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再次开始(组诗)

作者: 韦锦

我在你的蔑视中缩小

不知什么导致你蔑视。

我在你的蔑视中一步步缩小,

缩小成你眼中的钉子。

我不想钉子一样一直钉在你眼里。

不论逃到何方,你都让我离不开原处。

不知世上还有没有好办法,

把我从你眼中拔出来。

就算是你把自己的疼痛拔出来吧!

这样你也不乐意?

你不怕一枚钉子在你眼中,

会一天天长大?

长大的钉子怎会可怜你的哀怨?

你眼中插一枚钉子,你怎能不懊丧?

春天再次开始

经历漫长的枯黄,

看春天从柳梢和山杏枝头露出脸,

那滋味,亚热带朋友一辈子享受不到。

刚响起春天序曲的早晨,

我去长沙、芷江、桂林和昆明,

从初春一下子跳到夏天。

满眼绿色,蝴蝶翻飞,

掏出伤春的手帕也没处丢垃圾。

当我回来,北五环的春天已到中场,

繁花搞乱万千枝头。

东二环的稠李,仰山南坡的野杜鹃,

只剩下谢幕的眷恋和犹疑。

是啊,谁说不是啊,一旦错过就错过了。

不看春天怎样登台,起范儿,

真怕一冬的雪花都来讨债。

我在风中许下诺言,

在等春的日子里再不走远。

顶多在难熬的深冬出去瞎转悠一番。

蜕皮的蛇

皮绷紧到不适的地步。

迫不得已的决心很容易下定。

前奏曲的冗长拖到尾声,

准备期的工作要细致条理。

惬意的生长果断停下,皮色随之变暗。

除了眼睛可能更亮,

所有引人注目的标志都取消。

食欲不振也不得抱怨。

一种酸碱平衡的液体适时分泌,

软化皮肤,使之变薄。

润滑的作用体现在全过程。

然后找粗糙的物体,树枝或岩石,

从头到尾一遍遍摩擦,

让内和外分离。

高光时刻躲在暗处,从头部,慢慢向后。

心里想着,蜕下来的皮尽可能完整。

新生的代价是由表及里的脆弱。

柔软、亮丽、敏感。

不论谁,请不要靠近,不要触碰它。

特别是那些一到中年就自称老蛇的家伙,

和年幼时不一样,它一年才蜕一次。

在不稳定的情绪中,

一粒随风的沙就让它恼火。

出乎意料的岔子

我今天遇到的诗人没有里尔克幸运。

他找到一座山,山的额头是一巨石。

他坐在山的额头上不觉得冒昧。

良好的视野,明显让人心驰神荡。

在持续的冥想中,他拥有的异能超过冥想的边界。

他找到了路径,他要沉到石头里。既然浪花

可以沉到大海里。不仅身影,连同骨肉和血脉。

连同躯体和灵魂的轮廓。下沉。溶解。

沉进石头里只需一个夜晚。

稍微的缺憾是缺一个女子相伴同行。

那些装模作样隐居山林的人,

肯定为他不留踪迹的决绝而羞愧。

他要一直待在石头里。

等不到适当时机绝不露面。

他想着最终的那刻常常兴奋,

某年某月某一天,像里尔克的呼告一样,

作为雕像让人从石头里一点点凿出来。

他坚信那一天不会太快,但已走在路上。

那一天,多么美好的一天,

即使刮着十二月的大风,也漫山遍野开满杜鹃。

出乎意料的岔子来得太快,

一个寂静的早晨,风不起,雨不飞,

他存身的石头成了大型采石场的中心。

眨眼间,寂静撕开一道道口子。

移动的电锯。解体。切块。边角粉碎。

运往山外的卡车轮胎飞转。

按尺寸肢解的生命在颠簸中零落。

与悲伤合拍的部分垒进陵寝。

更多的残余陷身猪圈。

那些粗糙野蛮的手握有强大的工具。

每一次,石头发出的尖叫淹没愤怒的哭诉。

他这才知道后悔,一些不能自救的事,

别说一头扎到深处,想想都不可以。

这就对了

不要试图从诗中找到我。

诗是我的隐身所,这无疑。

但实质性的隐蔽才能把我藏住。

你找到的火焰不可能藏在灰烬后面。

一些尖叫你只能找到一包锐角。

“可在哪里能找到你?”

在你心里。心里没有,你哪里都找不到。

“做作。为了玄虚故意说得轻易。

我有渠道和办法。我来告诉你,

很简单,通过履历、表格。或者你的日记。”

那你只能弄清楚周一是周二的前一天。

太阳升起的方位。我觅食的习性。

至于日记,我早已放弃。

你见哪个小丑老实写日记?

好多日记让人写着写着写成了小丑。

“看来能藏进诗里确实不是你。

成功隐身的那刻,意味着

你的隐身所换了用途。”

可以这样说。诗是对自身的扭曲。

从形到质的流变。从金驴到浑身黏液的虫。

存在放弃镜像,获得对应的客体。

扭曲是最好的隐身方式。

“这和你过去的说辞可不相同。”

“这就对了。”

用定音鼓也无法稳住

换身装束就飞出了黑天鹅。

舞蹈依靠一个旋转找到新的节奏。

但美的本质仍不是花样。

黑衣浓缩成对白皮肤的眷恋。

夜色深重,经不起一条纱裙的轻软。

脚尖踩过舞台,不留下一个水洼,

它曳着丝质的风,给草和花朵缀满露水。

上升的舞台,与山峰和云彩额头齐平。

仰望在不知不觉间调好角度。

地面上的湖水焦急得只剩下波涛,

幸福得浑身湛蓝。

只有一个人,在后台连椅上,

抱紧雪白的衣裙、发夹和舞鞋,

垂下头,把脸埋进无谓的忧思。

微弱的叹息用定音鼓也无法稳住。

他忘了自己的执念,美能拯救世界。

这让人着急的蠢货,更让人担心,

等他抬起眼睛,早错过起身迎接的门槛。

填不满一行方格

谁敢对着大海滔滔不绝地说话?

谁?谁敢?你向脑后掠一下头发,

目光望着对岸,遥远得近乎不存在的对岸

如一只贴着窗玻璃的蝴蝶。

你当然有资格言语滔滔,

不加顾及地淹没接天的波浪。

你伸长的触须针尖一样冲在前面。

略过近在咫尺的裂缝,时空和意念的断层。

把挂在悬崖上的路随手摘下,

不觉得有什么潇洒。

最锋利的灵魂,样子也不过如此。

但我只能让你成为诗中的空白。

那些还没飞来的蝴蝶啊,

想一千次,想一万次,

落到纸上填不满一行方格。

如何快过人的思想

那石头以重力加速度落下,

叫人惊恐地瞪大眼睛。

初冬的河面发出子弹穿透镜子的响声。

人们张大嘴巴吸入大量空气。

四只麻鸭在灌木丛里不再嘈杂。

以秒针计算的坠落导致一连串停顿。

停顿还没结束,它带着水花冲出河面,

从二百米处斜着飞升,与河面构成锐角。

一条茫然的鱼,从河心被抓到半空,

像一截掰断的手臂剧烈扭动。

在对岸落光叶子的树枝间,

它仰起脖子,仰起长长的喙,

倒着把鱼立起来,钳住头,一点点吞下。

那条鱼在整个没入它身体之前,

鱼尾的挣扎有最后的绝望。

根据二者的体积,小应该吞不下大。

一根猴皮筋吊不起一头犀牛。

而它顷刻间完成一场壮举。

没人发现,这只鸟什么时候来到头顶。

它的速度如何快过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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