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作者: 野素夫原名冶生福,青海大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过教师、编辑、秘书等工作,现居西宁。出版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以及长篇纪实文学《西海惊雷》、文化丛书《灵秀大通》《花儿之乡大通》等。
1
“我不出这个家门。”索非雅连头没回,腾腾腾地跨过了北房门槛。
马占山老两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什么都说不上来,只得从窗户里看着索非雅从草房背了一背斗黄草走向牛槽。
马占山老两口都记不起劝了多少回了,索非雅还是那直性子,坚决不答应,按索非雅的话说,你刀刀(方言,刀子)拿上,割我的头哈,我也不走。索非雅一着急还会说出急促的藏话来,尽管不懂,但能从索非雅夸张的表情,明显的动作中看出她的心情来。毕竟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姑娘,不像村里的那些尕媳妇,一个个把心事藏得严严的,说话也是拐弯抹角。
这让马占山老两口又难过又高兴又好笑,日子一天天过着,日子长了,马占山心里的那点喜悦渐渐地被老伴儿的眼泪泡软泡散了。马占山叹了一口气,世界是奇迹,可人的命运是更大的奇迹!
阳光正扑扑扑地跳进木格子窗来,又噌噌地跳上放被子的木柜子。木柜子有黄色的底子,柜门上画着几块奇石,一湾清水,一只船随意地靠在岸边,远处还有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展开翅膀飞向远方。当个鸟儿多好呀,扑腾几下翅膀就能飞过蓝天,飞到没有忧愁的天空。
可是这个索非雅呀,真是比牛还犟。马占山老两口劝了那么多天,一直没结果。索非雅喜欢说缘,她总说在草原上遇见赛尔东是她的缘,她说她的藏族名字叫卓玛,卓玛就是花的意思,上辈子她是花,而赛尔东是一只羊,这只羊每天都来看草,不吃它,也不踩踏,她就欠了赛尔东的,这辈子来还他的。说着说着,索非雅的毛墩墩(方言,眼睫毛很长)的大眼睛里装满了眼泪,也让马占山老伴儿左一下右一下地抹起眼泪来。最后马占山老伴儿说,什么前世前生的,这都是你们的命,你懂吗,傻丫头!
想想索非雅的好来,也真的比牛毛多,这个丫头心气高,凡事不愿落在人后头,家里有什么大事,她可是顶一个半男人,如果马占山不在家,她能真正顶起这个家。
是她在铁匠那儿死缠硬磨,给家里焊了一个热水管,一头焊了个进水口,还让铁匠在进水口上安了个加盖的漏斗样的灌水口,上面接一条软皮管子直通自来水管,只要一拧水龙头,水就能灌进去。时间不长,热水管的另一头就能淌出热水来。
热水管就安在老两口的火炕里,索非雅每天把炕烧得暖乎乎的,一年四季热水管里淌着热水,马占山不用在清晨捅开炉子,只要一拧水龙头,热水就能灌满一唐瓶,热水浇在手上,浇在胳膊上,浇在脚上,心里的什么烦恼都浇没了。
索非雅刚来时,喜欢把新鲜牛粪贴在墙上,她认为这样牛粪才会干得快,时间长了,白色的墙上就斑驳陆离,村里人见了都笑,马占山老两口也不好说什么,只暗中让赛尔东悄悄地说。后来赛尔东把墙重新刷了一下,索非雅开始学村里人晒牛粪的样子,把牛粪晒在路上,这几年,村里打上了水泥硬化路,晒起牛粪来方便得很。湿叽叽的牛粪,只晒上那么一两天,就干得如同桃酥,一掰就碎。索非雅细心地把这些干牛粪装在袋子里,放在草房里,这样牛粪一直不会发潮变湿。尽管家里有煤,但索非雅还是认为牛粪烧得更厉害。
每当看到索非雅端着牛粪到火炕前时,马占山老两口就知道要变天了。果然第二天天就冷下来,可炕是热的,脚也是热的,脚一热全身就热了,就能从晨礼一直热到宵礼。
在这样的天气里,索非雅还会把牛粪放进炉子里,一会儿时间茶壶就会噗噗作响。等壶里熬了半天的老伏茶成了牛血一样的颜色,索非雅便会把一勺牛奶倒进壶里,红铜似的茶汤顿时变白了,变淡了,牛奶的味道从热气里直冲人的鼻子,如果再放点荆介薄荷,满屋子里就飘满了香气,这才叫真正的奶茶。索非雅是炖奶茶的好手,隔壁的麻了奶奶总要隔些时间来喝点索非雅的奶茶。马占山老两口更不用说了,如果哪天的奶茶不是索非雅炖的,马占山的舌头一尝就知道。
马占山老两口还学会了奶茶在藏语中叫哦玛,酸奶叫油,牛叫努勒。
做酸奶是索非雅的强项,草原上的生活经历赋予索非雅这些本事,烧开的牛奶,凉后倒点酸奶,还得像伺候孩子一样盖上被子,放在热炕上。索非雅还知道怎样控制酸奶的酸味,如果马占山两口想吃酸一点的,她会焐好长的时间。一个晌午,瓷瓷实实的酸奶就会端上来,摆在客人们面前,酸奶旁还要放点砂糖,泡上馍馍,一顿饭就能打发过去了。
