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视语言和摧毁语言
作者: 枣红马一、诗,为什么要漠视语言?
按照中国传统诗学的审美要求,如果一首诗没有意境,它就不是一首好诗,甚或可以说,它就不是诗。意境品质的高下、内涵的丰富与否,决定了诗的品质的高下。
然而,诗的意境不仅仅存在于诗的作品中,如果追根溯源,它应该是诗人心灵、灵魂以及无意识心理的诗性存在。意境,既看不见摸不着,也说不清道不明,即使人们强行用概念的语言去概括,说出来已经没有任何的意味,诗的神韵消失殆尽。即使聪明的人用描述性的语言描述意境的状态,也往往让人如坠五里雾中,只能用心去感觉它的情境状态。
这就是意境的美妙之处,其美妙就在于它是一种或是一团神秘的力量。
这种神秘的力量几乎在每一个人隐秘的心理世界存在着,然而,它只是神秘力量的存在,是人的生命冲动的存在,并不是语言的存在。可是,这对于诗来说是非常残酷的,因为诗要成为人们眼中的诗,它必须成为文本,以词语的形式存在。而低劣的语言或实用性的语言很难把那种神秘的力量表达出一种意境来,只有高品质的语言才能把那种神秘的力量传达出语言的诗,即文本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诗就是语言,语言品质的高下决定了诗的品质的高下。

这已经非常清楚了,诗,分为心的诗和语言的诗(文本的诗)。而语言的诗出现之前是心的诗,心的诗文本化之后才是语言的诗。两种诗都很重要,然而心的诗则决定语言的诗。
漠视语言,指的就是文本化之前的诗,即心的诗。
由于诗的意境是神秘的力量,那么诗人写诗首要的就是发现和发育这种力量,用中国传统的哲学来理解,就是悟道。不论是从心的诗的角度,还是从悟道即发育诗的角度,从这样两个方面来认识诗,我们都会有一个体会,写诗一开始并不是如何用语言来表达,而是如何发育意境那种神秘的力量。所以,在意境发育阶段,应该漠视语言。
为什么?一是在于诗是心的诗,二是在于诗是超越词语的诗。
(一)心的诗,笔者谓之灵感视象,它是诗形成的生命动力,也是诗的孕育的起始。这时候的诗,从诗的胚胎开始,就是意象性的存在。
典型的例子是西方现代主义诗人瓦雷里创作《海滨墓园》。据卞之琳先生介绍:“瓦雷里自己说,他有一阵心里老是回荡着一种六行十音节(音缀)而没有内容的节奏,然后倾注了他平生的思想与情感,联系了少年时代的活动和家乡墓园所在的地中海边的风光,通过长期的辛勤酝酿,在各节之间的意象和思路上作了种种对比和呼应,与乐曲和建筑的结构相当,最后完成《海滨墓园》这首诗。”[1]瓦雷里说的“没有内容的节奏”,就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是生命动力运动的节律。生命节律的境界化为灵感,在瓦雷里心中成为诗,不是语言的诗,而是心的诗。
瓦雷里在诗论中谈自己的创作体会时从规律性的层面印证了他的创作谈。他说:“……当我企图用非词语的、不受语言支配的价值和意义来代替惯用的语句时,我观察在我内心发生的情况。我发现天真朴实的冲动和形象,也就是我的需求和我的个人经验的原始产物。是我的生命本身受到突然袭击;如果可能的话,我的生命必须向我提供回答,因为我们的真理的十足力量与其必要性只能存在于我们生命的反应中。来自那个生命的思想,从来不使用某些似乎只适宜于外间使用的词语来表达自己;也不使用其他一些涵义晦涩而可能歪曲思想的真正力量和价值的词语。”在这样的心理活动中,他说:“那时,我曾在我内心注意到某些很可以称为‘诗意的’心境,其中有一些后来就写入诗歌了。”[2]
在他的创作体会中,其实他是在说开始如何发现诗,而在发现诗的时候,从来不使用词语,不论是适于外间的还是歪曲力量的,在他的发现中都是生命的“冲动和形象”。他告诉人们,他在心中孕育的诗,就是生命冲动产生的形象。而对于他说的这个时候的诗的形象,就是上文说的“灵感视像”。
根据瓦雷里的创作经验谈,灵感视像无疑来自诗人无意识和前意识的心理活动,就是人的生命本性的冲动。
对于这样的心理活动状态,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荣格以自我为对象进行了深入研究。“容许幻想在我身上出现,就像一个人进入车间以后,发现所有的工具都在不受他的意志控制地飞来飞去所产生的效果一样。”“突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是艺术’。”荣格不仅研究恍惚状态下的幻象,并研究“在清醒状态下产生幻想和视觉幻象,并进行自动书写实验。”实验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清醒状态下刻意激发一个幻觉,接着进入这个幻觉,就像进入一场戏剧一样,这些幻觉可以被理解为一类以画面形式进行的戏剧化思考。”[3]读到荣格大师的这个实验以后发现,三十多年前,笔者曾经提出的“灵感视像”与荣格大师“视觉幻象”的实验应该是同质的。
