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弥留之际

作者: 末梢

原名赵晨伊。90后,现于马来西亚留学。

她当时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掐算时间,等他洗完澡出来睡觉。其实表盘就在电视机上方,但她不习惯用它来计时,而是听着从光阴里传来的脚步声,切菜刀咔嚓咔嚓的声音,苹果核丢进垃圾桶的“砰”……磕哒磕哒,几十年的房子,老家具,老物件,在她的操持下,都留下了自己固定的声音,卡进时间的槽穴。往常,他洗澡时的水流声停下之后,就该起身钻进卧室睡觉了。于是,当她终于察觉到等待被拖拽得太长太远之后,他的鲜血已染红了一条“小河”。他白花花的身体倒在瓷砖上,脑后一摊血,随着水流漫延,丝丝缕缕,拴紧了她的眼睛。她感到一阵惊慌,加快脚步,往隔壁赵桂增的房间跑过去,说了句:“你爸昏倒了。”

赵桂增将他从卫生间拖出来,擦干身体,套上衬衣、裤子、鞋袜,然后塞进卡车车厢,驶出铁门,消失在昏暗的街道上。

那晚她失眠了。在她漫长的八十年人生中,这是头一次。她弯着腰走到了柜子面前,取出一个白药瓶。三十年前,他开始吃这药瓶里的药,当时他还年轻,站在医院主楼跟前,食指和拇指捏着医院诊断结果:神经衰弱。他在她身边发出试探的声音:“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儿子回答说:“一种影响睡眠的病,按时吃药就没事儿。”后来一切如常,这件事并没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大的影响,只是在立柜里,多了个小白塑料瓶。它被团团围住,几乎消失在物品的影子里。只有每天傍晚,他们坐在被两块长方体木头夹住的印花海绵沙发上,望着窗户中的天色坠入灰白时,药瓶才会凸显在中心位置,反射出一点揶揄的,白色的光,显示出它在他们生活里的分量。

立柜摆在客厅的东南角:彩色的丹顶鹤图案在玻璃罩下鲜艳无比。那是他们结婚时请木匠做的。她年复一年往里塞东西,不用的床单,碎布料,他破了的裤子,被沿着线缝裁开,叠成大大小小的四方块,摞成一摞,顶端东倒西歪。柜内中上方位置,有一片木头挡板,之上,散落着许多杂碎物品:包括一块鹅卵石。隔着红色塑料袋被砸碎的冰糖,断裂处棱角苍白,碎屑围了一圈在周遭。两个线团,白色与黑色,各插一根不锈钢针。一个小塑料盒,里面是金黄色的顶针,几颗扣子,玩具手枪里的红黄绿小子弹。还有其他一些柔软的,不起眼的,细碎的,隐藏在暗影里。几十年的生活像蘑菇一样从柜子里簌簌生长出来。她扶住柜门,身体费力地直起来,难以分辨的味道融合在一起,随着她将脑袋往里探,从四个黑暗的角落汇聚而来。

在他随着儿子的卡车离开之后,她在被吊灯雾蒙蒙的白光填满的房子里,看到了许多他的身影,甚至比他留在那儿时还要多。一直以来,她的头脑里几乎从没有关于回忆的影像,她在灶台前,洗衣盆里劳作,将记忆阻拦在她的手边、脚尖,和眼角之外。她从没有想过,也不相信,有一天,影子的重量竟会战胜那些实际的物品。在那颗白色小药片里,她看到他沿着三十年的光阴走过,步子艰难但均匀,小心翼翼,尽量不被绊倒。遇到挫折了,就将它揉碎,掺进每一天的行动里,就像他将白药片撒进每一天的傍晚一样。她不知道疾病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什么样的感受。但另一个大麻烦——他的耳聋,她却感同身受,因为她的耳朵也渐渐无法捕捉到声音完整的轮廓了,只能在一团嗡声中寻找熟悉的词汇,并与眼前的画面组装或者拆解,将意义拼凑成大大小小的谜团。她还看到他的身影在与她争吵,拖地时,餐桌前,甚至翻身躺在床上,鸡鸣声中睁开眼的瞬间,这两处时间夹缝里,都大声叫着颠三倒四的句子,碰在她困惑或者气愤的表情里。每天下午三四点,他的身影会坐在沙发上,旁边是带柜门的茶几,上面摆着茶壶和杯子,她举着暖水瓶往茶壶里添水时,看到自己的脸浮在茶叶上方的水波中。她不喝茶,但非常喜欢那样的下午,白瓷杯,从暖壶中吐出的片状水流,和被砸碎了扔进水面的冰糖,“扑通”一声,溅出的小水珠……他的身影在她等待他回家的那几日里从未中断过,层层叠叠,将她裹进它们之间的夹缝中,她觉得自己正在被光与暗影消化成一粒粒分子,黏附在过去,所有与他有关的画面之上。

