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为上的生命绝唱

作者: 黄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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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年来,华夏文明史以渭河为轴线翻转辐射,天下的兴衰、王朝的更替,几乎都与宽广而博大的渭河息息相关。

虽属南朝琅琊王氏,但几百年过去,王昌龄自小“久于贫贱,是以多知危苦之事”。他这样回顾自己的少年生活:“本家蓝田下,非为渔弋故。无何困躬耕,且欲驰永路。”长于帝都之侧,本不是为打鱼捕猎而生;奈何贫寒而困守于农田,心中满是驰骋的理想。

境遇里的生命长度

和许多同时代青年一样,王昌龄心怀壮志且不甘现状,他一方面坚信自身的才华,另一方面坚信这才华定会被人赏识。于是,一场又一场奔赴开始了:离家远行、漫游四方、结交干谒……

毋庸置疑的是,王昌龄除了才华,一无所有:没钱、没家世、没关系。二十三岁时,他第一次离家,奔赴嵩山学道。有唐一代推崇道教,亦常通过道教考试选拔人才,在青年王昌龄看来,修道也是一条通往仕途之路。

二十六岁时,王昌龄走出山林,奔赴长安闯荡,一无所获。大唐盛世,边塞军力强大、战争亦未断。对文人来说,投身军营也是竞争压力下进入仕途的另一种方式。于是,二十七岁的王昌龄在看到招兵布告时,毅然决然地奔赴西北。这是一段极富意义的经历,不仅是对他本人,更是对唐诗的开拓、中国文学的审美发展。“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句,牵动着中国人独有的大漠情思。当边塞的苦寒、离家的愁绪、爱国的热情、建功的壮志与优秀的诗人碰撞,我们不得不感叹王昌龄的确“天生贤才”。

然贤才的心中时刻想的是“明主”。豪迈出塞,一心建功立业的他,其心境却是这样——

《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诗”作为一种题材,在唐代已然成熟且发达。自古中国文人就喜借女性之口表达自己的处境和际遇,《古诗十九首》中就有“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屈原亦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所谓闺怨,就是女性因思念而产生的惆怅、因被弃而产生的悲恨,对应的,就是文人对明主的渴求、对失意的愤懑。

闺阁中的少妇怎么会知愁的滋味呢?可,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当她梳好妆上翠楼时,忽然望见路边的青青杨柳,蓦地想起千里之隔的夫婿当年折柳送别,又想起蒲柳易衰、青春易逝,心中升起一股惆怅与幽怨:悔不该当初叫夫婿为求取功名而征战边关啊!全诗浅显,却意蕴深婉。这是王昌龄仕途失意时所作,少妇之幽怨亦是诗人之苦闷,诗中之悔恨亦是昌龄之无奈。

意境为上的生命绝唱	1
诗有意境,人有少年。大漠激发了王昌龄的诗歌生命,于是,我们记得的永远是写下“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辽阔少年。

离开龙标时,王昌龄已然59岁。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出塞青年,也不再是执着于封侯拜相、一展抱负的士子。他只是一位准备辞官还乡的老者,一个纯粹的诗人。让人唏嘘的是,就是在回乡途中,他被亳州刺史因嫉妒才华而杀。这位名震大唐文坛、写下“匣里金刀血未干”的诗人,未为理想而死,却因“才华”而亡。

步伐中的生命宽度

盛唐文学气象,边塞诗是新的开拓。直至盛唐,王昌龄、岑参、高适、王之涣等,都纷纷赶赴边塞、成为战争的亲历者、参与者。而在这之中,王昌龄可称为先驱和引领者。

七言绝句短小,四七二十八个字,需做好意思与意境的双重诠释。情感浓缩再浓缩,说一字千金,当不为过。而王昌龄就擅于这样的『一字千金』。

据考,王昌龄的出塞,是从长安沿渭河平原向西出发,经周至来到凤翔,然后北上至陇县,翻过六盘山,度过泾水到达泾州,再来到原州取萧关出塞。出塞后经白草原,再北上漫游至凉州、甘州、肃州、玉门关等地。他的步伐,伴随着自由的塞外风与沉重的边关土,已然深入了战场的核心、战士的内心。

《从军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

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琵琶”之声、“关山”之地,音乐起兴,地点承情。全诗首先响起的是边塞的乐音,还是琵琶这样的异域风情。当琵琶弹起来时,就有人起来跳舞;不管换了多少曲调,却总是征人们怀念家乡、思念亲人的调子。而正是这样的音乐引起了心中那千头万绪的离情。听不尽啊听不尽,也正是此时,这秋天的月亮升起,在这边疆旷野,照着长城,是那么高,那么远……