1987年笔者在诗论《诗人的意识结构和思维系统》中说:“灵感在诗人面前展现出了无数变幻莫测的图景,这种图景我们称之为‘灵感视像’。”“诗人不仅有灵感,还有一个灵感思维的过程。灵感思维就是产生灵感视像的规则的或不规则的过程。”[4]在提出这个概念之前,笔者或多或少进行过诗的写作,“灵感视像”就是笔者的亲身体会。由于这样的暗合,笔者就特别相信荣格对于“视觉幻象”的心理学实验,同时也特别相信,“视觉幻象”或“灵感视像”确实是人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创造潜能。
对于灵感视像,笔者曾经比喻为诗的意象(幻象)创造的胚胎期。
胚胎期的意象(幻象)需要生命的力量予以充分的孕育。荣格这样解释:“一旦幻象已经产生并具体表现出来,有两种方法可以对它们进一步工作:创造性地构思和理解。这两种方法相辅相成,在产生超越功能时二者缺一不可,而超越功能就是来自意识和无意识内容的结合。”[5]
构思和理解,这两种培育意象的方法,结合荣格的“超越功能”的理论,笔者的理解是这样两个培育功能:一是他所命名的“主动想象”。这就是从自发性的生命本性的状态中强化人的主观能动性,尤其是创造性的想象。二是他所命名的“象征的创造性”。对于他说的象征,我们不能仅仅理解为修辞学上的“象征”的表达,它是源自无意识又超越无意识的升华,具体到哲学就是哲学升华,具体到诗学就是诗学升华,具体到人学就是超我(弗洛伊德)和超人(尼采)的升华。而这三者,哲学、诗学、人学的属性在心灵中是融合性发育的。只有这样融合性的发育,心的诗,才能形成高品质的诗。
如果“灵感视像”或“视觉幻象”在意象(幻象)的胚胎期没有得到充分的孕育,而是急于用语言表达出来,那么这样的诗就是早产儿。不用过多解释了,有谁认为早产儿比正常儿好呢?
所以,诞生重要,孕育更重要。因为没有孕育,就没有诞生,或者说没有完美的诞生。诞生是仪式,孕育是生发。诞生是力量的投射,孕育是力量的生长。诗学力量之于诗的重要性就在于它的生长,即使诞生之后,形成文本,它仍然在不同的读者中得到不同的解读,有的解读就是诗学力量的继续生长,是再孕育。诞生之后需要孕育,当然在诞生之前更需要孕育。
所以,这个时候就是要漠视语言,让诗的胎儿——灵感视像得到充分而完美的孕育。
那么,怎么才是完美孕育的意象(幻象)呢?
从无意识和前意识的境域到诗学情境的形成,一直都会有一种力量,精神生命的力量在推动,推动意象的孕育,推动意象的显现,推动诗的诞生。
这种孕育的力量肯定不是概念,甚至也不是观念,虽然也有观念的元素,但观念的元素是融合性的存在,起决定性作用的应该是来自深层心理的意念。意念,百度百科解释说:“主体轻度入静后原神能动的自律性调控”的“亚无极思维态”。原神(元神)“是人脑的深层功能”。它表达了这样几层意思:一是人脑的深层功能(对应于人的心理,即无意识、前意识功能);二是自律性调控,不接受外在的强制性;三是思维的极致状态。这就是说,诗的意象孕育是生命力量的自身养育。
诗的生命力量虽然是人的本性的力量,但它并不是一出现就具有无比的强大,一萌芽就是理想的诗学力量,就如上文说的,原始的能量它必须经过养育才能充溢着强盛的诗的生命能量,达到理想的精神生命境界。
根据荣格的研究,生命原始动力产生的地方其实是一个黑暗的区域,人们通过语词联想、梦的分析和积极想象三个途径或方法,会形成意念,荣格称之为“情结”。“情结是心理内容的一种混合物,它可以被表述为一种特有的或者有可能是痛苦的情感沉淀,一种不愿公开的东西。它就像是一种弹射式的撞击,穿过厚厚的人格面具,直达黑暗层面。”[6]
这就是说,人的本性的生命力量,并不是线性的前冲的状态,并不是一出现就是为了生命的创造,从而创造一个新的宇宙。在那个黑暗的境域里,它会郁结,最为隐秘而深层的情、思郁结为自己的生命执念,就是情结。这才是人的最为原始的本性的无意识的意念状态,也可称之为灵魂的郁结。
这种郁结是一种心理学能量,荣格称之为“能量情结”,既包含正能量,也包含负能量。
