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升庵:倔强的灵魂

作者: 沈荣均

焚烧,如此撕心裂肺。

笃定全身意志,突破障碍。直线走向的绽放,断裂的直,亦是直。哪怕有那么一阵子,趋于蛇形,终究朝着既定的方向。蜿蜒中,寻找端正,仿佛黑暗中的萤,寻找迷失的芬芳。焚烧的香袅袅盘旋,扶摇直上九天。

它扑面而来,忽然就击中了谁心中的柔软。画中人簪花,如此夺目,让人肃然起敬:

一棵佶屈聱牙的老树,与前景一块嶙峋的山石,绞合出一个反向的“S”,即映射出他胸中之盘郁。(王新《见与不见——读图时代的视觉教养》)

我不得不跟随画意的释放,搅动某种忐忑,甚至有些危险的处境。那就自我淳化——放下执念,挫折中踯躅潜行,蜿蜒中谋求线性。

妩媚或者崇高,是画者和簪花人共同的赋予。画者叫陈洪绶,人称陈老莲。崇祯九年(1636年)深秋,老莲作此画。收完笔,明王朝就只剩下风雨飘摇的尾巴了。画中人,早殁于八十年前的黑暗。这是故意造成后观者的误会?那黑暗中的簪花,与拒绝扭曲的枯树之间,到底抹掉了多少辛酸与老泪?

画中蜀人,名杨慎(1488-1559年),字永修,号升庵,死于贬谪边城,傲视西南五百年。

一个老男人,自个儿簪花也便罢了,还能引发多年后另一个老男人的欣赏,如此峰回路转,更像一场审美意外。无主题变奏的秋花,向右遭遇石块的转折,直行不得,迂回也难。腿脚可以挪动,头颅却义无反顾了,笃定意志,憋屈中用力,开向风行的自由。

时间是会说话的。说话的时间,不只在画中的肥胖和妖娆,青春阳光的侍女,更在山花的照眼,老树的压抑,红叶的抗争。所有空间上的违和感,只为营造洞穿黑暗的声泪俱下。

扬慎贬谪云南三十多个春秋,云南人吹嘘了五百年。云南人说,杨慎值得吹的东西太多。单说那学问,那就是绝对的高海拔啊。说云南是扬慎的学问福地,毫不夸张。

扬慎贬谪途中,有过在四川泸州短暂隐居的那么几年。泸州人兴奋得吹上天,说没有泸州,很难想象《三国演义》如何开篇。泸州人甚至异想天开,视泸州为扬慎的“奇点”。

《三国演义》故事很精彩。统领这些精彩的,是杨慎在长江边上的一句感慨: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明·杨慎《二十一史弹词·临江仙》)

耳熟能详的歌词。极度阔大的意境。那超然时空之外的玄妙,近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此话还是泸州人说的。

我无法驳回云南人的自信,也无法拒绝泸州人的嘚瑟。就像东坡老家的我,无法驳回杭州人的自信,也无法拒绝岭南和海南人的嚼瑟一样。

我同样羡慕眉山旁边的新都人。羡慕那片厚土的孕育——儒生世家,扬慎时代,五百年一出的升庵大学士。

文脉横生啊!

新都人吹不吹,我都羡慕。因为杨慎千真万确,生于斯,长于斯。这是泼天的富贵。

一门七进士,宰相状元家。家风好,出人才,就是硬实力。一个新都杨氏,抵多少读书人家?一户人家,历五代,出七名进士,其中一个十八年首辅,一个状元,人才的数量和规格,绝对天花板。新都人还算了一个账,整个明朝二百七十六年,虽说四川只出了一个状元,但是这个状元不是别人,是年纪轻轻就名冠天下、二十四岁又一举夺魁的杨慎。有人说,考中状元,有很多偶然。几百年就出一个状元,能说明啥?这倒是实在话。问题是,新都的这个状元,具有不可复制性,他一个状元能抵明朝很多个状元。清朝二百七十多年,四川也只出了一个状元,但那个状元,仅仅是个考试的产物,没可比性。人才这东西,量化模型,意义并不大。支撑杨升庵,除了“一个状元”名头,最关键是那垫背的学问人生。这个话题,明显要比状元本身犀重得多。

我等书生,又岂敢随意评说。只能待在山脚下,胆战心惊仰望啊。

扬慎是明朝书生的珠穆朗玛,也是四川书生的珠穆朗玛。

这话是有佐证的。比扬慎稍晚的李贽,算一等一的大书生吧。他研读杨升庵的态度,百分百地五体投地:

吁!先生之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终身不得一试,故发之于文,无一体不备,亦无备不造,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辞,况后人哉!于是以窃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历之详,如昔人所谓年谱者,时时置几案间,俨然如游其门,蹑而从之。(明·李贽《焚书》卷五《读史》)

难以想象,一个超级大书生,与比他还大的书生相遇时,那是何等的虔诚?提着鞋,小心翼翼,悄不作声,暗自拊掌,摇头嗟叹……什么模样的感慨,怕都是有的。

生在儒学豪门,是幸运的。生在唯有读书高的时代,是幸运的。曾祖父杨玫,祖父杨春,父亲杨廷和(号石斋,谥文忠)。三代教育世家,终培养了独一无二的科举之花。

生在一个不可理喻的时代呢?生不逢时,还是乱世造英雄?

