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响起芒康岗

弦动心灵 帅过山河

我不写论文，因为我没有习惯泡在博物馆的群书里，埋头寻找祖先的气息。著名人文作家仁增旺甲老师曾说：真实的人文历史在田间地头。是呀！草香与泥土的味道，是经历了生物进化的痕迹。特别是民间音乐，记载固然也很重要，前提是记录者，得把一首乡曲的韵律吃透，再去评说其曲式和曲风，五声调式与中华大地。每一个角落，音符组织不一样，个性也就凸显了。

我喜欢在村头的核桃树下，与老者樽杯抒怀、甘露入怀、语重心长，自然也有美韵悠悠。

芒康岗的弦子热情奔放，怎么美怎么来，讲究旋律的婉转，不管是金沙江边的索多西、安白溪，噶拖河畔的卡莫定、徐中村，还是悠悠澜沧江边的盐井和曲孜卡，处处美韵撩人。漫曲一首蜿蜒天际，如芒康岗的山河，延转在苍茫的横断山南。

芒康西绕弦音就是芒康弦子最好的个性。

风从芒康岗掠过，掠过东拉山，漫游在澜沧江和金沙江峡谷岸。源于玉树高原的两条大江，游龙般缠绕着康南高高隆起的大地。这里的风也这么帅气，正如这边人的口头禅：帅得像达拉西饶一样。不错，就是他，那个帅得迷倒康南一大片美人，帅得四方的女人们跑来找他生孩子的男人——达拉西饶。

康南大地盛产帅小伙，可达拉西饶不一样，因为他那一手弦子演奏得何等美妙，亮开嗓子动人的弦韵，把男人都能迷醉。他是芒康岗的骄傲，在金沙江和澜沧江的峡谷沿岸，一直被赞美和仰望。

20世界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末，康南各地，达拉西饶的名气家喻户晓。放牧的草原上，草根的泥土里都散发着达拉西饶的弦子芬芳。那些森林里每一个角落传出的人声，十个有九个都是学西饶的弦子风格的。日落黄昏，村寨的每一个光亮处，录音机把西饶的弦子音乐串成北斗七星，串成运河，让大人小孩都在仰望中，美好人眠……

拉萨的小街小巷处处闻到弦子的气息，那时候正是达拉西饶的弦子演奏唱盒带风行当地的年代。那个岁月里，达拉西饶的弦子盒带，以压倒一切的姿势，雪一样盖住了每家每户。

达拉西饶，芒康县徐中乡姆顶达拉村人，80年代穿行在云南大理和西藏的青年商人。传说他喜好白色的服装，时而着一身白色藏服，时而着一身雪白西服，加雪白甩尖皮鞋。传说他的帅气无人能比。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弦子演奏和演唱实在太迷人，人们就赋予他神话般的幻想，使他如此动人，帅不可喻。有时我也会幻想自己成了西饶，言之人梦，我还没有见过他的音容笑貌。

我表弟跟西饶是生意伙伴，后来听表弟讲西饶的故事，说他们一行从巴塘或芒康搭各种车，坐车厢，行上七八天路程到大理。大伙儿精疲力尽地入住招待所，疲惫不堪地倒在各自的床上。西饶却洗脸梳头，从箱子里取出弦胡，语重心长地说：呀呀，上一曲，想念家乡了……说完，便悠悠道来美妙的弦子，那样动人，那样如痴如醉。同伴们在西饶美好的弦音中思乡难忍，悄悄开始掉眼泪。

达拉西饶的弦子演唱和演奏风格，在保持芒康徐中弦子风格的基础上，融入巴塘荣莫弦子和德钦弦子的旋律特性。西饶的弦子风格之所以能赢得各地弦子爱好者的追随与模仿，是因他融合各地的旋律转音技巧，酝酿出与众不同的风格，从而使弦子演奏和演唱引起各地弦子艺人的共鸣。音乐的最大功能在于，它能激起个性相同者的喜怒哀乐之情绪，让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哼鸣歌唱。美妙的弦音可以让孤独的牧羊人哭泣，这是每一个曾在山谷间生活的人最深的体验。

