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频《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的色彩书写
作者: 姜铭铭 马英超摘要:孙频的中篇小说《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利用色彩的突显、对比与色彩词的搭配,打造了一个精彩纷呈的艺术世界。孙频在作品中的色彩书写,基于其对中西绘画的领悟,达到了润色语言、营造意境、传达思想的艺术效果。
关键词:《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 孙频 色彩
梵高认为“色彩是无所不能的”[1]。在文学作品中,色彩是一种独特的叙述手段,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还是作家艺术精神的指向。色彩的表现形式和功能范围,增添了文本世界的审美内涵,丰富了读者的视觉美感。自古以来,中国便有“随类赋彩”[2] “以色貌色” [3]的美学思想。在文学创作领域,文人学士也分外重视色彩的运用,从《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自然色彩描写,到《红楼梦》中贾宝玉“金螭璎珞”“五色丝绦”、王熙凤“大红洋缎”“豆绿宫绦”的服饰色彩描写,色彩增添了文学作品的艺术魅力,呈现出一个生动鲜活、五彩缤纷的艺术世界。进入现代以来,更有大量作家塑造了属于自己的色彩世界,例如鲁迅笔下大胆奇特、黑白对峙的精神世界;穆时英笔下流光溢彩、声色交映的繁华都市;莫言笔下光怪陆离、奇崛炫目的高密东北乡……凡此种种,足见作家们对色彩的钟情。
《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是2017年9月孙频发表于《花城》的中篇小说。笔者从该作品的色彩运用着手,通过对作品中色彩群类的分析,阐释颜色书写对于文本言、象、意的构筑作用,并进一步探讨孙频色彩观的成因及色彩书写的价值。
一、色彩书写概述
在《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中,孙频以敏锐的色彩感觉和分辨能力,借助多彩的意象和奇异的想象,打造了一个旖旎多姿、五彩缤纷的色彩世界,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视觉美感。据笔者统计,小说中共出现色彩词105次,涉及的色彩种类繁多,包括“红”“黑”“青”“灰”“绿”“金”“黄”“透明”“紫”等。其中“红色”是被使用最多的颜色,出现26次;“白色”其次,出现24次;“黑色”再次,出现16次。从色调的角度分析,中间色词共被使用56次,占比53.8%;暖色调词共被使用32次,占比30.8%;冷色调词共被使用16次,占比15.4%,中间色词夺得头筹。下文从色彩的运用情况来解读文本。
(一)意味丰富的红色主调
作为文本中被使用最多的色彩,“红色”的意义受到两个基本经验的影响:红色为血,象征生命,也象征牺牲;红色为火,象征温暖,也象征危险。红色与鲜血的联系及其灼热的性质,又进一步延伸成革命、热烈、勇敢、激情与喜庆的象征。在生理作用上,红色可以加剧血液循环,使人情绪更激动,但同时也会使人产生焦虑感[4]。这种象征性意义深刻地扎根于文化和时代之中,并潜移默化渗透于作家的创作意识。以红色为例,孙频塑造了一个涉及生活各领域的红色语象群,其大体可被分为三类:一是表现客观事物固有的颜色,如“红色的桃子”“红色的长裙”“鲜红的食物”“鲜红的烟头”等;二是表示特殊文化指向或指代意义,例如“心红胆壮”“红灯记”“落红无数”等,这些词语或起指代作用,或关联当时的社会文化与时代特色,隐喻象征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三是表示比喻或象征含义,例如“血红色的音乐”“血红色的人头一样大的西番莲”“血(红)一样的晚霞”等。此处以“血红色的音乐”为例来分析:
“在那些深夜里,他和母亲像两个即将溺水的人躲藏着、挣扎着、恐惧着、享受着这临渊的半塌的古堡。古堡里飘荡着血红色的音乐和神经里的碎片。” [5]
音乐只能通过听觉感知无法被看到,但孙频却用“血红色”来形容音乐,使音乐由无形到有形,增强了语言的画面感。同时这也是一种比喻性的通感,形象地表现了音乐在宋书青和宋之仪周围回荡,深刻地熔铸在他们记忆中,对读者而言也形成了一种陌生化的阅读效果,延长了审美感受时间。由此可知,孙频笔下的红色语象群不仅仅是附着色彩的物象,更内蕴着作者的思想情感和艺术构思,潜藏着故事的发展脉络,增添了作品的艺术氛围。
(二)以黑白为主的色彩映衬