挑战点就在这里。既然此时此地,所谓的滚滚红尘,别无选择。又不愿意随波运流。那就去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去自由书写,书写自在的小我,书写书生的天下,书写一个专属的大时代。

顶级的书生,应该有这个自信。

杨慎的时代,由他一个人书写,并从自号“升庵”开始:

先生尝出游乘一木肩舆,仅客膝,状如升,所谓升庵矣。(明·简绍芳《赠光禄卿前翰林修撰升庵年谱》,简称《升庵杨慎年谱》)

简氏是杨慎同时代好友,记录的扬慎事迹,是可信的。一升庵,比斗室还小?能容膝,就已足矣。安放肉体,并不需冗余的空间。精神世界,何其广袤。它由自己主宰。

杨春和杨廷和,本来给小孩子取的学名,叫“慎”。大约是想让其谨言慎行,摸着石头过河,小心行得万年船。其实,他俩也是按天下读书人的通行准则,给家族后人的行为规范,画了个圆圈。这就像苏老泉给大儿子取名“轼”,是一个道理。越是想规避的,越容易陷入宿命。我高度怀疑,升庵跟我的乡贤东坡一样,是个敢于说“不”的天选之子。据说,先生出生后,一天一夜,大哭不止。家里的大人告诉我,当年我从娘胎里下地,也曾啼哭不休的。只是我条件反射式的举止,又如何能与先生冥冥之中的发声相提并论。夜太长,也太晦暗。小孩子的发声,谁能喝止?取个名对冲,也是迂腐的权宜了。

杨慎生在京城,按今天的观念,算京人。杨慎从来不认为是皇城根出来的人。他的生母黄氏,妥妥的眉州人。岳父是眉山籍入仕的国子监丞黄明善。先生自带母体的眉山血液,能算半个眉山人么?

不管是新都人还是眉州人,都是蜀人。蜀人脾气执着,认定的东西,往往一根筋,要命的是嘴巴子还大。

“不”,曾刻就东坡的血脉,现在烙印于升庵的DNA。

说“不”的年轻蜀人,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弘治十四年(1501年)四月,扬慎随父还京,写了一首“黄叶诗”,现在已经读不到了,留下来的只有当朝文坛泰斗李东阳的盛赞:“此非寻常子所能……”(明·筒绍芳《升庵杨慎年谱》)

杨慎随父在京城求学的几年,干过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弘治十八年( 1505年)二月,朝廷开乙丑科。他陪父亲杨廷和去主考,见一篇诗文让考官们给扫了地,说是文辞太冲。冲,有啥问题呢?不冲的书生,拿来有啥用?苏东坡比谁都还冲哩。他拿着卷子,找到考官们理论,说这才是天底下最好的诗。有意思的是,那些大学士竟然被他的说辞给堵住了。正因为他的考场捡漏,这才有了崔铣摘得当科“诗魁”的佳话。崔铣是个有情怀也有骨气的书生。他拜比自己小十岁的杨慎为“小座主”。后来因为支持杨慎反对“大礼议”,愤然辞职回乡,也做了个学问家。

杨慎的“杠”,不只拯救了一个“诗魁”,更像在拯救某种世态。

杨慎入仕前参加科举,看似一路绿灯,细究起来,背后也有苏东坡式的黑色幽默影子。

正德二年(1507年),得中乡试“易魁”。四川督学刘文焕说:

“我之才不能如欧阳修,却得到了苏轼之才一样的你。”(明·简绍芳《升庵杨慎年谱》)

此话,第一次把杨慎同苏轼等位评价。督学老师是伯乐,谦虚为伯乐之德。谦虚加上慧眼,千里马就在他眼里生发了可见光。不管是文曲星附体,还是东坡转世,反正那一刻,有一种伟岸的明亮,忽然就照见了。

如此幸运的千里马,正德三年(1508年)春天的会试,为何又会丢失试卷?

