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蜗牛
作者: 周齐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100余万字散见于《北京文学》《作品》《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物。
1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她不停地向我倾诉内心的痛。她独自住在乡下偌大的房子里,没人跟她说话,她经常自言自语。孤独的藤蔓缠绕着年迈多病的她,几乎让她喘息不过来。
去年盛夏,住在东景花园的贺总问我有没有兴趣帮他一个亲戚写一个回忆录,费用他来出。当时母亲多病,我仅存的积蓄即将耗尽。我很快答应了下来。
几日后,辗转之下,到温州已是午后,秋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依旧毒辣。几分钟后,我见到了年逾七旬的湘姨。她早已做好了一桌的饭菜在等我。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在那里采访的几天,每次吃饭前,她总会静坐在饭桌旁,虔诚地为我做祷告,祈求我一生平安幸福。坐在一旁的我听了颇为感动。
在她细腻的讲述中,我慢慢进入她的一生的际遇里。房子是温暖的港湾,是一个人的栖息之地。由房子而引发的故事几乎贯穿了她的一生。她现在独自居住在一栋五层楼高的民房里,她住在五楼,下面的四层都出租出去了,每层月租八百,一年下来能收近四万租金。
“我这辈子的故事都在这栋房子里了。”她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伤感。
她递给我一本薄薄的族谱,在这本发黄而落满尘埃的族谱里,她家族的脉络渐次清晰起来。她二爷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出嫁不久就因病去世。很长一段时间,她二爷爷陷入悲伤的河流里而无法自拔。后来,她父亲过继给了她二爷爷做儿子。她二爷爷会做生意,在民国年间就建了两层的木头结构的楼房。年幼时,调皮的她经常踩在木制楼梯上玩耍,一用力,脚下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晚上,老鼠沿着木质楼梯攀爬到二楼的米房里,老鼠迅疾上楼发出的咚咚声多年后的今天依旧回荡在她耳边。
1962年,二爷爷去世后,她父亲继承了二爷爷的遗产。一家三口住在两层的木制楼房里,宽敞而温馨。年幼的她推开窗就能看见窗外青翠欲滴的山林,清晨鸟儿婉转悦耳的鸣叫声时常在她耳畔响起。与她家相比 ,她三爷爷一家很穷,一家五口寄居在别人家里。她父亲看他们可怜,腾出上下两间房给他们一家五口住。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饥饿席卷到全国各地,饥饿仿佛无形的藤蔓捆绑着每个人。她的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的三叔在一个落雨的清晨逃荒到了江西。两年后,在江西稳定后,捎来消息,让一家人过去。临行前,她年迈多病的三爷爷不想去。当时,她三婶带着婆婆和孩子枯坐在院落里发愁,行李都已收拾好,却没有去江西的路费。她父亲见状,把当初借给他们住的房子重新租出去,用租房子得来的钱给她们当作去江西的路费。
妻儿去江西后,三爷爷独自住在楼上的那间小房间里。她住在楼下,深夜,年迈的三爷爷剧烈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地传到她耳里。他咳嗽着,仿佛要把整个心脏给咳出来。三年后,她依旧记得刚满十八岁,那个多雨的初夏,三爷爷病死在屋子里。死讯迅速传到江西,但三叔没有回来,捎到江西的电报,如水消失在水中。她父亲四处借钱办丧事,却一分也没借到,空着双手,流着眼泪,满目哀伤地回到家,看着她三爷爷的遗体摆在楼下的弄堂中间,显得分外凄凉。看着父亲悲伤的样子,她母亲去娘家借了钱才把三爷爷下葬。
多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她老家所在镇的纽扣交易市场迅速繁华起来,成为国内名副其实的纽扣之都。
她与她丈夫是经过媒人介绍认识结婚的。婚后第五年,他们就离婚了,她丈夫酗酒,喝醉酒后经常把她打得遍体鳞伤。有一次酒后掐着她的脖子,几乎把她掐死,她母亲的及时出现才让她捡回一条命。此后,她的心就彻底冷了。任凭他怎么道歉下跪,她都坚决地要求离婚。
离婚后,儿子判给了对方。彼时,她的儿子还小,每天都很想念她,经常从温州跑到桥头来看她。温州市离桥头有几十里的路,她的儿子每次清晨就出发,走到桥头时已是黄昏。有一次走到中途,下起了暴雨,他就这样在暴露中走着。雨水肆无忌惮地下着,他浑身湿透了,进门的那一刻,他嗫嚅着,大喊了一声妈。她看着孩子湿淋淋的样子,疾步跑过去,把孩子拥在怀里。孩子抱着她就哭个不停,嚷着不想离开妈妈。