清代沈潜德这样评价王昌龄的诗:“龙标绝句,深情幽怨,音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叶嘉莹先生则如此点评:“有的人写诗,话说完了意思也完了,再也没有思索的余味,王昌龄的诗却可以让你的内心一直感发,好像一块石头投在水里,那水波一圈一圈可以荡漾到很远很远。”这就是绝句的魅力,没有累牍的话语,唯有层层的意境与深远的余音。

人类的情感最难以捉摸,更何况还要用文字来描摹。如何通过巧妙的手法将抽象的情感表达出来?对此,王昌龄可谓高手。《从军行》组诗,王昌龄共写了七首。无论是“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还是“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抑或是“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都是诗人步伐的印记,也是诗人生命的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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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怀化黔城镇黔阳古城的芙蓉楼是清朝时当地人为了纪念王昌龄而建。图为芙蓉楼的“龙标胜迹门”上方有清代泥塑“王昌龄送客图”。

若说盛唐诗坛少不了王昌龄,那中国文学史更少不了王昌龄的此次出走。若没有他的边塞步伐,西边的明月或许只是一轮普通的月,大漠的离别或许淹没于黄沙更久。毫不夸张地说,边塞诗直至王昌龄的出现,才开始真正显现出它的光芒,从而形成了盛唐时期以高适、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派。

这是王昌龄的生命宽度。

坚守下的生命深度

王昌龄为何仕途坎坷、一直被贬?史书对此并没有详述。在《新唐书》中,他是因“不护细行,贬龙标尉”。在《河岳英灵集》中,他在江宁也是“不矜细行,谤议沸腾”。所谓“不护细行”,就是不拘小节,生活有失检点。在王昌龄身上,则主要是饮酒狂放、喜爱交友等。

这仿佛是很多文人的通病。王昌龄在从岭南返回长安的途中,去襄阳看望正在家中养病的孟浩然。彼时,孟浩然背部长毒疮还未痊愈,但一看王昌龄来了,非常高兴,接连几天与之饮酒、吃喝、畅谈。正因为饮酒不节,导致孟浩然毒疮复发,不治而亡。

痛失好友,悲伤的王昌龄又即刻遭到了新一轮外贬——远赴江宁。在江宁时,王昌龄和同时代的诗友们都保持着很亲密的联系。他经常邀约诗友在江宁官衙后厅的琉璃堂聚会,大家一起写诗论文。在传为五代周文矩所作的《琉璃堂人物图》中,李白、高适等都是琉璃堂雅集中的常客。

于是,王江宁整日雅集吟咏、纸醉金迷的“谤议”出现了。王昌龄也因此再贬龙标。到底王昌龄是个怎样的人?作为当时诗坛的名人,他因为花天酒地再度被贬的谣言很快传遍了长安、洛阳等地。众多好友以及向往他的文人士子都发出疑问:这还是那个豪迈正气的王昌龄吗?

《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年过半百的王昌龄在赴龙标之前,送别即将去到洛阳的好友辛渐。“寒雨连江”,起兴就是迷蒙凄冷的烟雨笼罩着的愁网,夜雨是秋的萧瑟,更是离别的意境。“平明送客楚山孤”,清晨送别好友,从此这楚地的山只剩“我”孤独地伫立了。所谓“七绝圣手”,便是背景、环境、事件、心境能于简单的两句中交代完毕而意蕴无穷。而其中一个“孤”字,更是自然地引出了接下来最为重要的叮咛之辞:洛阳的亲朋好友如果问起我,就说我的心仍旧如在这玉壶一样磊落而剔透。

这是送给友人的诗,更是王昌龄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朴实的文字,却照见诗人最澄澈的内心。鲍照曾写“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杜甫曾写“冰壶玉衡悬清秋”,王维曾写“玉壶何用好,偏许素冰居”,以玉壶比喻自身高洁清白的品格,王昌龄让“一片冰心在玉壶”更加深入人心。

“物境为基,情境为魂,意境为巅。”《诗格》于王昌龄贬龙标时成书。他在《诗格》中率先提出了“意境”的概念:“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

一千多年后,王国维在“意境”基础上提出“境界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人生自有“不遇”,也自有“意境”。但那又如何呢?王昌龄的绝唱依然在我们心中回响。因为他是天生的诗人。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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