她的意识在两幅画面之上周旋,没办法匆匆掠过,像掠过那些已被时间沥干了眼泪与声音的身影那样。他拉开弹簧门,鞋子先探进来,黑色布鞋鞋尖,粘着一块泥巴。她的目光里,泥巴变大了,成了一块背景板,他慌乱的表情,走来走去的背影,计算器不断发出的“归零,归零”声,被土黄色遮蔽着,浑浊不清。只有偶尔透出的一星落在深井中,想要寻找一线生机的目光,与黑色中山装衣角,在后来常常划过她的瞳孔,无比清晰无比沉重。他像是在水中前行的缓慢动作,“银行老板跑了,七万块钱被骗走了”这句话,声音、语调,搅动着室内空气,比往常浓稠了,她被挤压着,说出口的劝慰,从回忆中听去,尖细、缥缈、失真。他从柜子里取出残疾证、社保卡、养老保险,攥着拳头,食指点在计算器的按钮上……后来,下雨时他常常爬上屋顶,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绕着房檐来回转,她远远望着,担忧下一秒他就将踩空坠落。凌晨,他从飘荡着冰冷星光的黑暗中,爬起来,套上衣服,弯腰的那一瞬间,微风拂过了她的脸颊,于是在醒来之前,她听到了衣襟的摩擦声,还有吱扭拉门的声音。后来,院子和房间里,一块块长出了生锈的铁针、铁钉、塑料瓶、废纸箱,它们渐渐蒙尘,布满污渍,如房子里斑驳的疤痕,腐蚀着她,让心脏、眼睛、皮肤,暴露在蒸腾着沼气的河流。她手握着拐杖站在客厅里,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弯着腰,背朝前伸,面庞布满水波一样的皱纹,层层叠叠将两个眼珠朝头骨中挤压。她闻着身体散发出苍老的味道,感到自己正一点点被光阴叼走。

儿子的断指紧随而来,它日日出现在饭桌上,占据着记忆中一个角落。最初,儿子还有着完好的手指,它们交叠着,搁在膝盖上,穿一件父亲改小的棉布衬衣,腋窝和袖口都缀着补丁,头发很短,发黄,一溜脊椎在背上突出来,两个肩胛骨耸着,上半身呈拱形,薄薄的一片。他坐在对面,说着什么,她抱着女儿来来回回地走,传来的声音时轻时重,在她的耳道中拉扯。儿子起身进了厨房,蹲下,往灶台里扔木片,火焰不时钻出来,舔着他的手背、膝盖、额头。如过去的每一天,未来的每一天一样。后来的一日,火焰钻出来时,舔着的是他裹着纱布的手了,又过一阵,便是那几根参差不齐的指头了。夜晚,儿子朝卧室走去的背影,旧旧的,像是已压在箱底太久的一块布料。

