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电台(中篇小说)

作者: 方言

原名孙海潮,京西孙家铺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延安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阳光》等。现已出版长篇小说《一辈子也别丢下我》《爱之梦幻》等四部作品。

刘卫国是清晨时被一辆绿迷彩大吉普接走的。汽车从村中老街缓缓向村外行驶时,他透过车窗,看到乡亲们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乡亲们都知道,他是要去接他父亲的班——他的父亲刘红旗半年前殉职了。村里没人知道他父亲殉职的原因,就连刘卫国和他的母亲都不知晓。

吉普车翻山越岭,在大山中缓缓穿行,接近中午时车突然停下。刘卫国以为到了。他刚要推开车门,司机却递过来一个黑布袋子。

“把头套上。这是进山的规矩。”司机言词果断,不容分辩。

“我,我……”

刘卫国在表情冷峻的司机面前自泄了底气,按“规矩”套上了黑布袋子。汽车放开制动继续向前行驶。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山路颠簸,七拐八绕,胃里酸水上涌,就快顶到了嗓子眼。他在黑布袋里不自觉地闭着眼睛,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闭眼,黑布袋也是黑的,睁眼闭眼都一样。或许闭着眼睛,意念的力量才会让人更清醒吧。他靠着自我意念抑制着胃里的翻滚,所以他也没太在意时间。当他终于抑制不住时,汽车戛然停下,熄了火。

“到了,下车。可以把头套拿下来了。”司机说。

刘卫国迅速扯下头套,拉开车门跳下去,像虾米似的弓着腰在路边呜哇呜哇地呕吐了起来,很久之后才大病初愈一般挺起身子。

这时,司机和一个中年男子一起朝他走了过来。

“刘卫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K两两电台塔架班马青山班长。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直接领导,你一切工作由马班长具体安排。”

马班长笑呵呵地把手伸了过来,刘卫国赶紧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伸出去。

“好小子!一看就是老刘的儿子,简直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司机并不久留,他把刘卫国交到马青山手里,旋即上车,消失在了绿色丛林的深处。

K22电台塔架班,雪藏于京西十万大山之中。那是一个非常隐秘的谷地。说是山谷,可恰恰又有这么一爿平坦开阔近似圆形的山坡,就好像是一个大圆盘。在盘子沿儿上,均匀分布着九座高高的钢塔架,各塔架之间由特殊导体材质的缆线串联。自地面向上,钢塔架高度每升高五米,就会有一道缆线串联于各塔架之间,五道线缆细细的、平平的,远远望去宛若五线谱一般。在九座三十多米高的钢塔架的顶处,各安装着笔直刺向蓝蓝天空的避雷针。

刘卫国抬起头眯着眼向一座塔架的顶端仰望。正午的阳光正照在闪闪发光的避雷针上,有几只山老鸹如同音符般正在“五线谱”上停留。当然,他的知识储备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说不出“音符”和“五线谱”这样高雅的词语,只觉得这群山老鸹就像正趴在老棉裤裤缝里忍冬的一窝黑头大虱子。

“小壮,看什么呢?”马班长问。

刘卫国一怔,说:“这个铁架真高。马班长,您怎么知道我小名?”

“哈哈哈,高吗?你爹每天能爬三十多次。”马班长说,“我不但知道你的小名,我还知道你屁股蛋儿上有块疤呢!”

不知何时,一个身穿“两根筋”,肩头暴露出强健肌肉的男人,正站在刘卫国和马班长的身侧面。

“卫国,这个是副班长郑强。”马班长介绍说。

郑强说:“我是大老粗,有劲儿,没文化。听你爸说过,你是你们村掰腕子的无敌手,一会儿咱们比试比试?”

“先进屋吃饭,以后有的是工夫。”马班长笑着拍打了一下刘卫国的肩膀。

K22电台,从建台起便设置塔架班。最初十五个人,后减至十二人、八人。改革开放后,我国卫星发射技术日臻成熟,昨天酒泉、今天西昌、明天太原……这里射完那里射,2G、3G、4G……通信技术也随之突飞猛进,相对传统的K22电台任务量便越来越少,电台信号塔架的使用频率也随之减弱,塔架班人员也在不断减少。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塔架班人员配置减到了底线,只保留三名护守人员的编制规模。此处所言“编制”,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并非国家的正式职工。在这三个人中,殉职的刘红旗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入职的一名老人。