能量情结已经不是自然无序的状态,它受意念的力量控制。正如荣格说的:“情结有一种意志力,一种可以说成是自我的东西。”“我们的个人潜意识连同集体潜意识,都是由一系列因未知而不明确的情结或者人格碎片所构成的。”然而,“所有小说家或者诗人都会否认这些形象有一种心理上的意义,但事实上,你我都清楚,它们有这样一种意义。因此,当你研究一个作家所创造的形象时,你就能读懂他的心灵。”[7]
如果按照诗学家马利坦无意识和前意识领域是灵魂的中心地带的说法,那么,这时的情结就是灵魂的郁结,而化开情结所产生的意象就是灵魂深处的意象。这就是说,意象的创造过程的关键就是化开郁结。郁结化开了,就会产生三种精神生命的力量,即正能量、负能量、正负混合能量,推动意象完形的三种力量。这三种力量都是灵魂的力量,就是生命的动力,三种力量的相互作用,甚至有时可以用搏斗来形容,使诗的意象(幻象)精神内涵丰富而深邃。
在化开郁结的关键时刻,不同的诗人则采取不同的方式。如果用概念强制性化开,就会使精神有一种损伤,我们在现实中会遇见到很多强制性化开郁结使精神疾病加重的事例。用概念强制性化开即使能够化开郁结,即使不损伤精神,但写出来的诗也不是生命本性的表达,而是概念化、口号化抑或观念化的诗,严格说来,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
而真正意义上的诗,则是生命的意志力作为意念去化解郁结,由于上述三种灵魂力量的作用,诗就是渗透了人的本性力量的美的表达,这样的美由于是人的幻觉想象所创造的幻象之美,它可以说完成诗学语言“所指—幻指”的功能。
所以说,写诗并不是人家让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人家怎么写你就去怎么写,也不是想什么时候去写就什么时候去写,而是郁结到一定时候,就是有了一定的精神浓度,生命的意志力把它化开的时候,才是写诗的最佳时机。
当然,如何理解化开郁结的动力即生命意志力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笔者把它归结为两种生命动力,一种是原动力,即弗洛伊德动力;另一种是源动力,即荣格动力。弗洛伊德的原动力主要是指人的本性,而荣格的源动力虽然也是内在的生命动力源,但已经渗透了集体无意识,它包括历史和文化精神的积淀,这是外在通过内在生命所产生的生命力量。荣格把“意识和意志”视为“人类最高的文化成就”,而“意识与意志力越强,潜意识就埋得越深”。而“潜意识心理会不顾我们意志的反对固执地闯入我们的内心,无论我们尽多大努力去压制它们,它们还是会压倒人的自我意识并把自我置于掌控之下。”这样的心理矛盾,就产生了两种力的对抗,潜意识的力极力掌控,意志的力极力分离。荣格把这样的对抗解释为生命的本性,“人类的心灵中天生就有一种趋向分离的力。”意志力在“摆脱潜意识的控制”,“摆脱一切内与外的纠缠”,从而达到“一个精神境界”,“一种超越之境”。[8]这种超越之境,就是“超我”和“超人”之境。用诗学来观照,可以说就是诗的呱呱坠地。
人不可能仅仅局限在本我、我、超我的内在封闭环境里,一定有历史的现世的对自我的刺激。当诗的意境在无边无际的无意识和前意识的境域里萌芽之后,它就会在原动力和源动力的作用下发育,在发育的过程中,既有两个动力的营养,又开始了意识的分离力量的过滤和规整。意识的过滤是诞生前的重要一环,如果不过滤,原始意象就很难升华到诗的至高境界,如果过滤得过于干净,就会降低各种力量的相互作用。那些不应该消失的力量让其人为地消失,这样规整出来的诗就会显示线性的力,不是立体的力,而现代主义诗学比如西方现代派,力的多重性、立体性、丰富性、深邃性多维度地表达了人的生命诗学的力量。诗性的感觉和思维在孕育期,根据诗人的前意识和意志力的争夺状态,根据分离力量过滤和归整状态,会表现出高位运行、中位运行、低位运行的态势。低位运行就是过滤和归整得过于干净,力的搏斗状态减弱,诗的表达状态往往趋于“静”,而高位运行则是各种混合力量的相互作用强烈,诗的表达状态趋于“动”。虽然,静与动是各个诗人不同的表达习惯和风格,无关于对与错,是与否,但应该体会“静”与“动”的表层表达和深层表达。比如,有的诗作意象的表层运行成静态化,而意象中诗人的灵魂在动的思维中却表现出强烈的力量。正可谓,静的状态的炭中蕴含着火的燃烧的动的状态。不论表层静与动,只要是深层的强烈动态运行,笔者都谓之高位运行。诗的产生过程,从孕育到诞生,应该达到高位运行。这样,就如歌德的创作体会,才能达到极致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