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落鸟

作者: 紫夫

天落鸟0

1

西斜的阳光被小区精美的外墙遮挡了一半,墙外的大街和人行道之间出现了黑白分明的光照线。其珍走在人行道的阴影里,很舒适地享受着微风拂面的惬意。还隔着老远,她就看到了小区大门前那个姓贾的值班保安仰着头在朝天空眺望什么。她也抬头望了望天上,瓦蓝一片天幕,连一丝云影也没有,这贾保安又在发啥神经?走到大门前,她问贾保安:“你在天上找啥?”贾保安憨笑道:“看鸟!”她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喷了嘴。几天前,她也听到过“看鸟”这两个字,是从小区一个男人嘴里喷出来的。那天,男人当场捉了出轨老婆的奸。将给自己戴了“绿帽子”的老婆从姘夫家里拖了出来。没想到那女人头发被拖拽着,一个踉跄扑下地,胡乱抓舞的手竟然拉下了男人的裤头子,围观看闹热的人群起哄大笑。那男人恼了,大骂道:“看鸟!”有无聊的就故意回道:“鸟窝都被人占了,那‘鸟’还有个刁看头。”引得围观的人群又一阵哄笑。此刻,其珍径直走进了小区,故意把个苗条的腰扭出了花样,她深信身后的那对木呆眼睛一定是盯着自己的姿态发瓷了。贾保安看着从他眼前扭过的水蛇般腰肢的确是有点发呆,却也喃喃道:天上真的一群鸟哩!

其珍走到居家的2号楼电梯口了,她突然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但却一时不明就里。待她出了电梯走到自家门前,将钥匙插进锁孔时,她明白了,陈大华今天提前下班回家了。

果真一进门,丈夫就站在了她面前。那一刻,她就从陈大华诡谲的脸上窥到了某种图谋不轨。他一声不吭地对她讪笑着。那种笑不是欢欣愉悦的笑,也不是装模作样的假笑,她很少见到他这样对着她笑。她心里有点发毛,但还不属于毛骨悚然的发毛,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惑。她讨厌他这样对着她近乎恶作剧般的讪笑,好像那笑里藏刀,真的隐藏着对她心怀不轨的想法。

她放下肩头精致的坤包,一乜眼,他那诡谲的笑还凝固在油光水滑的脸上。她语气生硬地说:“你今天是发痴了!”

他眉毛朝上一扬,两颗黑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脸上奇怪的笑从嘴角边消失了,代之的是沾沾自喜的表情。

“你猜?”他故弄玄虚地谗言道。

“猜什么猜!看你那奸笑,不用猜也知道。”她诈他。

“真的知道?”

她更有把握让他乖乖地投降了,于是她哼声道:“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想干啥!说——”

那诡谲的笑又浮上脸了,他俗气地说:“你尾巴一摇,我也知道你想啥了。”

这原本是他们夫妻间心照不宣的暗语,她却斜他一眼:“没兴趣,还没吃饭呢。”

真的,她这才刚回家来,这家伙就想入非非了。她朝他撇了撇嘴,眼神里明显地带上了厌恶。

他一把拉住了朝厨房走去的妻子,那诡谲的笑又浮上了脸。

“讨厌!”她甩他一膀子。

“你听听!”他嬉皮笑脸地朝她眨眨眼说。

她听到厨房里有“咕咕咕”的声音,间歇两秒钟又是“咕咕咕”……

“鸽子?!”她惊诧不已地叫了起来,瞪大眼不相信地盯着他。他笑了,很熟悉的笑,并朝她点点头,然后就微眯了眼睛,那是一种等待有所回报的表情。她瞬间心知肚明,便抿嘴一笑,情不自禁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他乘势搂紧了她的腰。她急了,伸出手拧住了他的一只耳朵。他脸上诡谲的笑便被她扯得更难看了。

“你……别得寸进尺!”她急了。

他伸出一根指头按在了她嘴唇上:“别吱声。”

她顺他眼神的示意朝厨房门上盯去,那“咕咕”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你终于买了?”