离婚后第二年,她丈夫去山上砍伐木头,下山的过程中,后面的伙伴脚下一滑,手中碗口粗的木头滑落,恰好撞击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当场毙命。丈夫去世后,孩子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看着身边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感到幸福而又辛酸。
为了挣钱,她没有随大流也跟着村里人去卖纽扣,而是在老家人流密集的街上开起了玻璃店。她在一块玻璃里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命运。她脚下支离破碎的玻璃时刻提醒着她当下的处境和命运。
她能根据客户提供的窗户的尺寸一次性裁出一块合适的玻璃,别的人往往需要返工两三次才能裁出来。她的技术迅速赢得了村民的认可,村里很多人都过来买,村外更远一些地方的人也纷纷过来找她裁玻璃。上帝在关闭一扇窗时,又同时给她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如此一来,生意十分好,她经常起得很早,一直忙到深夜,一天十多个小时,站着劳动,很累很累。日复一日里,她慢慢对生活充满希望,过去的穷苦的日子和丧夫的痛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去。
她没想到她的三叔和三婶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平静的日子按着固有的轨道滑行着,有一天,她三婶和堂弟两人背着行李出现在她家门口。看着突然出现的她们,她和她母亲见了,以为是特意回来探亲,十分高兴,她母亲特意去市场上买了好菜和好酒来招待他们。中午吃饭时,吃到中途,她婶婶忽然抬头说道,老家现在发展越来越好了,生意也越来越好做,我们一家人这次是要回来住。她父亲听了有点不高兴,解释道,过去我们家人少,现在人多了住不下了,你们能从外面回到老家,我很高兴,我可以帮你们去外面租房子来住。当时她已经有三个小孩了,家里房子不大,一家六七口人住在一起,确实比较狭窄。她父亲说得很在理,语气也是商量的语气。没想到她三婶听了,暴躁地说,当初我们去江西前这间房子就是我们家的,你们早点腾出来给我们住。她母亲一听婶婶说以前借给他们住的这间房子是他们的,就十分生气。很快就争吵起来,吵到最后,她母亲十分气愤地把他们赶出了门。
2
晚饭后正是黄昏时分,房子四周静悄悄的,不远处是一家老式的理发店,理发店里弥漫着昏黄的灯光,有人在理发。湘姨领着我绕着房子转了一圈。“这个房子是2003年重新建起来的,当时花了几十万,都是我一个人在外面挣钱挣来的。”她边说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光滑的墙壁,像是在抚摸一段久远的岁月。
夜色完全降临,重新回到五楼的房间里,她适才兴奋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她坐在灰旧的沙发上,又重新跟我讲起适才断掉的故事。
她以为把她们赶出家门就意味着事情的结束,没想到第三天下午,她正在店里做生意,突然七八个人怒气冲冲地跑到她店里。她堂弟一脚把她踹倒在地,狠狠地踩在她身上,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她父亲跟她婶婶扭打在一起,混乱的声音很快吸引了不少围观的群众。
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很快就处于劣势。她被打得头破血流,她表妹扶着她去医院,她父亲被邻居拉到了家里,以防他们再打他。
许多年的今天,她依旧记得当时的场景,从医院打完吊针回来,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多,月亮在云层里穿梭,只看见一丝微弱的光线映射在地面上。回到家,她看见店门没有关上,父母亲坐在店里默默流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看着父母亲伤心难过的样子,她不由得悲从中来。
怎么不关门?她一脸疑惑地问道。母亲抽泣着说,门都被他们拿走了,没法关门。当初店门的门都是一块块的大木板插在门槽里。她父亲同母亲在店里坐了一夜,静静地守候着店里的东西,一直守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父母亲赶紧跑到大队干部那里要寻求帮助。在大队干部的帮助下,他们才把十三块店门板送回来。
“要是你是个男的,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家了。”房子风波一闹就是五年,她父亲焦虑过度,每天借酒消愁,吸烟消愁,整个人深陷在家庭被人欺辱的悲伤里。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她从父亲忧郁的眼神里窥见他多年来想要一个男孩的心结依旧没有化解开。因为长期酗酒抽烟,她父亲被查出肺癌,很快被送到温州的大医院救治。手术现场,医生打开腹腔,见癌症细胞早已扩散,又迅速缝合了伤口。她们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等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失望地朝她们摇了摇头时,她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仿佛掉进了冰窖里。重新回到病房,父亲盯着她看了几眼,没说话。父亲询问的眼神让她不知所措。她抬起头,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故作轻松地对父亲说没事,就是肺炎,住院一段时间就好了。父亲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老家。