有一日傍晚,孙女背着书包蹦跳着跑进院子里,她想起儿子七岁那年,也是这样背着书包冲进院子的,小手里举着作业本给她看满满一页的“一”“二”“三”,然后趴在茶几上写作业,脑袋快要掉进作业本里去。儿子当年可能是想继续上学的。察觉到这件无可挽回的事之后,她埋怨他,不该让他辍学的。他回答,干别的就轻松吗?男孩子,吃点苦头,对他好。他的话安慰了她,或者是她自己宽慰了自己,后来便不提了。直到他摔倒在血泊里,被卡车拉走,回忆重又被翻出。她有些不解,院落里儿子的背影,是不是转过头来说了什么,请求她什么,但她却没有听到,或忘了。她实在无法从浑浊扭曲的记忆中分辨出,是他真的开了口,说不想去做木匠,还是自己被漫长的光阴干扰,添加了本不存在,但总是隐隐翻滚出来的梦一般的内容。如今过去已成一团乱麻,边界模糊,她感到无力和迷茫,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生活了这么多年,抓着哪条无关紧要的线索,滞留在这一天。但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她错了,她没有把儿子从不幸中打捞上来,也没能在不幸来临之前给他裹上一件体面的新衣服。

独自等待的那几日,她就是这样地回想着,生活着。她一遍遍告诉前来探望的亲戚邻里,他没有福气享用子女的孝敬,这一去恐怕是回不来了。又一遍遍将从医院赶回来探望她的儿子女儿轰出去:别来看我,都去医院守着他!然后,她站在铁门前,卡在门内门外空间的接缝中,目送他们离开,再将自己一点点抠出来,独自一人回到房间。

昏倒在浴室那天,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骑电动车,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在商店里小偷小摸。那天下了雨,路上的泥坑一块块,明晃晃的,挂在电线杆上的灯泡的光落在街道上人们的脸颊,夹克或衬衫的肩膀,随着褶皱缝隙游动、消失。在他后来零零散散的记忆图画里,当时路灯昏暗的光变得强硬,挤走了其他颜色,将街道染色成黑白,房屋、植被像模型一样漂浮在一段时空的表面,等待他通过梦与回忆,将它拽回自身,或将自己缩小,塞进其中狭长的角落。他在这一“模型”中,骑着一台黑色的掉漆电动车,车前一盏裂开的塑料灯在生锈的螺丝钉上晃荡,灯丝燃起熄灭,剩下稀少能量,在他的眼睛前方几厘米处形成一团苍白。路上坑坑洼洼,电动车碾过去,泥点子薄薄飞溅出一层,给车轮安装了两扇半透明的翅膀。他耳朵几乎聋了,所以没有听到路边玩泥巴的小孩大喊了一声:“你看那个老头的帽子飞走了!”他也并不知道,那个“帽子飞走的老头”就是他自己。

他的周围有高高的红砖墙,二层“别墅”,两家商店,安装着绿色玻璃窗,窗上贴着塑料红纸:“海敏商店”“友校小卖部”……还有细细的草,爬满竹架的豆角和丝瓜藤、核桃树、梧桐树、香椿树,它们在向他扩张时,从根部向末段汇聚、延长,将他绕进毛茸茸的叶梗,和轻飘飘的叶片之间。他被它们举起,抛向空中,植物缭绕的轮廓,成了他浮在土地表层的根。他对此浑然不觉,甚至也嗅不到它们散发出的泥腥味与植物断裂处流泄的丝缕状,粗细不均的甜味。他的嗅觉已所剩无几,在逼仄的茶色掉漆圆桌上,她的白发与皱纹跟前,才能顺利地闻到一些什么。来自那口用了二十年的铝制锅,铜勺,发黑的案板的,破旧粗大如一块块渣滓的味道。来自那些年代久远,仿佛永远也无法与过去分隔开的物品。它们变形的轮廓是时光拿小铁锤敲击形成,它们附着其上的黢黑表皮或斑点,是时光的汗液渗透进去,留下的污渍。她在那方矮矮的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弯弯的腰与镰刀没什么两样,是时光从背后抱住了她,往后拖拽。她感受不到它的力量,却用全部的气力,迎合了它。所以,他闻到的不是陶瓷碗里米汤飘来的热气,不是丝瓜炒鸡蛋、酱油炒白菜、黄瓜汤的油烟味,而是时间在他的身体里发酵后散发出的味道。他闻到的是他的记忆与过去,看到的听到的也是如此,他已将自己一点点塞回了那里。而他对此并不知情,因为,当他骑上电动车来往于窄窄的,被植物与路灯包裹的街道时,以为自己正面对着全新的一天,一个能将他的生命再向外扩张一厘米,甚至一分米、一米的二十四个小时。