六个月前,刘红旗班长从八号塔掉了下来。塔架班人员不足三人了,K22电台要给塔架班添补人员,刚刚接替刘班长的原副班长马青山向台里请示,能否让刘红旗的儿子刘卫国来补这个缺口。他说刘班长在奄奄一息时,曾恳请他帮他儿子找个活。

说起来这个工作就是一个临时工,由马青山带着能爬钢架就行,况且刘红旗生前对塔架工作认真负责,组织性纪律性极强,他儿子肯定也错不了。马青山刚一请示,电台领导当即就同意了让刘卫国来接班的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K22电台初建台时,塔架便是电台的必要附属设施和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塔架,K22电台的声波便无法传递出去。但是,属于塔架班的只有塔架,塔架班只负责护卫好塔架。为了重要设施安全保护的需要,塔架班与K22电台并不在一处上班,至于电台在哪里,塔架班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别看塔架班只有九座钢塔架,在曾经的峥嵘岁月里,却是非常重要的单位。重要单位就要有重要单位的样子,任何人来塔架班,哪怕是领导来视察,进山时也要执行黑布袋套头的规矩。K22电台工作人员来塔架班这里进行信号调频测试,也得戴黑布头套来去。刘红旗刚进山时,不但要戴黑布头套,大门口外还有手握“木枪”24小时值岗人员进行搜身。

塔架班大院占地十五六亩,在九座钢塔架的外围。一圈用山石砌筑的厚厚围墙足有四米高,上面布设着半米高的铁蒺藜。在围墙外面,还有一道两米宽一米深的防火沟紧贴着墙根。既防山火,又可有效防范他人对塔架搞破坏。

从围墙外面看塔架班大院,只能看到有一圈墙头围着九座角铁搭起来的架子,除此之处什么也看不见,好像院里什么也没有。但是大院里面,却是一个工作、生活各项设施俱全的营地。大院里靠北侧规规整整地建有两排平房,有宿舍、办公室、工具室、厨房、电视室和图书室等相应的生活设施。门窗洞口箍的“苏联券”,房顶盖的青石板都是用山石做的。塔架班初建时人员多,那时并没有电视室、图书室、娱乐室等,房子却也挤得满满的。现在,塔架班人少了,空出来的房间,就被想方设法进行了布置和利用。

郑强副班长来自晋冀两省交界的一个名叫杏花岭的小山村。家里穷困,父亲早亡,他没上过几天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十几岁跟村里人出来干活,在建筑工地上当架子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一次塔架检修,时间紧迫又缺少人手,就临时从社会上挑选了几名架子工,郑强因此进入塔架班。在塔架班工作,最需要的是有胆量和力气,最不需要的就是文化。马青山说,塔架班第一任班长乔大春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在中国801原子能研究所当通信员,后来被安排到塔架班。

刘卫国问马班长识不识字,马班长笑而不答。他又问马班长他父亲刘红旗识字吗 ?

“抽过的烟,烟盒他都认识;喝过的酒,酒瓶他都认识。”马青山一本正经地说。

刘卫国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觉这话不对呀。父亲就只抽“黄果树”,喝二锅头。这么说来父亲也识不得几个字啊。

“既然都不识字,那还弄图书室干啥?”刘卫国诘问道。马队长和郑强同时怔了一下,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是呀,都是文盲,要图书室有啥用?

“刘班长有能耐。他闭着眼,你把铁壶里的热水往地上一倒,他只需听一下水落地的声音,就能知道水烧没烧开。”马班长转换了话题,神气地说。

“那有什么用?”刘卫国不屑于父亲闭目听沸水的本领。

郑强叹了口气说:“刘班长还欠我一盒烟呢。”

“我爸?他咋欠的?”

“玩扑克。”郑强低着头不无感慨地说,“我总觉得这事太邪性,那天上架子前,他突然说了一句‘那盒烟我估计你抽不上了’。就那么邪,没过十分钟,他就……唉!”郑强难过,哽咽着以手抚鼻涕。

刘卫国来到塔架班一个多月了,用他的话说,还没干啥正经事。

“什么是正经事?把这大院里的十来亩庄稼、蔬菜种好管好就是正经事。”马班长嘴上说着,他看也不看刘卫国,手里忙乎着给西红柿育苗畦拿草儿。“拿”草儿,是个细致的农活儿,需要一动不动地蹲在畦埂上,身体稍稍前倾,伸着手臂,用大拇指和食指,把一棵棵绿油油挨得紧密的西红柿秧儿之间的小草拔掉,动作轻微如同镊子夹。急性子的人,定然是干不了这个活儿的。

“咱们是K22电台塔架班,不应该干与塔架相关的工作吗?总不能天天在菜园里种西红柿吧?”

