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丢了
作者: 蒋忠民一
下午姚二跑来找林子宽时,林子宽正在高高的梁架上指挥几个施工人员安放最大那根横梁。这时,北风撕扯着清澈的江水,撕成一张大网。河滩边的柳树林被北风撕扯得与河堤下的芦苇一样摇曳,让初冬天气更显寒冷。
虽然周围有其他房屋,梁架上风势依然不小,林子宽胖胖的身躯却不为风所动,灵巧得像只胖乎乎的老鼠。姚二站在一边喊,林子宽摇摇手,让他等一等。安放横梁,对于传统木工而言,是大事,分不得心。
林子宽左眼微眯,侧着脸贴在柱子上,瞄来瞄去好一阵,才点点头,举起手中的木槌作势敲击已经安放到几根柱子卯眼的横梁。甲方的监工打个手势让林子宽等等,拿出水平仪,横放竖放,鼓捣好一阵,点点头,对林子宽竖起大拇指。
林子宽心里哼哼,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不相信我的眼力?林子宽初中没读完就跟着跛脚师傅在老家做木工,主要是帮人修新房子时竖屋架安大梁。一座桂北传统民居五柱三进两排屋架,每一根柱子每一根横梁每一个卯口都凭眼色打上墨斗线,用斧子凿子刨子,手工砍削雕凿刨光而成,全部准备停当,吉时竖架安梁,五根柱子、五根横梁,彼此结构不差分毫立在那里稳稳当当。老家一带方圆百里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村寨,每一座房屋几乎都出自师傅的手。
跟着师傅,林子宽很快练就了不亚于常规测量仪那般精准的眼力。屋架横梁,只要屋主提出高度宽度要求,并备好料,基本不需要动用卷尺、水平仪这些东东,林子宽眯着左眼,瞄几瞄,就明白怎么办。
近些年,村民开始兴起修建砖混结构的楼房,林子宽师徒的生意渐渐萧条。每年春节,回寨子过年的那些小伙伴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城市里的热闹,林子宽渐渐心痒,终于离开师傅,到江边的这座小城来开开眼。
林子宽举起木槌,嘴里念念有词,梆梆梆地在横梁一头敲击几下,那头敲击几下,并大声问,有人么?其他人答,有人!林子宽将木槌丢下,安梁工序告成。
姚二面带不安,说猫丢了。
什么?下午上工时它不是好好地关在笼子里么!林子宽将木槌捡起来,别在腰上,那还磨蹭什么,赶紧找猫去!
项目经理部里,那只猫笼孤零零缩在一个角落,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盘子里散乱放着鱼刺和碎饭粒,以及几块猫粮。
猫粮是林子宽将这只猫带来项目经理部时,丹桂硬塞给他的。圆圆把猫宝贝得什么似的,怕猫不吃别的,买了一大堆猫粮。丹桂唠叨着,又咳嗽起来。圆圆是丹桂离婚后与另外一个男人生的。那个卷了丹桂辛苦多年做生意积攒的几十万元跑了的男人压根不知道圆圆的存在,好强的丹桂将女儿生了下来,独自抚养到现在。
丹桂每到秋冬季节就会咳嗽,一个老中医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这种毛病忌讳家里养宠物,说动物的毛里隐藏着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像她这样的病人禁受不起。可是丹桂对女儿真是百依百顺,就算女儿要天上的星星,她也会拼了老命去摘下来。因此,当女儿将黑金刚带回来时,丹桂没有表现任何不快。为了让女儿安心住校,张罗着买这样买那样,尽力给黑金刚创造舒适的生活环境,全然忘记了自己不能接触猫狗这类小动物的问题。于是,每年秋冬咳嗽的毛病,随着黑金刚的到来而提前发作了。
林子宽为此与丹桂争执了好几回。读书就好好读书,弄只猫回来养。自己没时间管,只知道让母亲受累。林子宽如是说了几次,每次丹桂听到脸色就不好看,最后干脆来一句,不是你自己的女儿,你不懂!林子宽哑口无言,怔怔地望着在笼子里躁动的猫。两人沉默好一阵。林子宽说,你的咳嗽,是受不了猫的毛呢,要不,我把它带到工地上的项目经理部去养?
那行吗?圆圆说是同学寄养在她那的,过完年,要还给同学的。
那有什么不行,不就是关在笼子里,每天喂给它吃的?!