她朝他狐媚一笑。

他摇头,这次是挺得意地笑了。他说:“心想事成,它自己飞来的。”

“哄你个鬼!”她掀开了他。

“你来看。”他拉着她走到厨房门前。

厨房的玻璃门关着,平常间这厨房玻璃门是很难关上的,除非是呛干海椒,那气味太辣人怕串进客厅这才关门。“咕咕咕”的声音真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她贴着玻璃看,里面视线能光顾的地方空空如也。恰好这一会儿那“咕咕”声也没了。她的眼睛本能地朝百叶窗看去,因为她知道那窗洞从来都没关严过,厨房里原本味儿就大,得时常留个透气的地方。但这时看到的百叶窗却紧紧地拉上了。幸好当初装修时她让工人们在一侧的墙洞开了个透光的小玻璃窗,所以厨房还是挺敞亮的。只是小玻璃窗洞是个封牢的死窗,只透光不透气。正疑惑时,那百叶窗前悠忽掠过一道黑影钉在百叶窗上晃动起来。原来真是只灰头绿脖子的鸽子扑腾着翅膀在百叶窗上挂着,那样子就是想从百叶窗撞出去。

她扭头用眼神问他:“怎么回事?”

“它飞不出去的。”

“你关的百叶窗?”

“我不关,它早飞了。”

“从百叶窗飞进来的?”

“从客厅副窗飞进来的。”

“怎么又到了厨房里?”

“只要是长嘴的都贪吃呀!”

她的眼光又落在了厨房的操作台上,那台面上果真散落着一大片白森森的大米。其间留着一坨黑蚯蚓状的物体——显然是鸽子拉的屎。她完全能想象他在这房里和鸽子“斗法”的滑稽样了。

“你还真有本事了!”

“拿下一只鸽子我还是有把握的。”

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她愣怔一下,眼睛里又出现了他诡谲的笑来。“对拿下她……我还是有把握的。”这不是当初他对他那帮狐朋狗友海夸的原话吗?其中一个叫“三棒”的后来与她的闺蜜娴娴成了两口子,她才从娴娴口里知道。她嗔怒地对他说:“你倒是什么都拿得下!”

“嘿嘿……”

正对怂着,厨房里的鸽子又飞回到操作台上一个劲地啄米。

他笑了,不无得意地说:“你看看,啥德性?生命攸关的时刻也忘不了肚子。”

“你是想吃它的肉?”她说着就要开门。

他抓住门把:“不能就这样放了它。”

“你还想问一只鸽子要米钱?”

“要啥米钱!你不是早就想喂个雀雀鸟鸟什么的吗?”

她这才朝他嫣然一笑,说:“得想个法捉住它。”

“我说过了我能拿下它!”

她冷不丁在他脚背上踩了一下。

“哎哟!其珍,你咋这么仇恨我……”

2

第二天是星期天。其珍两口子手挽手地出了门。

小区大门前还是那姓贾的保安值班。贾保安仍如昨日晌午一样望着天上发呆。其珍打趣道:“贾保安,你还看鸟啊?”贾保安挺实在地回道:“这两天真的有一大群鸟在这天上飞来飞去。刚才还来了个骑跑车的人和我一起看天上,问我能不能数出个数目来。飞得那么快,哪个还数得出个准数来!”其珍问:“刚才那人是我们小区的住户?”贾保安摇头:“这小区里的住户我都眼熟。”其珍又问:“他走了?”贾保安点头:“说是什么鸽协的,蹬着跑车回去开会了。”

其珍“哦”了一声,傍着陈大华的膀弯出了小区大门。她觉出陈大华把她的手夹得很紧。

花鸟市场紧邻着菜市场,里面不但卖花鸟,还卖金鱼、乌龟。据说还曾有人把猫猫狗狗也弄到这花鸟市场上来卖,让卖金鱼、卖花鸟的抗拒了好久,市管会才出面干涉,让卖金鱼花鸟天敌的贩子挪了个地方。陈大华那时候就对其珍说,这都是市管会故意放任的。说着还朝她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捺了捺。其珍挺讨厌大华在她面前装精明,结婚前还不觉得,婚后她才发现他越来越爱在她面前摆谱。

这是其珍和自己的男人第二次到花鸟市场来。第一次是五年前,也就是他们婚后第二年,最初恋爱到结婚的热潮终于在归于常态的家庭生活中逐渐降温后,无所事事的其珍有一天突然对大华说:“我想喂只宠物。”

“你说啥?”

“我说我想喂只宠物!”

“你是不是看到三棒老婆喂了只贵妃。”

“我不喂狗狗,我讨厌喂狗!”

“三棒老婆挺喜欢她的贵妃的,一个礼拜要给狗狗洗个澡,一个月要去宠物店整个容。”

“娴娴是摆谱!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男人有钱。”

“三棒有钱?火钳!”

