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部、新书写与行者文化

作者: 杨天豪

徐兆寿的《西行悟道》问世以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文坛反响巨大。《西行悟道》让文坛对西部文化有了新的定位和认识。鉴于这部书的重要意义,各类研讨会上都提到了一些全新概念,如“新西部”(杨庆祥语)、“新的文化大散文”(张清华语)。“新西部”书写成为2021年的一个重要文学现象。习近平总书记在敦煌考察时强调:“在共建'一带一路'过程中,我们要积极传播中华文化,加强同沿线国家的文化交流,增进民心相通,共同构建亚洲命运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同创造更多更优秀的人类文明成果。”①《西行悟道》从行动上呼应了总书记倡导的“一带一路”沿线文化建设大局,为西部文学的发展方向起了很好的引领作用。《西行悟道》是新学者散文,有新西部视野,有新行者导向。

一、新西部:一种倔强的文化立场

徐兆寿是一位非常勤奋的学者,从20世纪90年代发表《那古老大海的浪花啊》《麦穗之歌》开始,他的笔铧就深深耕耘于西部的土壤,后来由诗歌转向小说创作,初期是以《非常日记》系列的“校园小说”闻名西部的,他的校园小说主要以西部校园为背景,精神内核依然是对西部空间的思考,诸如《非常日记》《非常情爱》《生于1980》《幻爱》等。后期虽然在题材和形式上有很多创新,但对西部的关注和思考是不变的主题,这种宗教般的炽热情感和精神依恋孕育了《荒原问道》。《荒原问道》中的好问先生夏木经历了西部—东部—西部的人生轮转,最后消隐在丝绸之路古道上一心问道;这种生命的复沓徘徊何其像艾略特的“荒原—现实—荒原”模式。再看2017年出版的《鸠摩罗什》,按理说,宗教精神是不分地域国界的,但传记体小说《鸠摩罗什》中鸠摩罗什主要的活动场域还是在西部,从全文来看,写得最精彩传神的部分还是西域和凉州。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和视野的渐趋全球化,徐兆寿的西部思考的精神肌理不但没减弱,反而更加强化。抛开他发表在期刊的零散文章,就从专著来说,其西部印痕也非常明显。《文学的扎撒》是一部学术文章合集,其大量的评论性文章和序跋都是关于西部的,书名也源自西部诗人胡杨的诗集《绿洲扎撒》。从2017年开始,徐兆寿推出“丝绸之路文化传播丛书”,包括《丝绸之路上的使者》《丝绸之路上的诗人》《往事如风——丝绸之路上的民族与王国》《丝绸之路上的移民》等。他的《奔腾的河流》和《丝绸之路历史文化影像传播研究》是有关西部丝绸之路的影视著作。另外,如2018年出版的文化散文《问道知源》、2020年出版的《话说五凉》都是对西部文化的研究。2021年的《西行悟道》影响巨大,一度入围“阅文·探照灯书评人非虚构原创好书榜”“当当文集飙升榜第一名”。《西行悟道》能够短时期在当下文坛引起如此大的反响,至少有三个因素存在:一是更多文化人的目光开始转向西部;二是接地气的作品越来越为读者欢迎;三是文本本身具有厚重的文化底蕴。

几十年来,徐兆寿一直关注西部,思考西部。从《荒原问道》和《西行悟道》等作品中,我们能读出他对西部充溢的敬畏之心,这有对传统文化的虔诚和敬畏,也有对西部文化的探究和追问,而更多是外界对西部误读的急切澄清与辩诬。

总有人问我们,你们那里有电吗?一开始我们还有些不高兴,甚至气愤,后来都不生气了,而是微微一笑说,没有。那你们怎么上班的?我们就说,我们西部人,一般没什么干的,所以睡到自然醒,然后骑着骆驼骑着马去上班或上学……①