这样啊?还是不太妥吧。万一你把猫弄丢了怎么办?圆圆那里怎么交代?要知道,她还有一个学期就要高考了。
有什么不妥!本来猫就是野惯了的东西,生来要捉老鼠吃。就是你们这些城里人,闲得慌,把猫啊狗啊当宠物养。林子宽不以为然。在我们那里,山上有猫,家里养的猫成天跑出去跟山上的野猫耍在一起,根本不需要喂什么东西。
呵呵,那是你们那里。城里不同呢。
说了这句,丹桂突然闭口,林子宽也不再吭声。他看着丹桂经常显得忧郁的眼睛,突然感觉自己这段时间对丹桂的追求,或许根本是错的。
林子宽刚想放弃带走黑金刚的事,丹桂突然就松口了,只不过千叮咛万嘱咐,要林子宽好生对待黑金刚,千万千万不要让它跑丢了。
我又不是没见过猫!拎着猫笼子离开丹桂屋子时,林子宽保证了又保证,你就放宽心,丢不了,丢不了!
那只猫刚带到项目经理部时,林子宽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安顿好猫笼,还专门叫帮项目组做饭的刘嫂,将吃剩下的肉啊鱼啊挑选出来,弄干净再给黑金刚吃。刘嫂就是汤家村人,家里也养了几只猫。她笑林子宽如此紧张地对待黑金刚,林子宽说你不懂我为什么紧张。刘嫂笑得更起劲,你那点花花肠子,哪个不懂!不就是要讨好那个丹桂么。我跟你讲,你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二
那天,丹桂陪一个朋友来民俗村买房子。在老板的策划下,民俗村除了自己运营的表演项目和部分餐饮项目,其余铺面和住宅都对外销售。老板请到的营销公司业内有点名气,居然牛气哄哄地面向全国发售这里的民俗宅子。丹桂的这个朋友就是专程从鹏城赶来看房子的。两人在销售处看了半天模型,听售楼先生解说了半天,不过瘾,一时定不下,便踅转到了工地,想实地看看吹得天花乱坠的这个项目的实际建造布局。
丹桂和朋友在显得杂乱无章,到处是建筑材料和垃圾的项目工地走来走去。那些竖好了的屋架让两人赞不绝口,说眼下像这样的手工实在不多见了,单凭这一点,这个民俗村的老板就算得上有眼光。丹桂深有感触,说这些木架子房屋让她想起了老家,想起了奶奶。一个扛着木料的民工似乎听见他们的议论,得意地迸出一句,那是。这样的屋架,我们林师傅做出来的,世界独一份。
是么?丹桂和朋友不约而同撇撇嘴,显出几分不屑。不过,她们很快被前面不远处竖架上梁的场面吸引了。
两人仰着头,看林子宽在竖好的屋架上面指挥民工安放横梁,听林子宽安放横梁时神神道道地念叨,一时入神,乃至那把木槌扔下来时也没注意躲避。
林子宽吓出一身冷汗,丹桂左脚被从地上弹起来的木槌砸伤,当即蹲下,痛得直吸冷气。工地负责人将林子宽狠狠训斥一顿,作为安全事故从他工钱里扣罚金。
后来的故事有点俗套,一来二去林子宽与丹桂熟络起来,两人联系便多了。
但是,姚二和刘嫂他们对此并不看好。姚二不止一次说,哥啊,莫看那个女人有事无事发个微信,打个电话给你,哪次不是喊你帮做这样帮做那样。都这么久了,你得到了什么难道自己心里没数?
刘嫂说,林师傅啊,人与人不仅讲缘分,也讲八字呢!夫妻过日子,要合得来,讲得来,光是好看,光会撒娇,过不得日子的。
自打项目开工,刘嫂到项目组做饭,她就对林子宽格外照顾,不仅做菜尽量对他的胃口,他换下的脏衣服,经常不声不响地帮洗干净。林子宽每次都是感谢感谢,刘嫂每次都是说自家人自家人,客气什么。
姚二说,哥呀,我看刘嫂好像对你有点好感!
