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温特森:永远向新的可能敞开
作者: 张滢莹在评论家眼中,珍妮特·温特森是“当代英国最好也最有争议的作家之一”,在跳跃性的思维和风格化的书写之外,家庭、宗教、情感、历史、神秘学、人工智能……她以小说包罗一切,在故事中完成自己对万事万物的思考。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跟父母生活了很久。我父亲喜欢看人格斗,我母亲喜欢与人格斗;喜欢的内容并不重要。她总是站在光明正义的一边,就这样。”“她从未听说过爱恨交织这种复杂的情绪。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这是温特森的第一部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开头部分,出版时她26岁。温特森仿佛掌握着语言的密码,寥寥数语中,一个传统而别扭的英式家庭跃然眼前。
温特森对自己的文字有着绝对控制和高度自信,她的小说中处处闪耀着思想的碎片。这或许与从小接受传教、被灌输了一套“毋庸置疑”的话语体系有关。多年后,这种笃信,以及用诠释来替代情节推动的做法依然保留在了她的写作中。有时她甚至不管不顾地写:“过去,因为已是过去,只能在曾有弹性的地方保有如今的韧性。曾经,它能改变自己的意愿,现在,它只能承受改变”;“我可以把这些见闻见解全都拼凑在一起,但不会因此得到天衣无缝的奇迹,顶多是一个三明治,浇上了我的芥末酱”……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她在写作上是自大的,她好像并不那么在乎读者感受,而是倾力“输出”,让自己的思绪经由故事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这样的写作方式很容易令人敬而远之,但温特森却认为,一个好作品总会找到自己的读者。几十年过去了,她的名字依然活跃在图书市场,每每推出的新作总会引发热烈讨论,这似乎证明了她的自信并非虚妄。
标志性的“多重时空叙述”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一书有很多温特森童年时光的影子,甚至主角的名字也叫珍妮特。小说里,生活在平庸小镇上的珍妮特拥有一位笃信宗教的养母,在养母长期的规训下,珍妮特接受了关于上帝的种种言辞。但她内心始终有股无名之火,与她的信仰激烈碰撞。当十多岁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时,她为爱离家出走,在殡仪馆和精神病院打工,居无定所地漂泊了很久。不稳定的生活并没有击垮她的内心世界,而是令她对心灵的探索愈渐深入。
虽然以《圣经》中多个篇目为章节名,但《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实际上是一个女孩反抗宗教浸染,追寻真实自我的故事。比如在“创世纪”这个章节,着力刻画母亲近乎偏执的信仰,和她对一家人生活施加的影响;“出埃及”讲述长期被忽略的珍妮特因耳疾治疗不及时而住院的经历……温特森几乎是以微笑强掩泪容,用活泼的语言纾解痛苦,安慰着童年的自己,也尝试诠释爱的另一种形态。
这本是一个很容易写的故事,但温特森选择了一条破碎的叙述之路。她以珍妮特的少女时代、重述类似《圣经》故事的文本形成两条书写线索,从而构成意味复杂的多重叙事时空——很难相信这种标志性的叙事方式,是她自出版第一部作品时就已形成的。
熟悉温特森作品的人会意识到,她很少写一个头尾齐全、结构清晰的故事。对热爱起伏跌宕的读者来说,这种写法不啻将他们扔入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这或许与她对时间的感受有关——在温特森看来,存在两种时间,一种是线性时间:历史看似发展,却会重演;另一种则是不受制于钟表和日历的真实时间,是可逆、可挽回的。在她看来,人们参加仪式追忆往昔时,便是从线性时间中短暂脱身,进入了真实时间。也许正因为这样的理解,她试着写出一种“内部时间”,在其中人可以同时经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
