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太平镇
作者: 杜鸿一
姑妈没上过学,可是她喜欢读书。秋天里,满了八十八岁的姑妈,还能拿着《楚辞》,端一把小椅,坐在阳台上就着透过封台玻璃的阳光逐字逐句地读书。可姑妈满了八十八岁之后不久,那个秋天就成了她的多事之秋。就在那个秋天的九月初,姑妈的儿子石生,还有姑妈的弟弟顺心,同时住进了医院。那几天,对我这个姑妈的亲外甥、顺心的亲儿子而言,是黑了天的日子。但是于姑妈而言,是黑了天又黑了地的日子。
姑妈的儿子石生和姑妈的弟弟顺心住进医院之后,医生问了他俩同样的话——你抽烟吗?石生说,抽,我十七岁跳摇摆舞时就抽。顺心说,抽,我二十七岁蹲牛棚时就抽。医生对摇摆舞时代也有概念,但是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对石生说,这就对了。医生对蹲牛棚没有概念,但是他同样避开了这个话题,对顺心说,这就对了。
医生之所以说出同样的话,是因为石生和顺心的回答印证了他们的预判。说出同样一句话的两个医生,并不在同一个城市。石生的医生在纪南城,顺心的医生在夷洲城。他们之间的关联就是,石生是顺心的亲外甥,顺心是石生的亲舅舅。
石生比顺心小整整十八岁,他们都爱抽烟。因为抽烟,他们同一天住进了医院,第二天同时被查出得了肺癌,而且到了晚期。癌细胞在两具有着血亲关系的身体里恣意肆虐,留给他俩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了,短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个月。这是医生以平静的口吻给出的结论。但是,于我们当事人,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当然,石生的姐姐兰玉也好,顺心的孩子我和弟弟也好,都看过那种狗血剧。我们没有人不希望奇迹能够在顺心和石生身上发生,哪怕让他们至少有一个人能够战胜病魔,能够笑傲人生,像误诊了一样,重新回到我们身边,和我们一起过着美好的生活。甚至,哪怕让他至少再活上十年也好,然后终老而死,也不枉我们看了那么多狗血剧。然而,奇迹并不总在生活中发生,奇迹永远只在剧情里发生。既然没有奇迹发生,父亲顺心和表哥石生,在完成了他俩既定的治疗之后,在前后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分别走完了他们人生最后的路。
表姐兰玉是姑妈家的老大,我是舅舅顺心家的老大。父亲顺心走的那天,是那年的中秋节。石生走的那天,是那年的秋分。石生走时,拉着姑妈的手。父亲走时,拉着我的手。他们走时,都从眼角里流出了一大滴泪水,好像那颗眼泪是一粒芯片,储存着他们一辈子的辛劳,眼泪流了出来,他们也就轻松了。他们轻松了,我们却沉重起来。姑妈叫来了姑爹,验证儿子已经走后,当即就昏了过去,被表姐夫京元哥掐了人中才醒过来。我呢,则不得不在父亲的病床前,一件件试穿着他的寿衣。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父亲走后,儿子必须试穿他的寿衣,母亲走后,则由女儿为母亲试穿寿衣。妈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叮嘱我,不要把泪水弄到父亲身上,更不能弄到他的寿衣上,让父亲和他的寿衣沾了泪水,他去天国的路,就会是湿的。我只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然后一件件地试穿他的寿衣,试完了就交给入殓师给他穿上。这是我作为长子的仪式。我尽量把每件衣服多穿一会儿,以便让我的体温能够传递给这个赋予我生命的人。而父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凉。父亲走时,我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浑浊,看着他滚出最后一滴泪水,看着他舒完最后一口气,看着他游丝断掉……自然,我感觉到了他的温度,一点点地全部丧失掉。
之后,我安排灵堂,落实墓地,守了三天灵以示祭悼,最后将父亲送上山,入土为安。我还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座刻有“厚德永载音容貌、才华横溢相思情”的墓碑,栽种了四棵一人高的樱花树,将他的新家打扮得漂漂亮亮。表哥石生则在兰玉姐和京元哥的操持下,按照既定的程序,化作骨灰,入驻公墓,完成了生死别离的最后仪式。血脉相连的姑舅两家,前后不到半个月,在两家长女长子的操持下,把两位亡人的后事办得利利索索。剩下的,只能靠时间来疗治生死别离的伤痛了。