色彩的审美特性,往往是通过色彩的对比、映衬、渐变、和谐等组合方式来实现的。因此,我们仅关注孙频运用色彩数量的多寡,言谈单个色彩的运用是不够的,还要关注色与色之间的组合关系。《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就运用了大量的色彩对比,例如黑白对比、红绿对比、冷暖对比,其中以黑白对比最为突出。日出为白,日落为黑,黑白作为人类对世界最原始的色彩感知,代表着明与暗的交错。在历史延续中,它们的内涵也不断丰富,黑色象征稳重、大方、神圣、刚正、忠毅;白色象征纯粹、纯洁、明快、朴素。黑白作为两极色,对比最为强烈。中国人对黑白的崇尚也由来已久,老子曾提出:“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6]这一思想成为我国艺术理论的重要哲学基础。泼墨山水画诞生后,“黑白”更成为中国传统绘画的主色,素朴至极的黑与白展示了我国崇尚简约、概括的审美取向和人文内涵。五四时期,新文学的奠基人鲁迅先生领导了木刻运动,这种黑白鲜明的艺术形式不仅引领了美术革命,也深深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在鲁迅的作品中,黑白两色的对比贯穿始终,他一面描写黑暗的现实生活,一面憧憬着“白色的未来”,在黑与白的精神世界里变幻交织。孙频的创作也无可避免地承接了这种传统,在孙频的笔下,这种黑白对比得到了充分展现,“夜”的意象普遍存在,呈现着谜一样的力量。例如在描写夜幕下的桃园时,她这样写道:
“桃园里只剩了黑白两种颜色,黑的夜色和白的桃花,大块大块地咬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可怖。”[7]
伴随着夜幕降临,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桃花上,桃花隐去了原本的粉色变成白色,黑的夜和白的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映衬出月光的洁白与黑夜的漆黑肃穆,增强了画面的立体感,更增添了桃园的诡异氛围,推动了故事的进一步发展。宋书青深夜将母亲的尸体从枣树下挖出后,孙频紧接着写道:“月光把一切白的事情都照黑了。白的霜。白的时辰。白的骨头。”[8]这种黑与白的颠倒错置,不仅写出了夜的阴森清冷,而且暗示了人性的异化扭曲。可见黑白二色在孙频笔下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种色彩的映衬配合、明暗对比、起伏变化成为孙频表达心声与精神意象的利器。
(三)动态流转的斑斓色彩
传统水墨画以黑白为主的色彩选择,当然蕴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但与此同时,也缺少表现多色调和全面塑造物象色彩的可能性,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与单调性。正因如此,伴随着20世纪西方绘画传入,中国传统色彩观念逐渐演变,中国现当代作家逐渐认识到传统绘画的色彩局限性,在接受了传统色彩观念承传的同时,也吸纳了西方丰富的色彩观念。在《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中,孙频便很好地融汇了传统和现代两种色彩书写模式,她除了选用传统的黑白两色和红色的主色外,更选取了多种多样的色彩使它们相交织,构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画卷。她对于色彩的选取和运用也十分考究:
首先,在写作时处理和运用色调时,她注意建构和谐的艺术世界。《文心雕龙·物色》曾提道:“凡攡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9]即色彩词适当应用,方觉可贵;如果五色层见叠出,那便过于繁杂,不足为奇。《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虽有10余种颜色,但诸种颜色彼此调和,十分融洽,这样既不耀眼,也不寡淡,恰同中国人“中和之美”的审美心态暗合。
其次,得益于孙频深厚的艺术素养,她对颜色的描绘精准而细致。作品中不仅有“红”“绿”“黄”等简单的单色词,还有“粉黄”“米黄”“翠绿”等混合颜色的介入。
再次,文本中的色彩不是静态地呈现,而是动态地变幻。例如桃子由“青”变“红”再到“暗红”,孙频巧妙地利用色彩变化呈现了桃子成熟的过程,动态的语言描述赋予了画面立体感和流动感,给读者留下了更丰富的想象空间。
最后,孙频娴熟地运用了“颜色辩证法”,文中的色彩映此衬彼而又不失天然。例如“透明的身体”与“紫色的血管”,“绿色的被子”与“灰白的头发”,“银色的月光”和“橘色的灯光”。她往往选取两种色彩,分为宾主,在同一画面下设置不同的比例,使之达到相互映衬、以宾托主的审美效果。
二、颜色书写的价值
