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在山野
作者: 李娟我妈揭开锅盖,看见里面只囫囵炖了一只鸡,就啥也没有了,便叫我去菜筐里找找,看还剩没剩下黄萝卜。我在筐里翻了半天,萝卜没找到,倒找到两个人参。我就把这“人参”拿去给我妈看:“这还行吗?”
我妈把这“人参”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捏了又捏,揉了又揉,玩弄半天扔给我:“削削皮炖进锅里吧,唉,好歹还是个萝卜……”
她亲自去找,这回找出来一个圆的。她说:“娟啊,你看——”她把它往地上一扔,这东西碰到地随即又弹起来。我妈得意扬扬地向我介绍:“我们小时候就是拿这个当皮球玩的……”
在山里什么都好,就是“吃”这件事总让人发愁。倒不是我们没吃的,也不是吃的东西太贫乏。而是我们吃得太窝囊,愧为文明之人。
首先,在这里,冬天没有蔬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肉类丰富而廉美,一个冬天尽在吃肉,吃得出门看到牛羊骆驼马就害怕,而到了夏天,没电没冰箱,肉类不能长时间存放,所以一般没人宰牛宰羊。但夏天交通方便,蔬菜是不会断的,于是又猛地补充维生素。如此一张一弛,胃口被折腾得失去了敏感,啥都能凑合下去了。这就是人的伟大之处,随遇而安,改造不了自然就改造自己,咋都得活下去。
夏天我们尽在想如何为冬天多准备点干菜。干鱼、干蘑菇什么的就不说了,还行。做干豆角时因为不懂行,煮了半熟才去晾的。结果跟一蓬干草似的,锅盖上压两块石头炖五个小时也拽不烂嚼不动。无奈只好浇上滚油凉拌了让各位将就。一顿饭还没下来,所有人腮帮子就累得连馍馍都咬不动了。晾西红柿干是我妈的主意,结果十公斤鲜西红柿到最后还没剩下四百克。拿一片咬咬,挺香、挺甜,便你一片我一片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到冬天还不够熬一锅汤。夏天没肉吃,偶尔碰到摔死或给车轧死的羊买回来一只,把肉拆一拆,淋上盐一块一块晾起来。除去被狗叼走的不计,剩下的倒也能吃过一个夏天。
如果有那么一两次啃骨头时看到汤上面浮起了煮得仅剩一层壳的蛆虫,便遵循事先约好的规矩,不吭声,等大家吃完了再分享这一秘密。后来我妈想起在老家熏香肠的情景,便把肉搁到炉板上烘烤,想着肉干了就不会招苍蝇了。结果给烤熟了一大半,一次端上来一大盆子,让我们吃得措手不及,大喜过望。

山里的野菜很多,细细算来,好像地上长的任何一种草都——这里只能说——没有毒,可以吞下去。好吃的却并不多,野韭菜、野葱、野大蒜,闻起来味道特浓、特香,吃起来却又苦又涩,只能调调味道而已。豌豆尖和苜蓿草好吃是好吃,但这是人家种的马饲料,必须偷才吃得到——顺便说一说,有一次我妈偷的时候就被逮到了,不过我妈嘴甜,后来那个人就帮她一起摘。这是篇外话。再说灰灰条,听说嫩的用开水烫了凉拌也好吃。不过我没吃过,看它那个样子,那么难看,想必也不见得好吃。而我们最爱的,莫过于亲爱的蒲公英了,蒲公英又叫“苦苦菜”,苦是有点苦,不过就那苦味吸引人了。我们抽回叶子,一片一片在河里洗净了,用开水一烫,攥干水,倒上酱油醋,搁进葱姜蒜,拌上粉丝海带丝,淋点香油,另外加热少许清油,放进干辣子皮、花椒粒、芝麻,炸出香味往菜里一泼,“吱啦啦——”香味四溢。
不过,你看我形容得这么诱人,说这么好听,其实,深山老林的,我们哪来的葱姜蒜,粉丝海带丝的?还什么什么“淋点香油”“搁点芝麻”呢——只能想想而已。
我们家酱油倒是很多,全是固体的,因为是商品,卖不掉,只好自己拼命吃。因为酱油是咸的,所以就省掉了盐这一调味品。
实际上我们这儿经常断盐,哪儿也买不到,要炖肉了没盐,没办法,只好往肉汤里再加酱油。等我们终于有盐吃了的时候,又没酱油了。你不知道,清汤清水,寡颜寡色的菜简直是在迫害食欲,折磨胃口,吃得人叫苦连天。
就在那时我有了一个男朋友,他是山里铁矿上的司机,路过巴拉尔茨会来看我。我们一共见过四次面。其中一次他给我带来了两袋话梅和一包虾条。还有一次带了几十公斤辣子、四个大冬瓜和一桶醋。于是那段时间我们天天吃酸酸的青椒炒冬瓜片 (真的,我们就这些家底 )。天天吃,天天吃,吃得身上都长出冬瓜皮了。我向来看我们的星星——我弟弟,他也在矿上干活——诉苦,他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山里的工人都吃了好几个月的土豆了!”土豆!我们一听,忍不住满脸的向往之情。他只好又说:“菜里除了酱油什么也没有,大锅饭,油星都看不到!”我们又满脸怀念,弄得星星莫名其妙的。我们告诉他宁可不吃油也要吃酱油。他不知道这些日子为让菜好看 些,我们拼命放醋,反正醋有的是,比当年酱油还多。结 果,吃得人快发酵了,一说话就冒酸泡泡。
我们这些再多一些钱也赚不了,再多几张嘴也饿不死的人,也只能在山里摆摆这样的阔气。来到城市,又成了十足的盲流,踩着西瓜皮四处奔波。
好在出门在外的,啥都可以将就。我记得那次我跟着一帮人去一处高山湖泊玩,烤鱼吃。由于鱼是我洗的,所以我自以为比所有人多知道一些秘密——我顺着湖边走了半天,反复比较后,终于选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水倒是很清澈,使水底厚厚的一层羊粪蛋子历历在目,水中的雾状藻网罗了脏脏的东西漂浮着。
我一边刮鱼鳞,翻洗肠肚,一边想:“待会儿就消毒了,高温消毒……没事……”弄完后我面不改色回到他们面前,啥也不多说。我以为就我知道些底细,吃完后相互一透底,心里直发苦……找盐的是在人家牲口棚子饲料槽子里找来的;叉鱼的棍子直接从草丛里折来就扎进我洗得“干干净净”的鱼里;而最后烤的几条是糊了一层湖边沼泽里黑亮黑亮的臭稀泥后,撂火堆里烧出来的……我不知道,吃得还最香。
注意,可不能因此就认为我们一家子尽是些不干不净的角色,只能说我们是健康正常的人。老一辈人说得好:“人不吃点泥土怎么长大?”况且我们更深知泥土的成分。
(小小摘自《九篇雪》新疆人民出版社图/孙小片)
诗剧

它们自由自在
只按照自己的方式存在
庞大的不傲慢,微小的不自卑
做着自己最合适的事情
生老病死,不慌不忙
不贪求多余的东西
甚至不贪求活着
在世上度过命定的时光
然后离开
最后变成世间依然存在的东西
甚至要感谢腐朽
世上的万物
圆满或者残缺
悠长或者短暂
连枯枝败叶都是好的
——海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