束,她不得不离开这里,到清北综合医院实习就职了。

交班时,她把衣服叠好,放在休息室,眼里竟有了泪水冲动。门开了,她假装弯腰系鞋带,另一个打工妹一面窸窸窣窣地换衣服,一面说:“我猜你要跟他分手喽?”

她感觉到心跳停止了,抬头睃了她一眼:“什么分手?”

那姑娘说:“你不会傻到以为我们都看不出吧?”又说:“你知不知道他有家呀?他手机里有孩子的照片呢。”

她平复了一会儿,摸着裤上的褶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从没想过,以葛东的年龄怎么会没有妻子,又怎么会没有孩子,可她忽略了这件事情。坐进车里,她还恍惚着,颓然地迎接着他的吻。后来,眼泪止住了,她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地又是积极地、奉献地贴上去。很快,甚至带着一种令人耻辱的熟稔,一只滚烫粗糙的大手扯开她簇新的连衣裙领口,松松握住她一只乳房。她感到痛苦,又觉得留恋。他们以扭曲的姿势爬到后座,历经疼痛,可是,一夜长大。

不过,让她一夜长大的倒不仅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完事后,她问了葛东一个问题,那个问题让她突然明白了男人的面孔。而再过很多年,等她离婚之后,她才会明白,她20多岁以为的“男人的面孔”并不真实,男人的面孔到底是什么?她可能要到陈春兰那个年纪才真正明白。

大学里,谢亦然不明白的事儿很多,比如那些女孩怎么总是几个几个扎堆,交头接耳,为鸡毛蒜皮笑得搂作一团。她们看男孩的眼神总飘忽不定,似乎永远在打量你配不配得上跟她说几句话,但一说话,她们语带机锋,一不留神你就惹来取笑。她们乐得咯咯吱吱的。

“像一群母鸡。”胖子柳岸说。

宿舍里只有他俩在,其他人去打篮球了。夏天闷得很,一只小风扇在上头扫着,鼓噪起象征意味高于实质的几缕风。谢亦然光裸着身子,享受着宿舍洗浴间的热水,他很喜欢宿舍里有卫生间这个配置。卫生间又阔又干净,墙上不是水泥而是纯白的瓷砖,里面也没有靠墙挂着一条脏麻袋,装着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纸。一家三口各有各的尿盆,盆底一层厚厚的白色尿垢。每逢洗澡,需先把麻袋请出去,后把尿盆端出去,然后才能双腿劈叉,立在尿池两边淋浴。热水加重了厕所长年累月的臊气和腥味,但那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陈春兰明明肚子那么肥胖,膀胱却小得出奇,总会在谢亦然涂完肥皂后,砰砰敲门。有时候,她会直接拉开门,谢亦然只好先顶着一身泡沫,站在院子里。他听见陈春兰的尿声,哗啦啦像是冲水,她打开门,系着裤腰上的红绳。“用洗澡水冲吧。”她永远都要在一毛两毛钱上省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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