这种辩诬中有对西部传统文化的正名与宣传,也有对“西方中心主义”和“东部中心主义”的矫治。对生他养他的西部的深情促使他一直书写西部,思考西部,其实,这种思考本身就是对西部文化的贡献,这是何其宏大和艰辛的工程,要为西部翻案,就要有说服力,就必须回归传统文化根系,也许这就是他十多年来一直投身传统文化的根本原因。《西行悟道》用新的视野、新的方法将西部放置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去思考,形成独特的文化书写,开创了“新西部”书写的典范。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说:“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这样一个背景下,我们也有'一带一路'这样一个中国对于世界的新的构想。在这样的一个背景和构想下,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方法论,以一种新的主体位置去认识西部和书写西部。”②而这正是《西行悟道》的追求。《西行悟道》的“新西部视野”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西部对中国文化的重要贡献。《西行悟道》常采用窥斑见豹的方法,仅通过甘肃敦煌文化、马家窑文化、大地湾文化、伏羲文化、丝绸之路等代表性文化的久远深厚和博大精深就昭显了西部文化对中国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重要贡献,这是世界任何地方和文化都不能复制的文明印痕,承载着中国文化的神话传说和精神源头,而西方“欧洲中心主义”的泛滥不仅显现人类轻浮的现代性追求,也暴露现代社会对文化之根的模糊理解和解构风险,而《西行悟道》就是对物质和利益盲从的当头棒喝,体现知识分子的文化良知和对文明西化论的清醒防范。二是对西部是华夏文明精神源头的探源。中国西部地大物博,有广袤的地域、苍古的荒原、神性的雪山孕育神秘的传说和多姿多彩的灿烂文化。西部是华夏文明的源头。云南元谋人距今约170万年,陕西蓝田人距今约80万年,他们都早于北京猿人;喜马拉雅山脉缔造了古象雄文化和佛教文化,神性西部是一个能书写传奇和历史的地方,也是一个能创造神话和伟大精神的地方。“中国的西部,地域辽阔,容易产生悲壮之情,精神也会在那里容易生发,文学有大气象。”③西部也产生了伟大的长征精神、延安精神、南泥湾精神、航天精神、莫高窟精神。

正如《西行悟道》所写,西部的苍凉广袤和浩瀚神性成就了西部的神秘文化和原生态文明,这种静谧淡定的灵魂本性和嘈杂的现代工业文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西部远古沉静的史前文明相互印证。这是一种民间底蕴的哲学存在,是发达的西方文明所无法理解和深入的,这也是最吸引作者投其一生研究和思考的哲学命题。

浩瀚的沙漠,无边的戈壁,空旷的中国。我看见现代性思维从东南沿海登陆中国内地,像光晕一样一圈圈向中国的中部荡去,又向西部扩张,但到西北的时候被当地的原生态文化有力地回击着。那是从民间生发出来的一种回声。我以为,那就是古老中华文明的传统回音。它保存了中国文化的元气,可以说,西部是今天中华文化最后的栖息地,原生态的文明还散发着它纯正的袅袅炊烟。①

这种原生态文明也是一种野性的精神之美,这种野性之美也是作者迷恋和追求的“天马”精神,他为之倾倒,因为天马之美也是高贵与野性的生命奔放之美。“我从来没有对哪一种动物产生过如此的情愫。·它的美,它的力量,它天生的高贵,并不一定要在战争中显示,而是在孤独中,在传说里,在与英雄的相恋里。”②《西行悟道》中,原生态的精神昭示还体现在对“荒凉”和“荒原文化”的反向审美。这是生在“蛮荒之地”的西部人对西部的一种独特感受,只有西部人才能体验到这种散发着民间底气的温馨气韵。“那位诗人下车后,立刻跪倒在戈壁上,然后,他深深地亲吻着戈壁,久久未曾起来。当他上车时,眼里都是泪水……我相信那位诗人是真诚的,因为我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我对荒凉竟然有这样深入骨髓的爱,我再也不认为青山绿水是生态,而荒漠就不是生态。荒漠是另一种生态。”③这恰和形而上的艾略特的“荒原意识”形成鲜明对照。艾略特通过《荒原》表达了对所谓西方工业文明的一种质疑,对人和人之间隔膜的一种理性反思,是焦虑、痛苦和荒凉的生态写照,艾略特笔下的“荒原”满目凄凉:土地龟裂,石块发红,树木枯萎,荒原人精神恍惚,死气沉沉。诗人用陌生化的艺术感受方式构筑荒原意识,用化丑为美的方式演绎荒原意识。相较《西行悟道》,这是不是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无形反讽?

二、新书写:“新的文化大散文”模式

学者写散文古已有之,但“学者散文”这个概念是在20世纪90年代被提出的,当时是文坛的热门词语,代表人物是余秋雨。什么是“学者散文”?学界还没有一致的定义。贾植芳认为“学者散文”是“受过比较完整的现代教育,学贯中西,既有良好的传统文化,又有扎实的西方理论,在某个领域学有专长,视野开阔,又关心民情的学者写出的散文”。④洪子诚定义为:“一些从事人文学科或社会科学研究的学者,在专业研究之外,创作了融汇学者的感性体验和理性思考的文章。”⑤而丁帆等人的定义与洪子诚相近,并强调“在取材和行文上表现出鲜明的文化意识和理性思考色彩,风格上大多较为节制,有着深厚的人文情怀和终极追问”。⑥中国现代散文从周作人开始,大到宇宙空间,小到虫鱼鸟兽皆能入散文,他的《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开创了现代学者散文的典范。后来丰子恺、梁实秋等人皆走此路,钱锺书的《写在人生边上》、金克木的《燕口拾泥》《槛外人语》、张中行的《负暄琐话》、周涛的《二十四片犁铧》、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都是颇负盛名的学者散文。那么,学者散文有着什么样的特质呢?有学者指出,文化散文或学者散文要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学者角色,即他必须是某一领域学有所成的专家学者,那些以文学创作或以教书为生的知识分子都不能简单地列为学者之列;二是文本的学者立场,有的学者写的东西纯属学术读书札记,没有文化使命和人文关怀,那也不能成为学者散文;三是文学性,这是至为重要的,没有以文学美感打动读者这一点,再伟大的学者写出的再有学者立场的文章,那也不是散文。”⑦

