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道魂牵梦萦的水煮鱼
作者: 谭鑫在川渝人的餐桌上,有一道以“噗噗”声为开始,“刺刺”声为结束的菜,就是水煮鱼。这是一道无论三餐、不限四季、老少皆宜的家常菜;在我个人印象中,也是一道除了首尾声调雷同,中间过程全自拟的“哈姆雷特菜”——一千个人手里,便有一千种做法。
若是将做这道菜比作完成一道开放题,那么我青睐的答案,就藏在川渝人的解法里。二十多年的食客经验中,或是因为他们的常念常做,总能让我常食常新。
幼年里,只有到过年或者重大节假日,鱼这个饮食符号,才会被隆重地端上我家餐桌。尤其是我外婆家,它在舅舅的手艺里,准是以水煮的形式出现,像一个年度保留节目一样从不缺席。
某年春节,我和从广州打工回家的舅舅一起去河沟边剖鱼。路上,年幼的我曾问起舅舅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吃鱼呀?”
舅舅笑了笑,回答道:“那你想想你外公、你妈妈、你幺姨,还有我,都姓什么?”
“余……”说完,我手里提的那条草鱼,仿佛受到感召甩尾扑腾起来,舅舅连忙出手摁住,将其提到溪流边,用刀背将其敲晕后,开始刮鱼鳞。
顺着那鳞片飞溅的“噗噗”声,做鱼的第一道工序已然开启。但我的思绪受此牵引,仿佛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眼前的鱼在我心里已不再是鱼,仿佛一个游子,因缘际会回到故里,即使将面对生熟的命运。
舅舅早年当过厨师,一道水煮鱼对他而言游刃有余。选在河边剖鱼,除了方便清洗刀具血渍,似乎隐隐也有种让鱼落叶归根的意味。
想通此节,我心中再无愁绪,蹲下身来旁观,见他把鱼头抠鳃一分为二,刀紧贴鱼脊骨深深向前推进,肉骨分离之后,把鱼片成路边桉树叶般大小的薄肉,我捡起一片细看,洗净的鱼片光泽剔透、纹路分明,手中肌理带着质感,偶有细小的断刺夹杂其中,柔韧中带有一丝冲劲儿,冷不防被针扎般的我,只能规规矩矩地将鱼片放回盆中,粗盐码上底味备用。
回到家,母亲和幺姨等帮众已将白白的蒜瓣剥好,红红的辣椒也在碗中用刀改成了短短的节状,油油的豆瓣、绿绿的花椒、黄黄的姜片等调料,也整齐地候在了灶台上待命,只等鱼下锅。等舅舅抓上一把红薯粉将鱼片和水拌匀,一声“起锅烧油”仿佛集结令,水煮鱼的烹饪战斗算是正式打响。
通 常 要 是 有 我 在 场, 舅舅的烹饪过程便会自带解说,令行禁止宛如视频里的声画合一。油热之后,依次下入豆瓣、蒜瓣、大葱,炒出红油,锅中加入冷水,水开后先将黄瓜、海带等素菜烫熟,捞进盆中打底,为了保证肉同时煮熟,需将带有粗粝感的鱼头、鱼骨、鱼排先下锅熬汤,最后下入易熟的鱼片,等鱼肉悉数捞入盆中,再将锅中鱼汤煮至沸腾,舀入盆中,淹没到“半山腰”处即可,撒上葱花、香菜、白芝麻,坐等我最喜闻乐见的烧油环节。
等油烧至七八成熟,再倒入一碗干辣椒、半碗花椒,顺着锅中升起的油爆声,厨房中顿时萦绕着一股煳辣的喷香,趁辣椒油光锃亮之际,迅速将其淋在鱼肉上,伴随着热油溅落的“刺刺”声响起,鱼肉完成了最后的升华。
通常水煮鱼也是厨房里的最后一道菜。它一登场,便迅速占据了桌上预留的中心位置,主菜便是信号,四散的人群自此挪步向饭桌合围,家宴正式开动。
通常我举筷的第一个去处,便是水煮鱼,扒开表面漂浮的辣椒,潜入盆中,一块洁白透亮的鱼肉脱水而出,放入碗里剔去尖刺,喂进嘴里,细嚼慢咽。
麻辣鲜香激发出人间烟火,软嫩细腻抚慰着劳苦奔波。在品尝者的吞捻吐刺里,个中滋味总觉不虚此行;而我一年来的等待与盼望,也总算落肚为安。
而不懂下厨的川渝男人,是会被周围人笑话的。终于,和水煮鱼照面多次的我,某天也独自遇上了水煮鱼这一道题,并尝试选出了属于我的解法。结束大同小异的剖鱼,备好耳熟能详的作料,综合形形色色的攻略,一道从家乡流传而来的水煮鱼,被我在异乡复刻完毕,端至客厅,满屋盈香。
如 今, 我 已 用 这 道 水 煮鱼,款待过来自家乡的亲人、住在隔壁的四邻、籍贯五湖的朋友……但你若问我,真正的水煮鱼是什么做法?靠耳濡目染自学成才的我,似乎也给不出一个量化的标准。而生活,似乎本无须多余标准的注释。
我只晓得,在川渝,我们对一道菜的最高评价是“留到下面”——留着下顿煮面吃。我确定这四个字曾有人对我而言,照着这个理论自我对照,我手中的水煮鱼,按理说也至少及格过一次。
我个人觉得,在一道水煮鱼的立场上,鱼尽力,人尽兴,生尽欢,便足矣。
醉过年年岁岁的推杯问盏,透过四季三餐的举筷食味,每次喜食水煮鱼,我亦若有所思——仿佛那圆圆一盆里装的不是水煮鱼,而是圆圆一盆之外圆圆一桌的团聚。
(光头强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