刘卫国蹲在畦埂上小声嘟哝。可这句话还是被马班长听到了,可能刘卫国也并不在意被他听到。马青山从另外的一条畦埂走过来,蹲在他旁边。

“小壮,你爸——刘班长在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轻视塔架班大院里的每一件小事’……”

马青山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卫国打断了:“班长,我觉得咱们K22电台……”

“停!刘卫国,你也来了一个多月了,还K22、K22的,你长没长脑子呀?”马青山班长拔起身子,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K22,K22怎么了?咱们不是K22电台塔架班吗?”刘卫国纳闷,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马班长为什么突然有那么大的怒气。

晚饭之后,塔架班要对大院进行晚间巡视。这是K22电台塔架班多年来的工作惯例。从前多人轮值,每人一个小时。后来人员减少了,当少到只有三个人时,便改为每人值一夜。刘卫国入职后,马青山不放心刘卫国,就安排郑强和刘卫国组成一组夜间巡视,而自己单独一组。

刘卫国白天时惹了事,令班长上了肝火。他心里胆怯,晚饭也没吃几口,便到室外的乒乓球台上静坐。

在群山环抱之中,各种山野鸣虫,吱吱、嘟嘟儿、嗞嗞儿、笛儿笛儿……竞相歌唱,美妙至极,仿佛天籁之声。山谷林木葱郁,植被繁茂,没有雾霾和粉尘,一切清清爽爽,沁人肺脾,一呼一吸之间都有空气的清冽醇净之感。仰头凝望,在蓝蓝的夜空之中,一带亮亮的银河从头顶流过,牛郎星、织女星、大角星……明灭闪烁,静而不语。

郑强吃完了饭,来到乒乓球台边,拍了拍刘卫国的肩膀。他感到自己的手就像拍到了石头,那肩头的肌肉硬邦邦的,浑圆又瓷实。这时他突然想起,他和刘卫国还有过掰手腕约定,一时间便来了兴劲,说:“咱俩有约在先,一直还没比呢!”蔫茄秧一般的刘卫国知道郑强说的是哪件事,但他此时没有兴致。他微低着头,也不接副班长这第二次挑战。他在舒爽的山风中静默不语。夜幕围合,笼罩四野,山谷如同黑色巨大的铁罐,而他和郑强就像这铁罐中的昆虫,渺小而孱弱。如果以整座山峰、整个地球为参照物,那么,他们都可以忽略不计。

“你告诉我,我今天错哪儿了?拔草时,我自己瞎嘀咕两句都不行吗?”

“其实那只是话赶话了,与拔草没关系。班长生气是因为你说的‘K22’。你啥时候听我俩说过‘K22’?据我观察,他已经有意识地纠正你四五次了。可是你从未走心并改正。”

刘卫国转头看了看郑强,精瘦的身形,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点赘肉。他又看了看食堂,马班长的身影忽而摇动,忽而凝止。窗口灯光如豆,黄黄的亮点,在孤寂山中的初夏之夜,点亮的却是青春的圣焰。

“啊,你说什么?他纠正我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你记住,在塔架班必须要说‘K两两’,而不能是‘K22’!”

郑强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如此!刘卫国一直以为两位班长是大老粗、没文化,不会读“2”这个数字,只会说乡野土话的“两”。原来马班长曾对他大声说“K两两”时,是在提示自己啊!

没有哪一级哪一位领导给K22塔架班下达过种粮食和蔬菜的指示。这些“闲事”全是老班长刘红旗倡议的,而且一种就是三十多年。马青山说,在这片土地上,刘班长带领大家种过玉米、小麦、白薯、花生、大豆、芝麻,种过白菜、豆角、黄瓜、芹菜、西红柿、葱、蒜、倭瓜,现在菜地里的那几畦韭菜还是刘班长多年前撒的籽,山泉水浇出来的紫根山韭菜,味儿香得很。并且,塔架班还养了猪和羊,也有几只鸽子,不过鸽子是郑强自己养的,羽翼丰满了也不能褪毛吃肉。

刘卫国问:“那六七头大肥猪和那群羊,可以杀了荤锅?还有那些粮食和蔬菜,白薯、花生……那么多,就咱们三个人吃?吃得了吗?”马青山说:“留够咱们吃的,其余全让K两两电台那边的人拉走,那边比塔架班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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