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巴龙:当一个赛博农民,用指尖劳动
作者: 郁子春
(生于1987年)
美国著名电子游戏开发者、音乐家,网名“ConcernedApe”。他独立开发的游戏《星露谷物语》自2016年上线以来,广受全球玩家的喜爱。
每天清晨6点,鹈鹕镇村民娥妮丝准时从床上醒来,她走出屋子,挎上装满水的喷壶,浇灌耕种好的地。春天是花椰菜、青豆、防风草,夏天是玉米、辣椒、啤酒花,秋天是甜菜、西兰花、蔓越莓……除了农活,娥妮丝还要去鸡舍里取鸡蛋,把鸡蛋做成蛋黄酱。干完活就去镇上逛逛,看看皮埃尔的杂货店来新种子没有,到玛妮的牧场里买一头奶牛,跟村民们聊聊天。如果还有时间,就下矿井采矿,去海边钓鱼,只要赶在体力不支前,回家睡觉就行……
“娥妮丝”是我在游戏《星露谷物语》里创造的角色,这是她在游戏里标准的一天。在这款模拟农场经营类的像素游戏里,玩家的一天从早晨6点开始,每天有20个小时,最晚可以熬到凌晨两点,再往后还不睡的话,就会昏倒。游戏里的一天相当于现实世界的14分钟。
当大型游戏动辄投资过亿,数百名开发者共同参与,分工细到连天空的云彩、一支箭的射程、一块石头的破坏力都有专人负责时,《星露谷物语》的创作者埃里克·巴龙,却以一己之力,包办了游戏里的所有环节——编程、剧本、美术、音乐、
动画……
游戏里有30几位村民,这意味着成百上千行对话,每个人物都得反复琢磨。英俊的小伙塞巴斯蒂安,因为父母离婚而叛逆孤独,沉迷电子游戏和科幻小说,收到礼物黑曜石时,他会说“我想试试把它削成一把匕首”;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阿比盖尔,染着紫色头发,因为“另类的”生活方式,与父母不和,你会在暴雨天看见她一个人在外头找
青蛙……
这些细腻有趣的角色和故事背后,是埃里克一个人对着电脑4年多,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一周7天无休。——埃里克并非游戏狂人,他做游戏的初衷,只是为了找一份普通的工作。
2011年,24岁的埃里克从华盛顿大学塔科马分校的计算机科学专业毕业,和所有应届毕业生一样,他投了大量简历,想找份“普通”的电脑编程工作。但通往“普通”的路并不顺利,埃里克一再被心仪的公司拒绝,为了提升专业技能,给简历增色,他决定自学编程,制作电子游戏——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玩的自学方式。
埃里克生于1987年,陪伴他最久的是《牧场物语》——一款1996年在日本发行的模拟农场经营类游戏。随着游戏迭代,《牧场物语》里那种曾经让埃里克着迷的,能与游戏角色建立深度连接的真实感,渐渐消失了。于是,埃里克决定要做一款自己的“牧场物语”——“我希望游戏世界像一个活生生的地方,我希望你忘记它是一款电子游戏……”
人人都爱星露谷
《星露谷物语》的开场动画里,玩家操纵的角色坐在Joja公司的格子间,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拉开抽屉,翻出爷爷的信。这封信让角色决心远离大都市,回归田园,继承爷爷的农场。游戏就这么开始了……


尽管埃里克本人从没在大公司里上过一天班(这反倒是他不可企及的愿望),但他深谙上班族渴望逃离大都市,回归田园的心理。2016年2月25日《星露谷物语》正式上线,短短两周,就卖出了50万份,全球的玩家、评论家都爱上了这款游戏,许多人给游戏打出满分10分。截至2024年底,这款游戏在全球各平台的总销量已经超过了4100万份,是当之无愧的畅销王。