我坐在父亲常坐的沙发上,睡在父亲睡过的床上,睁眼,闭眼,那种彻骨之痛,清晰而真切地一点点往全身浸漫着。就在这时,兰玉姐的电话打了进来。
接通电话后,我们彼此都必须保持着足够的理智。她还没开口,我就说道,我和妈正要去纪南城看姑妈呢。兰玉姐着急地说,你们不能来看我妈!舅舅走了的事,不能告诉她。告诉她了,就会要她的命。我说,爸爸不在了,可以不告诉姑妈,但是我和妈要来看她。爸爸不在了,看到了姑妈,就等于看到了爸爸。兰玉姐仍然很坚决,你们不能来。你们来了,舅妈一哭就穿帮了,一穿帮,就会要了你姑妈的命。
说着说着,兰玉姐的电话突然就断了。她如此坚决,这才让我意识到,姑妈那里真的需要很谨慎才行。
二
姑妈是爷爷和奶奶唯一的女儿,父亲是爷爷和奶奶唯一的儿子。作为儿子,父亲金贵成三代单传。太爷宪章,爷爷迎祥,父亲顺心,都是唯一的男将。每一代,都把儿子视为稀世珍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了父亲这一辈时尤甚。奶奶曾经生过九个子女,其中儿子就有四个,但是存活下来的就只有姑妈和父亲。姑妈1930年出生,父亲1941年出生。父亲就姑妈这么一个姐姐,而且是姑妈一手带大的。姐弟俩情深意切,所以,父亲和石生哥一样,同样是姑妈的命根子。
奶奶在世时,一直说姑妈命硬。她生了九个孩子,姑妈是老大,父亲是老小,中间七个伯伯和姑妈,长到三四岁时就会患上一种怪病,然后不明不白地走了,全成了人们常说的化生子。我们这儿把夭折的孩子都叫化生子,化生子就是短命鬼,是爹妈前世的债主。七个夭折的孩子,在姑妈的懵懂中,把奶奶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是奶奶仍然不死心。在送走了第七个孩子之后,她听人说,领养一个孩子可以冲一冲家族的魔咒,压一压家族的邪气,家族的人丁就会兴旺起来。奶奶便回到娘家,领了娘舅家的一个儿子过继给自己。可是,养子依然没能扛过家族强大的厄运,他在奶奶家过了一年不到,也随着那七个夭折的孩子化生而去。
悲痛欲绝的奶奶一咬牙,请回了一位漫天要价的算命先生,让他给自己,给爷爷,给姑妈拿八字算命。她要彻底根除家族的祸害。奶奶好酒好肉招待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在奶奶家算了三天三夜的命。算罢,瞎了眼的算命先生把所有的罪孽都归结到姑妈身上。
奶奶伤透了心,遭够了罪,听了瞎眼算命先生的话,似大梦初醒,便下狠心咒骂自己,咒骂姑妈。她骂自己命苦,生了这么一个害人精。她骂姑妈命硬,连续害得八个弟弟妹妹性命不保。更要命的是,瞎眼算命先生说,奶奶要想再有孩子并且能够成活,必须得把姑妈丢掉。奶奶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就哭,哭得眼睛看不见光了,才对姑妈说,你这个八败命,瞎子让我丢掉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姑妈说,瞎子说的不算!我们会好起来的,弟弟会来的。奶奶说,瞎子说的都对。你八个弟弟妹妹都走了,不是你,他们不会走的。可是,你叫我怎么舍得把你丢掉啊!
奶奶又哭,她断断舍不得丢掉姑妈。瞎子又说,那也得送人。只有送了人,之后你才会有一两个子嗣得以存活下来。奶奶听后,这才舒了一口气,一咬牙,决定把姑妈送人。
奶奶最开始相中了太平镇上的秦家老小。秦家是养猪大户,老小也是个本分人,特别会劁猪。秦家的大人,本意是想把姑妈收过去,长大了好给老小当媳妇。奶奶也专门去太平镇看了一眼秦家老小。秦家老小的样子,在奶奶眼里还算过得去。只是那双手,年纪轻轻就满是裂缝,缝里带着血丝。
回到家后,奶奶便安排大长工付大叠送姑妈去秦家。姑妈不肯去,抱着稻场边上的那棵核桃树不松手。付大叠支好背篓,奶奶就安排爷爷去把姑妈绑起来,装进那个水竹花背篓里,背到秦家去。姑妈还是犟,抱着核桃树不松手。爷爷掰不开姑妈的手,也抱不动姑妈,只好坐在地上流泪,再也不肯绑姑妈。
奶奶又安排二长工马二童戏去绑姑妈。马二童戏一直帮奶奶伺候牲口,绑牛绑猪绑驴绑羊,绝对是把好手,可就是手脚粗重得很,绑起东西来没个轻重。姑妈的力量,在他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他在奶奶的泪眼里,强行把姑妈绑了起来。姑妈睁着一双大眼睛追着奶奶的脸,央求奶奶别送她走。奶奶这次可是下了狠心,她让马二童戏一把将姑妈装进背篓里。装进了背篓里,姑妈才真着急了,但她并不哭,只是放开嗓子大声叫道,弟弟救命,弟弟救命!