文本是一个由表及里的多层次审美结构。王弼在诠释《周易》时提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10]这详明地阐释了“言”“象”“意”三者之间由表及里的审美层次以及结构关系。本文从文学言语层、文学形象层和文学意蕴层三个层次来论述颜色词的功用。
(一)言——色彩的修辞功能
绘画作品给人以直观的视觉感受,文学作品与此不同,必须诉诸文辞,通过文字引发再造想象,从而产生审美感受。而这种审美效应主要是通过色彩的修辞效果实现的,色彩的修辞功能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对比衬托
优秀的文学家更善于通过对比,使事物间的差异得以更清楚地呈现。在《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中,孙频运用了色相对比、明暗对比、冷暖对比等多种对比手法,特别是作者将冷暖色相对使用,或衬托,或点缀,或照应,使本来暗淡无光的物象,在对立色的衬托下,变得光彩夺目。
2.夸张
夸张的修辞手法在文学作品中是常见的,色彩词的夸张手法常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八月的桃子肥硕圆润,一路从青变红再变成暗红,都无人来采摘。人们说这桃子红得好诡异,血桃,只有树根吸了死人的血才能红成这样。[11]
孙频有意偏离了桃子的常态色,使用了夸张色。血红的桃子与桃园中的狗、老人和瘸腿光棍的去世相映衬,更有助于烘托桃园诡异的氛围。这难以名状的阴森,通过色彩词的夸张功能,深刻地被揭示出来,并深深地感染了读者。
3.比喻
颜色词在文学作品中常常具有很强的喻意作用,它赋予抽象的事物和人物情绪、心理状态等不同的色彩。例如“红色的音乐”“血(红)一般的晚霞”“透明的婴儿”等都增添了形象地比喻意义,表达了更为丰富的情感思想,达到了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艺术效果。
4.象征
色彩词往往通过形象的象征,激发人的想象和情感体验,表达难以言传的思想感情或不可名状的深厚内涵,例如 “红灯记”“心红胆壮”都有革命年代激情的意味。小说的主人公“宋书青”的名字也别具深意,“书青”与他“父亲”年轻时爱喝的竹叶青酒相勾连,暗含着宋之仪对亡夫的思念。这些具有象征作用的色彩词能引导读者透过五彩斑斓的色彩意象,去联想、想象、寻觅、发掘色彩所含而不露的意义宝藏,创造含蓄隽永、意味无穷的艺术效果。
因此,在文学创作中,艺术家巧妙运用色彩词的语用功能及修辞功能,不仅能为文章增彩润色,还能更好地引发读者的美感经验,产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
(二)象——色彩的造境功能
文字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不仅可以丰言还可以造境。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诗书画同源”的说法,这不仅体现在传统的诗词歌赋中,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也尤为明显。《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便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孙频在这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与人物、情节、场景相融合的色彩意象,通过别具匠心的组合安排,构筑了一幅幅色彩鲜明的画面。诗情画意,俯拾皆是,例如作品对月下桃园的描写:
每年三月,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在月光下去偷折桃花。一树一树的桃花在月光下看上去是一大片湖水一样的银色,连花香也是银脆的,看不到,指尖却可以触到花香里的那缕神经。[12]
在这段话中,孙频选取了“桃花”“月光”这两个意象,赋予其独特的色彩。原本粉红色的桃花在月光的映照下变得洁白透亮,伴随着夜晚的微风,成片的桃花飘落到树下,铺满桃园,像湖水一般静谧,散发着阵阵幽香。此情此景不仅有着月的皎洁、夜的宁静,而且充满一种幽清的氛围,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月下桃园图,颇有世外桃源之感。花香原本只能被嗅到,不能被看到和触摸到,而孙频运用通感的手法,以“银脆”一词来形容花香,不仅使意象更立体,画面更生动,更增强了语言的陌生感,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
(三)意——色彩的写意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