为什么《星露谷物语》如此受欢迎?答案或许藏在亚马逊的系列纪录片《克拉克森的农场》里,某种意义上,这部纪录片就是“真人版的星露谷”。纪录片的主角杰里米·克拉克森,是个五谷不分的英国老头,跨界当起了农场主,要经营一个6000亩地的超大农场。克拉克森有一肚子的“妙”点子,但耐不住务农实在太难了,你得了解农作物,会修理机器,能给牲畜看病,懂经营管理,像会计一样算账,还得应付难搞的西牛津郡议会和各种法律条文。要是秋收时赶上连续6周的雨,那所有收成全得泡汤——克拉克森辛辛苦苦一整年,到最后只挣了144英镑,难怪他给农场取名叫“Diddly Squat(啥也没有)”。幸好克拉克森是个亿万富翁,有的是“钞能力”,要换成一个普通农民,这日子可就苦不堪言了。
务农不仅难,还很危险。克拉克森在书里写道,他的拖拉机驾驶员因为把肥料撒进耳朵,进了医院,另一个伙计使用射钉枪时操作失误,把自己的腿钉在了脚手架的木板上。在乡下,农民们不仅会被烧死、摔死、压死,还有可能被一头小心眼的奶牛袭击,终结了生命。以上种种困难和危险,绝不会发生在《星露谷物语》里。
娥妮丝的农具只有锄头、镰刀、喷壶、斧子和镐,把采到的铜矿铁矿金矿烧成锭,就能拿去铁匠铺里升级农具,农具不会坏,只会越来越好用。游戏里的雨天不仅不破坏收成,反倒能省下了浇灌的工夫,让玩家到处闲逛。用斧子砍树,永远不用担心树会砸向自己,一整棵树倒下,自动会碎成一截截的木头。钓鱼的按键操作稍有难度,但只要肯花时间,鲈鱼、虹鳟鱼、比目鱼、海参,想钓多少有多少。
《星露谷物语》里也没有真正的危险。进山洞探险会遇到怪物,但一把好宝剑,一身防御装备,加上许多补充体力和生命值的食物,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即便玩家凌晨两点昏倒在树林里,或者不幸被骷髅洞里的木乃伊袭击,“丧”了命,第二天清晨依旧会准时醒来,唯一的惩罚不过是损失一点钱和随身物品罢了。
每晚玩家上床睡觉后,游戏会自动统计一天的收成,卖出的农产品、采集的野果和贝壳、钓到的鱼,都能即刻变成收入,看着屏幕下方不断增长的财富数字,配上金币落袋的当啷声,不由让人想把手真的伸进口袋,摸一摸那些只存在于幻觉里的钱。
星露谷的生活,当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心安的生活吗?
赛博农民与指尖劳动
如果说现实世界的劳动是用手劳动,那么《星露谷物语》里的劳动就是用指尖劳动。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非物》里提到了“海德格尔的手”的概念。海德格尔推崇劳动与手,他认为正是借由手,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世界。海德格尔明确地将手与手指区分开来:打字机只需要指尖参与,剥夺了人手的本质,没有经由书写者用真正劳作的手写下内容,“词语”就被降格为了“信息”,打字机只是一朵数字云,遮蔽了词语的本质。海德格尔所说的打字机,正是计算机的前身。
与手对应的还有脚,海德格尔的脚,立足于大地,扎根于土壤,和手共同指向地面的秩序。韩炳哲认为,当人不再与大地紧紧相连,数字化就是通往废除人性的必然步骤。海德格尔的手捍卫地面秩序,对抗数字秩序,“失去双手的人,也将失去双脚,终将飘离大地,坠入数字云端。”

《星露谷物语》的开场动画里,玩家操纵的角色坐在格子间的电脑面前,为这种生活感到倦怠,于是离开大都市,前往鹈鹕镇继承农场。但现实中的玩家,结束一天格子间的工作后,回到家,将再次坐在电子设备前,透过或大或小的屏幕,进入赛博农场。这或许不是埃里克的原意,但他精心设计的电子世外桃源,却和游戏里的Joja公司一样,把玩家困在了电脑前,就连埃里克自己,又何尝不是离田园生活更远了呢。
这让我想起了文化学者汪民安的一段话,“没有比使用电脑更加轻松愉快的事情了,同样也没有比使用电脑更加辛苦劳累的事情了。人们轻松地坐在电脑面前,最后却疲惫不堪。”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