我尽力用我的滴水之才，去诠释芒康西饶的弦子个性，因为读懂西饶，便就读懂风行在芒康岗欢愉的弦音。没有多少人去追问西饶是怎样带着那些美妙的旋律去异地他乡，又是怎么从远方带来那些动人的音符的，因为听众有心的少。如今我只能在20世纪90年代西饶的弦子演奏音频里，体会“嗒嗒嗒”舞动在弓弦上的弹指，和萦绕着其不一样的人生体验的，如泣如诉的动人歌唱。不必在意他的容貌是多么地帅气逼人，只为其缠绕心灵弦音痴醉，其中听是一种能力，一种感知旋律之美的能力。闻得弦音之味，就需要去深究弦音之后的回味。记得90年代初，村里有人乐呵呵地得到西饶的录音带，憨憨地笑着挤出一句：管他是哪个，唱得太动人了。是呀，西饶在生活中经历了多少磨炼，他解开自己在经历中所遇困惑的妙方便是弦子。提起弦胡，如是倾诉，把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交代给一把弦胡，用自己美妙的歌喉，倾诉所有的心扉，然后卸下烦恼，面对迎面而来的困惑，继续完成自己的人生之旅。这就是音乐的魅力。

世界各地突然兴起音乐疗愈，打造疗愈场所，他们在梵香袅袅中闭目吟诵，那些被安慰的人，在音乐治疗中自我陶醉。假若能带去的是心，那么收获的便是心。带着故作的神态，心里的困惑怎么会解开呢？有时候美好是不用故作的，因为我们离自己的内心太远了。

音乐需要起于心便悦耳。心底升起的弦韵，带着内心所有的情愫舒展，这是曾往返在茶马古道上的西饶总结出的音乐之旅。这些从横断山的东南边，走向喜马拉雅地区的赶马人，这些开着东风牌汽车押着货物穿行在214国道、318国道的人，每时每刻都与弦子陪伴。后来那些往返在214国道、318国道的汽车人，几乎每一辆车上都有一把弦胡。他们常说，弦子是可以解渴的，弦子是可以倾诉的。

弦子的歌词里这样唱道：大江大河是金沙江和澜沧江，恩情不过山涧的清溪。又譬如：嘴里唱弦子，无暇念佛经，只愿余生一生向佛。他们以各种寓意深重的歌词表达心思，弹奏着醉人的弦音，倾诉心中的苦乐。内心有话用歌来诉，梦里相思弦子来倾。苍茫的世界屋脊，茫茫的横断山南，西饶们带着心灵的弦音，循环着同样的旅途，美妙的弦音跟随他们从芒康岗传向远方。

累了吗？那就听一曲西饶的弦子吧！想家了吧？那就来一曲西饶的弦子吧！西饶是一个时代弦音的代表，备受热爱中，他完成了一种使命。人已归西，弦音流芳，他做到了。

弦动山河韵醉心灵

我曾为德钦弦子写过一些文字，以此来说明，我也是一个深爱弦子艺术的人，并以自身的亲身体会，来表达一些心得，其中有一句：卡瓦格博神山，像轴心般将光芒辐射在他的周围，也因此金沙江和澜沧江，以及怒江畔的康南大地兴起了弦子的热潮。是的，弦子艺术的存在和流传，就在横断山南部苍茫的康南大地。察隅（察瓦龙）、德钦、巴塘、芒康、得荣等地，紧紧地环绕着神山卡瓦格博，这一片区的民俗风情和方言大同小异，而且都在茶马古道上。

尤其是芒康岗，这片被金沙江和澜沧江宠爱的大地，缭绕着迷人的弦音。这里的弦子，分布在澜沧江东岸的盐井乡（加它村、上盐井村、觉龙村、纳西村）和西岸的曲孜卡乡（小昌都村、拉久西村、拉加雪村），澜沧江芒康段的曲登乡，金沙江西岸的索多西（安美西村、角比西村、格良西村、达海龙村），南嘎托河畔徐中乡各地（徐中村、哈加村、卡布村、门巴村、尼玛沙村）。2011年，我从迪庆香格里拉市出发，前往德钦羊拉和芒康徐中采风，去这一方的田间地头倾听纯粹的弦音。从德钦羊拉到芒康徐中，骑马走路三天，一路聆听，一路收获。后来回到成都，整理自己曾走过的巴塘、芒康、德钦等地采风之旅。