在秋天割麦的时候,索非雅总要带几碗酸奶,一来解渴二来解饿,村里不少人也纷纷学起索非雅的样子。但说起来,村里人酸奶的味道都比不上索非雅做的,在村里,一些没牙的老奶奶总喜欢往索非雅家跑,因为一年四季只有索非雅家有酸奶,撒上糖,泡上点馍馍,肚里特别瓷实。
索非雅还喜欢打酥油,把牛奶倒进酥油器里,用木杆不停地捣呀捣的,最后白白的牛奶会奇迹般地变成金黄金黄的酥油,切一块放在碗里,浇上奶茶,再放进点炒面,那就成了美味的糌粑,村里人大部分都不会做,就来央求索非雅,索非雅也不嫌麻烦,一有空就帮村里人打酥油。每当打起酥油时, 索非雅总会想起草原来,那正是红红的日头在沾着露水的青草上流动,浑身上下都沾了露水,日头像洗过大净一样,润湿通亮,索非雅的阿妈总是拿着酥油器木杆慢慢地捣,日头的露水都沾到阿妈的额上,索非雅这时总会跑过去帮阿妈捣。
捣着捣着,索非雅的眼睛里也会沾上露水,索非雅想念着那个一马平川的草原,想着那个只蹲点在帐房前的狗,更想念她的阿妈、阿爸。每到这时,马占山老伴儿总会悄悄地扶着木杆,索非雅知道,如果阿妈、阿爸不是因为那场车祸,一定会让她回去看。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想念,无尽的想念。每到这个时候,马占山老伴儿总会给索非雅一些钱,让她把钱舍散给穷人,索非雅知道这些,但还是愿意听这话,这话她从一来到这个村庄就听到了现在。
索非雅喜欢给村里的小姑娘编小辫子,你在村里如果遇到一个满头披着小辫子的姑娘,不用问就知道这是索非雅的手艺,只有她才能编出这样细致、整齐、得体的小辫子来。索非雅的箱子里还放着她的藏袍,藏袍上钉满了银子,可索非雅喜欢素净,她一头绿纱巾,衣服也是穿好几年的,如果你在村里看一看、转一转,村里的哪一个姑娘媳妇不插花戴朵的,哪一个不打扮得光光鲜鲜整整齐齐的。每年秋天,男人们打工回来时,第二天河边肯定会凑一堆媳妇,比衣服,比首饰,比擦脸油,索非雅却从来不往这些人伙里去。
如果家里评个五星户,家里头一个评上的就是索非雅,第二个是家里的牛。按理说村里喂牛、饮水、挖牛粪、看病之类的事基本上是男娃娃的,可是在草原长大的索非雅比任何人都懂得伺候牛。牛喜欢吃什么草,喜欢喝什么水,什么时候得舔点盐,什么时候得喝点茯茶,什么时候得给牛披点毡,这些她比村里任何一个男娃娃都懂。
2
马占山两口子永远记得赛尔东把索非雅领回来的情景,索非雅原名叫卓玛,藏语里的意思是花朵。那天索非雅披着一头小辫,穿着缀满银泡的藏袍,真的像一朵花儿照亮了整个院子。马占山老两口心里就咯噔地响了一下,马占山第一句话是问姑娘家里人知道吗?卓玛低下了头。
说实话,马占山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心里很不愿意接纳这么一个陌生的藏族姑娘,另外村里人也会对他说三道四,生活上总有些不方便。马占山更怕卓玛不适应生活,苦了自己,他甚至想到了许多将来的事。马占山坚决不同意这桩婚事,对赛尔东不理不睬。可是赛尔东坚持不懈,那股疯狂劲儿完全不像过去那个听话的他,这让马占山都有了想掐死他的想法。
那些天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事,马占山都不敢在村里转,万不得已只好低着头走。
一次他还把赛尔东和卓玛赶出家门,还甩出一句,若成这桩婚姻,父子不相认。可是第二天早晨马占山一开门,发现两人就站在大门口。赛尔东用手不停地捂着索非雅的手,再看到卓玛大眼睛里的那一层柔软的神色,卓玛说她父亲也是回族,母亲是藏族,父母在一次车祸中走了,只留下她一人,马占山的心也软下来,决定给他们完婚。
马占山怎么也没想到,赛尔东的婚事竟成了村里的大事,卓玛起了新名字叫索非雅,大家还教会了她许多回族的礼节。赛尔东娶索非雅,请媒人,送问包(定亲礼),送礼,娶亲、送饭(男方招待女方)、回食(女方招待男方的女性亲友)、送冬月各种仪式一样都没有少,村里人还处处照顾马占山,让马占山在村里人面前也挣足了面子。
完婚后,马占山让赛尔东拉着索非雅给索非雅的父母上坟。在那个草原的深处的坟包前,赛尔东念了几段经,索非雅的心安定了,她心里默默地对父母说了再见,又用藏语在心中念了好多经文。回来后每到开斋节,马占山两口总要给索非雅钱,让她替她已去世的父母舍散钱。
赛尔东还是有眼光的,索非雅来到家里,尽管生活上还有些不适应,有些农活不熟悉,可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时间不长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喜欢吃酸奶,喜欢吃糌粑,喜欢喝酥油,马占山一家也跟着索非雅热爱上这些吃食来。赛尔东整天开着天龙车跑西藏搞运输,这些草原上的东西都能买回来,再说了,青海哪个地方买不到糌粑、酥油?