弄丢试卷的两个主考,一个是大学士王鏊,一个是礼部尚书粱储。两人弄丢试卷的原因,竟然是考生的试卷太过于优秀,他俩一致拟推会试第一。太激动了!两人实在喜欢那文采,传来看去,哦嚯,灯花落到试卷上,烧了个大洞,这可是要命的渎职罪。放到今天,也是属于严肃问责的考场责任事故,遑论封建王朝的科举!咋办?两人要么冒欺君之罪,如实汇报,要么把卷子按下来,瞒天过海。两个大考官,胆子小,只好选了后者。

杨慎这是招惹了谁呀?

这事可没完。两位主考,开卷后发现他俩不小心给烧了的试卷,“被落榜”的考生,不是别人,是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的天才公子杨慎。两人知道这事肯定遮掩不过去了,只好去找杨廷和,下跪求饶。杨廷和如果不依,估计两住主考就有治罪的麻烦了。结果是,杨廷和原谅了二人,让杨慎再研学三年重考。

这是老天爷给扬慎开出的一个天大的黑色幽默。

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呢?那幽默会不会正是文曲星的飞来神笔?天造地设的状元,他从现在开始,奔向神的历练之旅——前面等待他的,是一个比一个险恶的关隘。

落榜后的扬慎,去国子监拜“江右大儒”罗钦顺为师。三年后的正德六年(1511年)春天,再次以无可辩驳的文章实力,夺得第一。

杨慎入仕的起点,是翰林编修,从六品。品级靠中间,但有特权:遍览“皇史成”(明宫皇家藏书阁)。读书第二,登科第三,修身齐家当为第一。这话是他老爸说给他听的。现在高中了,人生才算有了起色。做官不是要点,要点是他可以把第二要事做到极致,穷经皓首,在一个相对安静的时间和空间内,寻找修身齐家的参考。

杨慎的确没着急想着去做啥官,而是一头潜进文献,开启职业研学。

有志书生当立言。闻名于世的立言之著——《二十一史弹词》,大概从这个时候开始着手。

杨慎在翰林院一干就是十二年。十二年,在令人的眼里,就是十二年冷板凳,四千天的寂寞和平淡。在杨慎眼里,十二年,那又是多少灿烂学问和锦绣文章?

十二年,要么在寂寞中,积土为高垒,要么在平淡中,温水煮了青蛙。

要不是这令人羡慕的十二年冷板凳,怕也没有接下来波澜壮阔的“丁丑封事”和“大礼议”。

需要交代一下,翰林院任上,杨慎在正德八年(1513年)七月,奔继母丧,回新都丁忧。他的父亲杨廷和荣升首辅。其间,正德十年(1515年)正月,祖父杨春也过世了。年底服满返京时,取道岷江、青衣江,路过眉州青神,在好友也是妹夫余承勋陪同下,游览中岩,并题诗:

夜泊中岩下,扁舟对万峰。一星高岸火,几杵上方钟。水落滩声急,云低雨夜浓。何人吹铁笛,潭下恼鱼龙。(杨慎《升庵集》卷十九《夜泊》)

这算不算中岩寺最打动人的诗句?尤其是这两句:“一星高岸火,几杵上方钟。”“高岸火”,下里巴人眼中的乡村夜色。“上方钟”,读书人一生追求的阳春白雪秘境。数量词“一星”和“几杵”的加持,本来高度对立的“火”与“钟”,一下有了上天落地般的反差和通透感。想来,一等一的才子,才能有如此神笔。

回京复职翰林,有了具体工作:“经筵展书官”。就是专门给正德皇帝翻书查讲义。这算不算帝师?当然算,因为此职需要选拔,不足够博学,连起码的资格都不具备。关键是皇帝有啥不明白的,随时会发问,有些问题讲经官能答,要是问些生僻奇怪的东西呢?这时候,杨慎搜索引擎的作用就凸显了。给正德皇帝解答疑难,那是毫无争议的帝师。做帝师是顶级读书人的梦想。杨慎想没想过,我不知道。李白想做,想了半辈子,没成,抑郁啊。

后来,杨慎还做过丁丑科的掌卷官,发现了舒芬的殿试卷,推荐给主考,拿了第一。舒芬的文章,主考们认为文艺范差了点,杨慎却以为德行人品,应列于文艺之前。今天我们讲德艺双馨,德仍然是第一位的。因为杨慎的坚持,舒芬状元及第。与其说,这个状元是杨慎给舒芬的,不如说,是杨慎阔人的眼光厦人格锋芒的自我求证。扬慎没有看错,这个舒芬,最后做了个刚正不阿的诤臣,也受到了打击,抑郁而死。舒芬才华不及杨慎,骨气却不输。有了骨气加持,就算才华稍逊,也能著得上流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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