用张清华教授的话来说,徐兆寿的散文是“新的文化大散文”。徐兆寿是一位博学的人文学科学者,充满了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心,情怀博大真挚,又是文笔绝佳的诗人和作家。那么他的“新学者散文”有何特点?

首先,这类散文有大爱,有真情。好的散文,除了题材、语言等外,最重要的是作者本人的情感天赋。语言干瘪、情感空洞、无病呻吟的文章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会感染人的。当然,文化散文不要求如抒情散文一样情辞委婉,别致动人,但作者是否有真情实感,是否情怀博古,真挚体命,任何读者都会感觉到。“体物用情”是中外文论一致的观点。陆机《文赋》有言“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也说“夫情动而言形”,他在《文心雕龙·情采》篇中又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可见古人是多么重视情感在文章中的作用。文如其人,生活中的徐兆寿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的文章很真实,充满真性情,不矫揉造作,不哗众取宠,他将自己对西部的情感、对大地的珍爱、对亲人的感恩用富有感性的语言娓娓道来。不管写什么,如何写,都流淌真情,蕴含泪水,让人无限感佩。冰冷的文化底蕴在他笔下变得有温度,浑厚的西部历史在他笔下变得有情感,这既是一个文化学者的文学修养,更是一个西部学者的家国情怀。他的文字对亲人充满怀念和感恩,这也是他善良博爱人性的启蒙来源。“常常听到很多人说祖母做了无数的善事。有一个嫁到远处的姐姐,一见面就对我说,大奶奶太好了,挨饿时,她把碗里的汤喝了,把稠的给我们吃,我们才活下来,你们兄弟几个能有出息全是大奶奶积的德。”①还有对故土永怀感动和热爱,“我每年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看望我病中的舅舅,而是迫不及待地去一趟童年时奔跑的戈壁,在那里看一看,发一阵呆,回忆一会儿,然后再回家,看亲戚,有时候,我甚至先去看望戈壁,穿过戈壁再回家”。②更有对东方中国文化充满敬畏和自豪,“然而,我们也不要忘了,在整个的古中国,在这片大陆上,在亚洲的东部,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它也是全球文明交汇的另一片大陆,只不过它比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要大得多”。⑥

对传统文化的精神溯源,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普遍关注和文化的全球视野,是“新学者散文”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徐兆寿散文中的文化是为了还原真实的西部文明史,这类文化承载着西部的博大、亘古和辉煌。它向世界传递着古老中国的文明信号,它是和发达的现代消费文化相向而行的古老东方智慧。《西行悟道》自动担负了廓清西部文化脉络的使命。80年代,一股“寻根热”弥漫文坛,贾平凹的“商州系列”、莫言的“红高粱系列”、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郑万隆的“异乡异闻系列”、林斤澜的“矮凳桥系列”、朱晓平的“桑树坪系列”等作品引起广泛影响。陈忠实的《白鹿原》、汪曾祺的《受戒》、刘绍棠的《蒲柳人家》、阿城的《棋王》等小说也以文化寻根形式蜚声文坛。此类寻根小说大都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这和后面兴起的文化散文遥相呼应,珠联璧合。作为学者散文的《西行悟道》重在发掘,尤其对西部文化的发掘,而不在表现,这是不同于寻根文学和90年代文化散文的。而这种发掘正是基于作者对西部文化的赤子之爱,他用西部传统文化自身的魅力征服外界对中国西部文明的轻视。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但对中国文化烂熟于心,还有世界性眼光,有对全人类文明的虔诚和敬畏,这和狭隘的西方中心主义学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文中有对古欧亚大陆桥演变的新解,有对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中华文明关系的考证,并由此引出古老中国彩陶和美索不达米亚彩陶孰前孰后的推测,由寻找“天马”引出司马迁、汉武帝、草原相争、三皇五帝、民族和亲、张骞西行、卫青李广等人物或历史片段,由丝绸之路引出佛教起源、老子传说、《易经》成书、孔子问道、伏羲女娲、河图洛书、三危山佛光、莫高窟藏书、王圆箓功过、斯坦因盗宝等历史传说。古老中国的阴阳五行、八卦医学,他信手拈来,无不精通,这种深厚文化积淀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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