“总比你强点。”

大华就摇头说:“妇人之见,三棒也是个挺会显摆的人,他那个川卤酒店就三张桌子。进去吃喝的差不多就是进城来的农民工,苍蝇店实惠。再说那卤猪头什么的片下来带毛杂碎喂个贵妃正好是顺带的,讨了婆娘的欢喜又不费多大劲。”

她戳他额头一下:“你几个狐朋狗友的不也常在三棒店里吃喝吗?!你当我是瞎子。”

“那……你也喂只狗狗,三棒那里沾肉腥的杂碎多的是。”

“我说过我讨厌喂狗,我也不想显摆,我男人也没啥值得显摆的!”

大华就尴尬地笑笑。他在一家民办文化公司上班,工作内容就是写写抄抄,一年搞一两次文案策划,老板是自己的铁哥们,总是会照顾到的,年底的奖金也不菲。但要比起有自己事业的诸如三棒这样的小老板,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起码他知道这世上是没人叫他“老板”的。自己当不了“老板”,让不是老板娘子的其珍喂只“贵妃”,不是有自欺欺人之嫌吗!

“你想啥?是不想让我喂宠物?”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宠物值得你喂养。要不,喂两只小白鼠或染色的小鸡崽,喂两条金鱼也行。”

“你不是说那小白鼠龌龊,小鸡崽作假,金鱼缸太贵吗!”

“嘿嘿……”他又尴尬地笑了笑。

“我想喂只鸽子,那种信鸽,不是肉鸽。”

“你怎么就想到要喂只鸽子了!”他有点诧异。

“陈大华……”她欲言又止。她不想告诉男人为什么想喂只鸽子。她知道不能跟他把话扯得过多,他对一个话题是有不屈不挠的探讨兴趣的。她甚至有点怕他没完没了地唠叨。

她直呼他大名的时候,他就得警惕,好像是有什么要接触到她的底线了。他打住了话题,嗫嚅地说:“那看看合适的时候……”他没说买,也没说不买,模棱两可的语气。

她不再吭气,她知道不能一次说服他办什么事的,得慢慢寻找好的时机。她没想到,这一等就让他等来了这飞来的“便宜”。

自从其珍那天说了想喂只鸽子,大华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花鸟市场,甚至连陪其珍去菜市场的次数也少了。转了一大圈,大华才发现自己前一阵子的顾虑是多余的了,这花鸟市场里卖八哥、画眉的多,连麻雀也有了,就没见到有卖鸽子的。趁着其珍到处找鸽子笼的时候,他悄悄问了一个卖鹦鹉的摊贩:“哪里有卖鸽子的?”那鹦鹉贩子摇头笑道:“鸽子是和卖鸡的一个市场区,你到这儿来找鸽子,连鸽毛都找不到一根。”他讪笑了,又问:“那种尾巴上拴鸽哨的鸽子?”“信鸽嘛!”鹦鹉贩子撇嘴道,“去找体委问一下。”怎么就牵扯到体委去了?大华有点懵懂。这时候就听到其珍在那边大声喊:“你过来看看,守着那鹦鹉吊架子干啥!”

其珍在花鸟市场里转了老大一圈子,才在一处靠墙角落的地方看到这个专卖各种鸟笼子的摊棚。摊棚是临时搭建的,不过时间很长了,那棚子上盖的蓝灰色塑料布都泛黑了。棚子里边就摆着各式各样的鸟笼,竹木铁铝各种材料都有,靠里边乱七八糟堆放得就像是一堆收荒垃圾。

老板向其珍介绍:“鸽子笼有大有小,有塑料的,也有铁焊的、木柜式的,总之……”这老板好像想说,世上有的鸽子笼他这里都有。鸽子笼的确也是多,大的可以装一条狗,木质的多门笼子可以喂一窝鸽。最常见的是喂一两只的鸽笼,不过却出奇地矮。其珍想起菜场里面卖鸡崽的,把染了红黄颜色的鸡崽子一捧一捧地朝里面放。放鸽子进去,怕是鸽颈项都伸不直。正疑虑时,大华踱过来了。

“你上点心好不好!”其珍嘟囔。

“不着急,多看一下,要买就买个实在的。”大华漫不经心地回道。

“啥子是实在的?”

“就是实用又好看的。”

“那鹦鹉架子好看?你还没老!到时候托个鹦鹉吊架子转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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