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袭身

作者: 龙本才让

我和拉本从单位里出来,左拐沿着隔壁小区围墙走,因为我们要去的那家就在这个小区里。

小区大门里和往日一样,人和车辆进来出去,但跟往日不一样的是在一号楼后面多了几顶帐篷,人们见了这个,就像看见了一幅不一样的景象,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也只是驻足观看一会儿,人们又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那几顶帐篷周围是斑斑雪块,帐篷里传来诵经声和敲鼓声及摇铃的声音,穿着藏服的几个人正在那里忙着,有的提着茶壶,有的端着盘子,在楼房和帐篷之间跑来跑去。

原想我们去的时候,前来慰问或吊唁的人可能多些,可到了那里发现人没有我们预料的多,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那几个忙来忙去的生面孔可能是女主人的亲戚和朋友,其余几个人是死者生前的同事,他们见了我们,点点头打招呼。亡者妻子见到我们迎上前来:“麻烦你们啦。”我们说:“你要坚强!”边说边将慰问金塞到她手中。这时她那五六岁的女儿来到旁边,孩子靠着自己的妈妈,瞪大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俩,不过她眼里只有好奇,没有一丝悲痛,懵懵懂懂的她好像还未知道昨晚家里发生的事,我想她母亲没有让她知道,至少在这个孩子跟前没有失声痛哭。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没见她流泪。但送我们到门口时,她说:“平时和托日布(藏语,指死亡的人,民间习俗,人死了后禁忌直呼其名)一起吃吃喝喝称兄道弟的却没见几个人来。”声音有点颤抖,但她用牙咬着下唇没让眼泪流出来。“卡卓”临别时,她再次感谢我们来慰问。

我们正向大门口走时,碰见了进来的索巴。他问我们哪里去了,我们告诉了他,他噢了一声,然后往大门内侧的那几顶帐篷方向扫了几眼后低着头走过去。拉本望着索巴的背影,说:“他和托日布关系不是挺好吗,看样子他还没有去,你瞧他那走路的样子,不像个怕抓个正着的贼吗?”拉本摇着头苦笑了几下。

“应该去吧,这时候都不去……”我也望着那个人的背影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句,拉本听见我这个底气不足的话,再次苦笑了一下。

下班还早,我们又回到了单位。

一楼办公室里,几个老同事正聊着昨晚猝死的那个人,他们不知道我和拉本去慰问死者家属的事。“你俩去慰问了吗?不到五十岁就没有了,哎,可惜啊!”李香梅柔声细语地说。

我们刚进来,王蓉花和拉果紧跟着来了。王蓉花手里拿着一堆材料,她给我们指着手里的东西说要复印个东西,两人走到靠放里头墙根的复印机前。

“说没有就没有了,走得太快了,生命无常,真的像一盏风口油灯。”卡毛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他老婆没有工作,且有两个孩子,一个不到六岁,一个今年刚考上大学呢!”卡毛带着忧伤的表情说的这句话,令我心里莫名热乎了一下。

“上大学可要不少钱呐,单职工,唯一的经济来源都没有了,这就惨了。”李香梅补充了一句。

“谁没有了?”我看见订材料的拉果向王蓉花低声地问。王蓉花同样低声回答了她,这个新来的听了后,陷入沉思似的眼睛眨了几下。

这时,在办公桌上埋头整理什么东西的朱明聪也插进来:“他从我们这里调去才一年吧,如果没有调,也许还好好的呢。”他这样假设,令人不禁反感,我正想反对一句,但拉本抢先反驳了:“你这是什么话嘛,谁能预见自己的将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知道不?”拉本边说边盯着朱明聪。

“反正有点可惜,好好的待遇不享受,他非要去那样的单位。我到现在还想不通。”朱明聪一脸惋惜地说。

“就是,我也想不通,去那边后工资也少多了。”卡毛附和道。

“人们都说我们的洛局长脑子里进了水,不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李香梅手掩着嘴扑哧笑了。

“那也是人家的选择,再说他的特长和爱好也适应那边的工作,人精神多了,气色也好多了,这你们也看见了,可惜老天爷没让他……”这时我突然激动得说不下去,嗓子眼被什么卡住了似的。