渐渐地,村里人没有不对索非雅竖大拇指的,不少人就借索非雅的好来指责自家的女人,不少女人因此对索非雅生了好久的气呢。
两个月后,索非雅身上有了,马占山两口子整天高高兴兴,下巴快要磕着脚背了。
赛尔东跑四川、跑西藏,有时十天,有时半个月。
一天,马占山家门口停了一辆车,接着就抬进来一个苫着苫单的担架,苫单下躺着赛尔东。
都说毛线常在细处断,马占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偏偏说走就走了。事后马占山细细回想时,发现赛尔东出事前也有些征兆,他最后一次走时用祝福语问候全家,又给房门、家门,甚至祝福了他用过的东西。马占山当时心里就一个疑惑,他总梦见他掉了一颗大牙,现在应验了。
辛辛苦苦地养大了赛尔东,最后却变成存折上的二十多万命价钱和一个不起眼的坟骨堆,这让马占山觉得一切太突然了,似乎还在遥远的梦里,可是多少事不就是这样发生的?
马占山把存折锁在柜子里的最深处,他一眼都不想看,一指头都不想动,存折沉睡在柜子里,似乎赛尔东也睡在柜子里,一动存折那些伤心事就会击垮老两口,把存折锁起来,把有关儿子的记忆也锁起来,避免老两口再次受伤害。
那天赛尔东走了,索非雅一惊吓,早产了,还是一个男孩,看着孙子,马占山难过了好多天。
掐指头算一算,已经给儿子念了五年的经,活着的人还是得活着,走了的人可是越走越远。
这几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每年秋天,麦子的香味越来越浓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就会一个一个地打工回来,村里人热闹得就像过节。可一到这时,马占山家却只有叹息,马占山一家人从来不会提打工之类的话,索非雅不再给村里小姑娘们编辫子,她也不会出门,挑水也总是在清晨无人的时候或是午后。
索非雅有时关着门,整理她的好几只大箱子,把藏袍拿出来,晒晒太阳,藏袍的银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照得马占山两口心里不是滋味,他们觉得他们对不起索非雅,就像这藏袍,总是放在柜子里。马占山老伴儿劝索非雅穿上藏袍,索非雅真穿上了,还照了镜子。这一照,索非雅的眼泪真控制不住了,打得藏袍上的银泡叮叮作响,索非雅想起了她刚结婚时脱下藏袍戴上纱巾和赛尔东拍婚纱照的时候,那天她觉得阳光好温暖,还让她想起了草原上草尖上滚动的太阳,阿妈曾经的笑脸。这一哭也惹出马占山老伴儿的眼泪,她想起了儿子赛尔东的事,两个女人在屋里放声大哭,马占山躲出去了。
这几天索非雅眼睛红肿,马占山老伴儿的眼睛肿成一条缝,马占山总会找个借口拿上点馍馍一出去就是半天。他也没去远处,就坐在村后面的山坡上。从这里能望见村庄,能望见村庄的地,能望见村庄的道路,忙忙碌碌的汽车在路上跑来跑去,牛羊在林子里卧着,享受吃饱后那舒适的一刻,当然最关键的是还能望见村庄里的坟园,直望到暮色铺满了大地,涂黑了村庄,涂黑了道路,涂黑了坟园,最后连马占山都坐在阴影里。
看着索非雅没精打采的样子,想着索非雅牛粪里来牛粪里去的,把一个本该早已冰锅冷灶的家硬生生地变成了热呼呼的家,马占山两口子觉得亏欠得很。首先是儿子赛尔东把人家姑娘从草原娶到了这个穷沟沟里,忙里忙外,没让她享一天福。其次是儿子走后,索非雅一直在家照顾老两口和孙子,想想索非雅在马占山家也快七八年了,她正是花骨朵开花的时候,人一辈子能有几回开花的时候呢?人有几个七八年呢?为了不耽误索非雅,马占山两口子很早就做了一个决定,给索非雅找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