姑妈这样一叫,把奶奶叫得打了一个冷噤。她示意马二童戏停手,走到姑妈面前问,你是在叫你阳间的弟弟,还是叫你死去的弟弟?姑妈说,我叫阳间的弟弟。奶奶又问,你是在唱戏吧?姑妈说,我在喊真弟弟。奶奶问,那,你的真弟弟在哪儿呢?姑妈不作声。奶奶说,你该不是在装神弄鬼吧?姑妈还是不作声。奶奶说,你再不说话,他们就背你走了啊。姑妈这时才流出了眼泪,哭出了声。
奶奶又说,快说,你阳间的弟弟在哪儿?姑妈哭着用手指着奶奶的腹部说,在你肚子里,弟弟正在往我们家走呢。这个弟弟来了,再也不会走了。娘,你就别送我走了。我求你了。我走了,弟弟来了,就没有人照顾他,好孤单呢。娘,我求求你,你就别送我走了。
奶奶硬着脸说,你胡说,有什么证据?姑妈四下看了看,没看见一件东西可以证明弟弟正在来家的路上。她只得双手抓住背篓,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她突然打住了,指着身下的水竹花背篓说,娘,证据就是这个。奶奶说,一个背娃的水竹花背篓,算什么证据?姑妈说,这是爹专门给弟弟做的,用来背弟弟的,不是用来丢掉我的。
奶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一把老泪从她的眼睛里呛出来,又让她猛地一把用双手捂住了。然后,她腾出一只手来,朝着大长工付大叠和二长工马二童戏挥了挥手。爷爷眼疾手快,赶忙给姑妈松了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奶奶却像藏袁大头一样,把水竹花背篓紧紧地抱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腹部,走进了那座深宅大院。
姑妈终究没有被送出家门。父亲顺心也像是被姑妈喊出来的一样,很快就降生了。父亲的到来,改变了姑妈的命运,姑妈自然做牛做马地服侍父亲,爱护父亲,成天把父亲用水竹花背篓背在背上,就连在稻场上玩耍,也每时每刻地把父亲牵在手里。两人整天、整月、整年形影不离。姑妈外出劳作时,父亲就是她的影子。父亲上学时,姑妈就是他的跟班。他的书包学具和零食,全部在姑妈背上的水竹花背篓里。父亲像一颗掌上明珠,首先是在姑妈的手心里、背篓里,然后才在爷爷和奶奶的手心里。父亲上的是私塾小学,然后被保送到县一中,之后考上师范,毕业后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父亲走到哪儿,都带着那只水竹花背篓。他把背篓或是放在床头,或是挂在书房,或是放在衣柜上,一直和它形影不离。当然,父亲还一辈子没住过医院,也没有输过液,直到七十八岁时因为抽烟患上肺癌,才住了一回院,输了一回液,最后离开人世。
姑妈也一帆风顺。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张家老二。张家老二刚刚航校毕业,在河里跑船,而且新当上了货轮上的驾长。当上驾长不久,他便迎娶了如花似玉的姑妈,变成了我的姑爹。姑妈出嫁那天,她把水竹花背篓背在了父亲身上,然后拉拉父亲的衣领说,弟弟,从今天起,这背篓得你自己背了。父亲背着背篓,只是笑。然后,姑妈跟着姑爹,先在夷洲,后在纪南城生活,依次生下了兰玉表姐和石生表哥。姑妈没上过学,却爱读书,没学过会计,却会算账。姑妈家门口就是天主教堂,她却从没去过,倒是一直信奉关公,一直将关公的雕像请在家里供奉着,有事无事上一炷香,祭拜一下,却从不求财许愿。所以,姑妈一直过着安逸恬静、无欲无求的日子。直到表哥石生和父亲患病去世,姑妈的生命质地,才开始出现人生最大的困难。
三
电话信号不好,断了几秒钟之后,兰玉姐的声音才重新扩出来,你们真的不能来。
说完这句话,兰玉姐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理由,舅妈就更不能来了,她一来,根本就不可能不露馅儿。你姑妈聪明得很。你们一来,她就会知道真相,那就会要她的命。
电话里,兰玉姐的声音很大,妈也听到了她的话。妈在一旁插嘴说,哎,孝子三年不出门。你们不欢迎,我们就不去。那就等满了三年再去看姑妈。兰玉姐也在电话里听到了妈的话,说,舅妈莫生气,那就等三年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