那天回到家后,他钻进卫生间洗澡。他每天都要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鞋底也刷干净,房间里物品统统擦拭一遍。他讨厌灰尘。第一次出门捡垃圾回来,他把每个指甲缝都洗了三四遍,搁在鼻孔旁,仍酸溜溜的。但第二天还是早早起床出了门。弄丢七万块之后的那阵子,他总以为房子要漏雨,总觉得地板上多出个不认识的脚印,他把仅有的毛票按大小摞成一沓,睡觉前数一遍,才安心。他听说清晨时分,有老人去公路上捡瓶子,一天能挣十来块钱,就跟去了。他捡来了满屋子满院子的纸箱、瓶子、钉子,摞高……

但今天,他没有机会像往常一样重复那几件事儿了,因为洗到一半时,他向左歪斜了一下,头磕在热水器的铁管子上,又被缠在上面的铁丝挂伤,额角破开五厘米长的口子,鲜血顺着花洒喷出的水花,流走、分岔,钻进下水道里。被儿子背进卡车车厢后,躺在堆满杂货的座椅上,有几秒钟恢复了意识,看到了前窗玻璃外白茫茫的光,还有儿子乱蓬蓬的后脑勺。儿子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指头断了一半,参差不齐。有一年做木工时,它不小心被涂着机油飞转的轮槽咬住,血肉搅为粉末飞了出去。他稍微侧了一下身,发现脑袋旁边有一把沾满橙黄色锈块的铁铲子,映着它的,是红色塑料桶边沿。当他将目光费力拧向自己身体时,看到了衬衣上排成一队的白色纽扣,中间有一颗是红色的,那是她在一个夜晚为他补上的。她坐在灯泡下往针眼里纫棉线,两条腿叠在一起。她“呸”几星唾沫在手指尖,然后捏住线头搓两搓,再对准那个小小的孔,让线头顶端细细的丝先通过它,线身总是东倒西歪,折在针孔旁边。她不得不一遍遍重复。他坐在床沿,面朝着她。她在一根针一根线面前,露出的坚定表情,他看过几十年了,但并没有因习惯而弄丢这一时刻。此时,这颗红纽扣让当时的情景如扬起的帆,从雾气弥漫的海面,升起了方向,她,坚定表情,线,针孔,坐在床沿的自己,变得无比清晰,他感到一种滋味,苦涩,透明,冰凉,接近最浓重的感伤。他知道那是留恋。车厢窄窄的窗子,被灰尘覆盖了一层,困住了闪过的景色。他感到憋胀,但不来自伤口。他不清楚,只是似乎看见了平时看不到的一些事物,它们正扭曲成尖角的形状,刺向他体内本已结成块状,长出铠甲的部位。他用自己布满褶皱的皮肤,和比其他时候都更硬一些的骨头抵御它们,却没有成功。他闭了闭眼睛,一滴泪濡湿眼角,擦着太阳穴滑进发丝,凉还是温热也没了区别。再次睁开眼时,他脑袋里的铁锤将目光砸进了车顶,那儿用胶水贴着儿子几年前从市场里拉的一匹布,花纹是一粒一粒的,随着车子颠簸,掉在他的身上。他伸手去抓,抬高胳膊,拨开,落下,再一次,抬高,拨开,落下。他感觉到在身体上方,还有一个自己,他的手是在另一个他的身体中搅动,要清点,并丢掉那些尖锐,刺伤他的东西,它们在他一次次的抓挠中,被抚出柔和的轮廓,或被掩埋而至消失不见。尽管一旦将手掌拿开,它们就会立刻恢复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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