拉本看见我激动,对我微微笑了一下,说:“一个人稍微做出点不一样的事情,就不被理解,甚至嘲笑人家,也难怪,这地方就巴掌大,人的眼界也就那么点儿。”

“嗯嗯,可能他有他的想法,不过他那样的人如今少之又少,其他人想来也没有机会到我们单位来,他却把到手的放弃了,所以不被理解也情有可原啊。”朱明聪向拉本点了点头说,“有时候我觉得洛局长胆子也太小了,缩手缩脚放不开,跟他一起出差真受罪,住的宾馆档次不够不说,且吃的也就那么个。”

“真的,洛局长他有时候下乡喝的饮料也不让多买,说买多了就是浪费,每次买刚够的。好像花的不是公家的钱,掏自己的腰包一样。”卡毛摇了摇头埋怨道。

“洛局长从福建学习回来后不是给每人送了一袋金冠(中国品牌糖果之一)吗,我没有吃,我送给邻居家的孩子吃了,因为我怕他买的是假冒产品。”李香梅不以为然地说。

“就是,我们吃了后中毒差点死掉了,幸亏你没有吃,不然你早就中毒死了。”拉本对李香梅挖苦了一下。

李香梅被刺得脸唰地红了,也吊成了马脸:“没有吃就没有吃。”恶狠狠地说完后扭过头去。

复印机跟前的两个年轻人偷偷看了眼李香梅,接着又神色慌张地转向我们。不过,她们已经忙完了。“你们聊,我俩还要到办公室去一下。”王蓉花向我们打了个招呼后往外走。走在她后面的拉果也向我们颔首低眉地微微一笑,她拘束的样子很像个入门不久的新娘,我看见她稚气未脱的脸上不仅有慌张的神色,看我们这些老朽大龄者时眼里还有几丝忧愁和失落。

过了一阵,朱明聪瞧着李香梅,笑了笑,说:“那金冠是正宗的,我用手机扫过上面的条形码,也吃了。”顿了顿,他说:“我不说洛局长穿着怎样,但有时候他太——怎么说呢,有次我感冒了,他说他家里有感冒药拿来给我,我当时想笑,感冒药直接到药店买不就行了吗?这要多少钱嘛,这是因为他是农村来的,是典型的吝啬表现!”我注意到朱明聪说这话时满脸是优越感。

我正想给他说句话时,快言快语的拉本又抢先了,他转向朱明聪,说:“我们从农村来的怎么了?你动不动就说农村人如何如何,人家这是好心好意的,你不但不领情,还挖苦!我没有发现你们县城长大的比我们来自农村的优越到哪里去呀,只不过你们小时没受过多少苦,受恩有个好父亲,初中一毕业就顺利参加工作了,不像我们老百姓的孩子,直到中专或大学毕业才能找到工作。”

朱明聪嘴巴嚅动了几下,但他没再说什么。

办公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这时卡毛想缓和气氛似的说话了:“我们不说了,人没有了,我们这样说三道四也不好。不过洛局长走得太快了,真的可惜,才四十九啊,福没有享够。”她说完后,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今天不是周末吗,我们抓大头吧,到饭馆里好好吃一顿,人来到这个世上就要吃好喝好玩好,像洛局长那样,不是可惜吗?”她爽朗地提议后,面露喜色地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李香梅和朱明聪立即响应,说这个主意不错。

卡毛这些听上去似乎有道理的话,我听了心里就是不舒服,是我太多愁善感了吗?觉得她的提议不合时宜。突然我胃底部往上翻涌来什么东西,这东西立马无情地浇灭了我参与活动的热情。还好,我能挤出点笑容给他们:“不好意思,我今晚有事。”我编了个谎就出门。“我也参加不了。”拉本也跟上来了。来到楼道口,我压低声音说:“我们两个都不参加不好。”示意拉本留下来。“平时的话,我踊跃参与的,这你也知道,但今天不知何故,没心参加。”拉本说完后,和前面一样苦笑了一下。

出了大门口,水泥地上一股寒流无遮无挡地席卷而来,裹挟了我们,只见灰蒙蒙的空中西落的太阳像个守财奴照射着似有似无的暖光。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