3
次日中午,吃完饭,午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在我的脸上。她挎着一个袋子,敲了敲我的房门,问我想不想出去转一转。我当然愿意。出了门,走了很远的路,她带我来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山上。
在半山腰,她指着山顶的一个小土坡,对我说道,我爸就埋在那里。到山顶,能俯瞰整个村庄。眼前这个杂草丛生的坟墓就葬着她的父亲。她从挎着的袋子里拿出酒和几根香,而后用铮亮的锄头清除着四周的杂草。
清除完坟墓四周的杂草,给她父亲倒上一碗白酒,插上三根香,她跟我讲起她父亲去世时的事情来。
那是1992年,她父亲的病情愈来愈严重。一天,她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两个白衣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跟我们走吧,跟我走就可以治好病。父亲反驳道,跟你们走干吗,我去温州的大医院都治不好。她父亲跟她讲述这个梦境时,她知道,她父亲恐怕活不久了。父亲一直抱怨她不带他去杭州的大医院看病。他不想死得这么早,他才六十七岁。去世前一段时间,父亲拉着她的手说,爸再活十年,也能帮你带十年孩子啊。父亲的病已无法治疗。肺部与心脏之间的肿瘤不断繁殖变大,压迫着他的食道和气管,无法呼吸,水也无法吞下去。
父亲跟她讲那个梦境时,她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提着水壶去打水,打水的队伍排得很长。水壶空空的,仿佛她空荡荡的内心。她焦急地等待着,即将轮到她时,水却没了。转身她又去食堂打饭,即将轮到她时,饭菜又没了。此刻,两个穿着白衣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他们语气温和地说道,带你父亲回家吧。
几日后,连续几日照看父亲,她觉得有点累,上楼去休息一下。上楼躺在床上不久,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父亲叫她把捕鱼的网收起来。网收起来后,她问女儿,爷爷在哪里。女儿说,爷爷被好多天使一起送到山上去了。她拉着女儿往窗口一看,看见父亲已经飞到半山腰了,被一群白衣天使围在中间。她拉着女儿焦急地往山顶的方向赶去。在梦里,她和女儿飞了起来,飞赶到了山顶。白衣天使说你们不能去。那她和女儿怎么下去?她拉着女儿焦急地说。我送你们母女俩下去吧。白衣天使说道。只见几秒钟的腾云驾雾,她们很快就降落到了地面上,一看,竟然是温州,而不是桥头。许多年后的今天,当她重新在记忆的深井里打捞往事,当初的梦境里的那个降落点——温州,成了她人生的一个隐喻。
梦戛然而止,有人一把把她推醒了。“快醒醒,你爸爸走了。”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父亲上天堂,她亲眼看见他去了。深秋的空气里夹杂着丝丝寒意。深秋,叶落归根的时节。父亲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她长久地跪着,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哭泣着,不肯放手离开他。
她紧握着父亲的手哭了三天三夜,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4
从山上下来,夜色如打翻的墨汁般缓缓洒向整个村庄。山脚下的田野里晒干的稻草此刻正燃烧着,熊熊火焰舔舐着苍茫的天空。火又勾起了她的回忆。火埋葬了她的父亲,又吞噬了她家的老屋。她看了我一眼,一下子又陷入悠远的回忆之中。
她说她父亲去世后第三年的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整个房子。
那是深秋的一个中午,她母亲正在睡午觉,老化的电路忽然冒出一丝火花,火花坠落在屋内的床单和衣物上,火越烧越大,屋内弥漫着阵阵浓烟,她母亲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时,火舌已经烧到她的卧室。她母亲被严重烧伤。她被迅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屋内重要的物件被搬了出来,一些来不及转移的早已化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