去,想找打!林子宽不准姚二乱说。
姚二说,我是认真的。刘嫂以前可是我们汤家村一枝花,可惜老公死得早,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撑起一个家。
可是,对于刘嫂,林子宽似乎来不了电,用时髦的话讲,那就是没感觉。自打那个下午木槌砸伤了丹桂的脚,林子宽的心思就开始活泛。将丹桂送到医院,丹桂出院又把她送到家里,只要能见到丹桂,他就觉得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他不曾向丹桂表示过什么,也没问过什么。林子宽本来就不善言辞,关于老家还有师傅的事,都是挤牙膏似的,被丹桂一点一点挤出来的。丹桂主动告诉他自己曾经的婚史和圆圆的身世。她和前夫生下的大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滨海市工作。眼下读高三的女儿,是后来那个骗财骗色的骗子的种。这一点,这个女儿自己不知道,大人一直都瞒着她。
从丹桂陆续透露出来的信息,林子宽知道这个女人比自己年长好几岁。早些年,因为各种原因,林子宽在老家娶不上老婆,热心的媒婆倒是介绍了几个,无不嫌弃林子宽长得黑,性子木讷,家境贫寒。
一晃,林子宽四十大几了,依然单着。
他感谢那个下午,感谢那只木槌。让他与丹桂有了交集,看到了脱单的希望。
对于林子宽,丹桂没有明确表示拒绝,但认识差不多一年,两人的关系,也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亲密。
林子宽再三要求将黑金刚带到项目经理部来喂养,也是想进一步推进与丹桂的关系。
可是现在,他再三保证好好照顾的黑金刚,丢了!
三
项目经理部租用的是汤家村一户村民的旧楼房,附近有几个废弃的菜园子,有几株古樟树。近几年,因为靠近漓江,汤家村村民在江边开农家乐,生意红火,又有老板投资开了一个木材批发市场,大多数村民都搬到环城路边修建新楼房。老村子被一个老板买下,计划修建大型民俗文化村,村子里空着的老房子不少。
林子宽领着姚二,从经理部附近废弃的菜园子找起。菜园子荒草丛生,断砖头碎瓦片混杂在久无人至的菜地上,何首乌、牵牛花之类藤蔓爬满了残缺的围墙。一个菜园子没有猫,另一个也没有猫,那几株古樟树上,猫应该爬不上去或者不屑于爬上去。
终于在一座空房子的厨房发现了黑金刚。它正跟在一只村民养的灰猫后面,瑟缩地寻找着什么。
看你往哪跑!林子宽兴奋地追过去,两只猫一前一后,跳上窗台,再跳上后墙,蹲在上面,示威似的,瞪大了猫眼看着他。
就这样,追来追去,土猫跑到屋顶上去了,黑金刚被追进了那条一头堵死的窄缝里。
北风冷雨,人与猫对峙着,大眼瞪小眼,颇有点互不相让的架势。
这是两座农家小楼房中间的窄缝,至多一个两三岁小孩能够侧身挤过,稍微转身就会被卡住。窄缝并非平行,越往中间越狭窄,到最后干脆重叠成为两堵彼此独立砌上去的墙。
钻进窄缝里的黑猫,要想出这条长长的窄缝,非得回头不可。林子宽就守在窄缝宽口,尽管看得到,可是对于蜷缩窄缝深处的猫,同样无可奈何。
林子宽尽量压制着自己不骂娘。不就是一只猫么!不信自己连一只猫都对付不了。他叫姚二找来施工围网,从屋顶挂下来,将窄缝围得严严实实。
我看你跑啊,好你个黑金刚,一只臭猫。明天再来收拾你!林子宽抹去头上湿漉漉的雨水,走,姚二,喝酒去!
那这只猫?
哼,和我斗!先不管它,就让它缩在那条缝里,不信它还能飞上天!
没想到,头天夜里蜷缩在窄缝里的猫,还真就“飞”了。
半夜临睡前,林子宽特意拿着手电筒去窄缝那里照看,强光照射下,窄缝里看得清清楚楚,那猫蜷缩在最里边,一对眼睛在电筒光下闪乎。
没心没肺活几十年,穷也好苦也罢,林子宽好像从来不犯愁,记忆里也从来没做过梦。可是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恶梦。
此时林子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去看了黑金刚回来,躺在地铺上,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忽然听到师傅喊他,墩子,墩子,快起来。
墩子是师傅给林子宽起的小名,因为他心宽体胖,就像一个厚实的树墩子。林子宽揉揉眼,师傅你半夜三更地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师傅说,你看看这是哪里?林子宽发现不是在自己眼下做事所在的汤家村,而是在老家马头寨后山上。
黑黢黢的,冷飕飕的,师傅你喊我做什么啊?呵呵,师傅不会害你的,你跟我来,我们去捉野猫!
捉野猫?
是啊,寨子后山石岩里,有好多盐老鼠(意指蝙蝠),也有好多野猫。你不晓得,如今城里人,不仅喜欢养那些什么外国品种的宠物猫,也喜欢吃我们山里捉来的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