弦子艺术的分布，很像一个W形镶嵌在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之间，就算从巴塘为起点，巴塘（巴楚河流域）一巴塘（金沙江东岸东南区）—芒康（金沙江西岸索多西乡）一得荣（金沙江东岸共波乡和定曲河茨巫和白松两乡）一德钦（金沙江西岸羊拉、霞洛、拖顶三乡）一芒康（嘎托河流域徐中乡）一芒康（澜沧江东岸盐井和西岸曲孜卡）一德钦（澜沧江两岸）一贡山（澜沧江流域）一察隅察瓦龙（怒江及其支流玉曲河）。弦子流传的方式，感觉像是避开雪山，避开没有桥梁和船只的江河，顺着山谷挨村行进，不管怎么样，那时候的人们是流浪也罢，是走盐茶生意也罢，芒康成了焦点，成了人们往返的必经之路。芒康岗的弦子，也因之丰富而美好。

芒康弦子的个性，大体有索多西、徐中、盐井、曲孜卡四种。

索多西弦子（索多西、安美溪、格兰溪等）优雅柔美，大量的装饰音，使索多西的弦子转音优美，旋律婉转，如涓涓雪水在峡谷流淌，亦如潺潺溪水在田间轻歌。这里的弦子，因为有一丝悲切而动听，如弦子名曲《花儿》：花儿争相开放，最美是山顶的雪莲。雪莲如此美丽，献给神圣的仙女。花儿争相开放，最美是山腰的杜鹃。杜鹃如此美丽，献给神圣的仙女。

旋律中大量的附点后十六音，使索多西的弦柔美起来，三个乐句为一个乐段，第一句为动机乐句，第二句以表示情绪的转换，第三句重复第二句并加以小变化。

顺着金沙江往南德钦羊拉，然后转西北顺着嘎托河上行，由江达布水村，经卡莫顶村到曲松顶乡直到徐中乡，这一带的弦子特别讲究旋律的修饰，弦子舞蹈也非常优雅，男子不挥舞长水袖，以肩带手，两手没有太多的动作，随着脚步的变化和肩的摇摆，双手自然摆动，特别飘逸而潇洒。徐中女子的先祖舞步，优雅而柔美，长水袖盖过手掌，轻轻下摆，圆润的弧形上钩手，手不过眉，第四拍上，几乎手脚都有摇摆的动作，这样的摇摆自然要带动膝的动作。慢板的优雅与快板的轻快，都是那么地优美。我不知道，弦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挥天动地的舞姿，真希望弦子舞蹈，能回归原来的模样，给人带来真实意义美的享受。

从嘎托河一直往西北之214国道，翻过红拉山边，进入澜沧江流域的盐井和曲孜卡，由此顺着澜沧江上游到曲登乡，这一代为澜沧江流域的弦子繁华地带。这里的弦子把德钦各地，徐中、索多西以及巴塘东南区和城区等弦子的精髓融合在一起，使得这一代的弦子风格稳重、古朴，因为四面八方的盐商与马帮要会聚在此，这里变成了各地弦子交流之地。这里的弦子旋律平稳，舞步优雅轻松。

芒康弦子的演奏艺术家，有早期在高原家喻户晓的徐中罗准绒木老师（已故），其弦子演奏的曲目从七八十年代开始，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西藏人民广播电台经常播出，成了那个年代人们练习弦子演奏的教科书式的样板。

如今，在有关部门的重视下，在众多弦子艺人的坚守和传播下，芒康弦子欣欣向荣。芒康弦子演奏家层出不穷，老年演奏家有曲孜卡旺堆和索多西降措，中青年演奏家有徐中居免和盐井杨培。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弦子演奏新秀。在芒康各地兴起了弦子热，弦子艺术进校园，弦子艺术入媒体，各个美好的景象在澜沧江、金沙江和怒江边似繁花争艳，芬芳馥郁。古道神韵名不虚传，千年茶马之路在新的时代又一次掀起了弦子的热潮。

风，拂过芒康岗的家园／云朵带着弦音纷飞远方／雨露滋润着天际的芒康岗／弓弦之上美名远扬／三江托起的福地／弦音飘来芒康岗／帅过山川而响亮／弦舞挥洒在芒康岗／美醉天地而徜徉／听不够山河的妙音／唱不完天地之清韵／日出日落在远方的远方／福满祥瑞的宝地／芒康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