早慧的温特森也找到了一种以作家眼光看待历史的方式:人们喜欢将不真实的故事和真实的历史区别对待,但事实上历史也许是个打满结的线团,作家可以在故事中像猫咪一样用牙齿咬、用爪子抓、翻来覆去地折腾它,临到结尾,线团依旧是个线团。“这并非事情的全貌,但故事就是这样讲的。我们依循心愿编造故事。听任宇宙不被详解,这就是解释宇宙的好办法,让一切保持鲜活生猛,而不是封存在时间之中。”
对历史的独特理解,也催生了小说《激情》。在这个以拿破仑时代为背景的故事中,士兵亨利追随拿破仑四处征战,从狂热崇拜到渐生疑虑;充满魅力的女子维拉内拉则在水城威尼斯展开了一段不伦之恋。彼此独立的故事线因为亨利和维拉内拉的相遇而合一,之后他们的人生展开了更为离奇的篇章……
开篇读者跟随亨利的第一视角进入现场。而当有着千里眼的帕特里克神父、能在水上行走的维拉内拉出现,作品则被赋予了魔幻色彩,自此,读者才意识到,或许之前关于拿破仑战争的种种,也只是作家的虚构,是来自一个敞开的、不确定意义的世界的邀约。
魔幻色彩之外,《激情》拥有不同的人称、场景之间的繁复切换,俄罗斯广阔的冰原和威尼斯水上的幽暗屋舍形成了强烈对比,并在小说中如走马灯一样彼此追赶,旋转更迭,制造出绚丽繁复的空间感。经由这样的写作,她希望创造的不是个人故事,而是范式和寓言,从而提供对读者更有效的经验。
书写的“可能性”
自传中,温特森说,“在写作中,我抵抗钟表时间、日历时间和线性发展的重量。”这也意味着,有的作家将结构的复杂性作为一种技巧或策略,但在温特森这里,结构本身就是叙事。博尔赫斯笔下,时间是小径分叉的花园,温特森和他一样怀疑时间的一致与绝对,否认时间的线性,并在书写中试图让那张变化中的时间之网显形。

温特森推出了厚厚一本非虚构文集《十二字节》,以探讨新技术对人类的影响。在AI大模型越来越深地介入我们的生活时,温特森警惕地提出,如今人们对AI的狂热,与过去对宗教的崇拜有着高度相似之处。随之分裂的两派主要人群中,一种“人类要么被AI带上天堂,要么被AI推下地狱”的简单思维模式,仿佛历史的鬼魅重现当下。事实上,在温特森看来,AGI(通用人工智能)将成为独立、独特的存在,同时不会受制于所有生物都需要遵从的自然法则。
这种不断深入的尝试,在《越过时间的边界》一书中构成了极致的艺术性。小说以一段船上的航程开始,以斯黛拉、爱丽丝和乔瓦之间复杂情感为发展线索。该书以22张塔罗牌为22个章节名,小说在三位主角的叙述中展开,却可以洗牌那样随意抽读,一个章节,一段人生,故事在碎片拼凑中行进,但又在另一个维度并行、交错。三人独立又彼此交织的生命历程,以及他们的父母辈在20世纪社会动荡的大背景下的相似命运渐渐出现在读者眼前。在海量的物理学、占星术、宗教和诗歌文本的介入下,故事仿佛夜幕中的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唯有水面流动的破碎月光能证明海水永不平静。就好像她在另一部小说《守望灯塔》中所说:“存在的连续叙述是一个谎言。从来就没有连续叙述,有的只是一个个被照亮的时刻,其余则是黑暗。”
在近些年的书写中,温特森不断深入阐释了人与技术的关系。她深信,AI将改变人们对自身、对他人的看法,成为人类新一次的进化。但正如她在小说中曾经讨论的,这种进化对人类社会而言并不一定意味着前进,人们需要小心翼翼地学习和甄别,才能看清其中的圈套和牢笼所在。比如她认为数据库是未完成的故事,是经过了严格筛选的故事。如果边缘者的声音不被纳入,那数据就始终存在着偏差,并会愈演愈烈。只有将多视角纳入这一体系,评价系统才不至于因太过偏颇而崩塌。因此,温特森一直以自己的写作呼吁,在最前沿的科技中,不能只有数学、物理和编程,还要有艺术家、作家、哲学家,新科技的良性发展需要拥有文化创造力的人参与其中。
这样的讲述,又让我们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温特森——她乐于拥抱新事物,认为思考应当在故事中拥有更突出的地位,其意义不仅是文本中的,更是朝向现实的:“文学艺术以及这种创造力能够让你向着这个世界拥有无数的可能性,永葆青春,接受改变。”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