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视域下的恐惧与压抑

作者: 王佳艺

精神分析学说由弗洛伊德创立并发展,其中包括早期经验与人格形成、梦境说、“冰山理论与潜意识”和人格结构理论等相关理论,此学说随后发展成为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之一,并且对心理科学乃至文学理论批评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敌人》作为格非的处女作,中国当代先锋小说作品,其叙事的精致技巧和人物心理的波动起伏给众多读者留下了愉悦的审美体验。本文将从格非早期童年的经验形成、人物梦境和潜意识分析和人格结构分析角度对此部小说进行分析,探究其人物心理百态。

一、以早期经验对人格形成的影响进行探析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理论认为童年时期的记忆是人一生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通常会扎根于人的内心深处,对于人格的形成和塑造起着重要作用。格非曾自述自己生长的乡村有时会存在和小说《敌人》中一样的压抑冷寂的气氛,成为幼小的他童年记忆中的恐惧与阴影。小说《敌人》的部分创作动机便是由于格非的童年阴影。在《敌人》中,因为一场不知谁放的大火使赵家衰落,导致主人公赵少忠产生了童年阴影——对未知的敌人的恐惧与无名的压抑,这样的早期童年经验促使赵少忠形成了懦弱、扭曲人格。

(一)格非的童年阴影

格非生长于江苏偏僻乡村,他曾自述幼年时所经历过的暴力:祖父为他讲述村里人因为私通日本人被剃刀割喉咙,语文老师让他罚站并声称要拧掉他的脑袋,学习木匠活却被师傅要求能挨打……凡此种种都让幼小的格非产生了较大的童年心理阴影。弗洛伊德曾指出,童年记忆对人格的后期形成影响较大,若童年时期的记忆曾经受过伤害或是对某些事件产生过阴影,那么这些经历会如同影子一样伴随着人格和个性的发展,甚至像一颗不定时爆炸的炸弹,在某些时刻内心曾经曾被压抑或恐惧的意识会突然爆发。格非的童年阴影爆发的方式为正面的方式,即将童年时期的压抑与恐惧阴影以文学创作的形式进行展示。《敌人》这部小说表现了人们在扑朔迷离、惊悚恐惧的环境之下对未知困厄的害怕、无力与扭曲,亦是格非对于童年阴影记忆的一次隐含折射。

(二)赵少忠人格形成分析

小说中一位老人提到大火:“当年,子午镇上的所有店铺都是赵家的,这些年不如从前了,要不是那场大火……”翠婶对赵家的感受是“这个空落的院宅和日复一日的寂静夜晚总使她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空空荡荡,无所依傍”,可见赵少忠一直笼罩在寻求敌人、害怕敌人的阴影下,家中气氛也变得诡异。但小说中并未揭示放火的敌人为谁,大火可能只是一次意外,因此赵家祖孙恐惧的对象极有可能是虚无的。本源性的虚无才是人的恐怖之所在,并非实质性的存在却处处影响着人的心理活动。这种对虚无的恐惧被弗洛伊德称为“暗恐”,弗洛伊德在其著作《暗恐》一文中阐述了“压抑的复现”的另一种表述是“暗恐/非家幻觉”。在通常的意义上,暗恐是一种惊恐心理,一种对不可解释、不知缘由的现象所产生的恐惧。赵少忠对虚无的敌人、永远也寻不到的敌人所产生的恐惧正是如此,对敌人的恐惧的童年阴影导致了他胆小懦弱、委曲求全甚至扭曲变态的性格。

赵少忠在外人面前委曲求全,因为村里每个人都可能是敌人,他只能选择隐忍、不与村民产生矛盾,以避免敌人对赵家的伤害,如认同满身匪气的麻子同女儿梅梅的婚姻,在得知梅梅被麻子的兄弟轮奸时无动于衷,同意三老倌买地的无赖要求。但在至亲面前,赵少忠却有些扭曲甚至是变态。听说儿子赵虎在偃林寨遇到劫匪,引发了他对童年恐惧阴影的回忆,担心敌人会随时出现,因此他欲快敌人一步,和麻子勾结杀害赵虎。杀人的快感刺激着他被压抑许久的感官神经,至此他便走上了变态杀戮之路:在带着婚外情对象翠婶回家之后,迫使自己的原配吞花而亡;在他六十岁大寿时淹死了和儿媳通奸而生下的孩子猴子,甚至因为柳柳与儿媳背影有几分相似而产生了非分之想;在强奸自己女儿柳柳致其怀孕后而残忍地杀害柳柳;发现儿子赵龙与自己的情人的奸情后将其杀害。笼罩在敌人阴影下的童年记忆的反复出现使赵少忠处于恐惧与压抑的状态中,人与世间彻底分裂,既失去了一切可以依附的东西,又被异己力量所包围。

二、以梦境与“冰山理论”探析人物心理活动

弗洛伊德曾提到:“梦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它可以算作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它是由高度错综复杂的智慧活动所产生的。”梦又是潜意识的表现,而潜意识隐藏在人的意识深处,是人类心理活动中未被察觉到的部分,影响着人的行为与决策。在小说中多次提及赵少忠的女儿柳柳和赵少忠的梦境,这些梦境是对现实既定发生事实的反映,即对清醒状态下精神活动的延续,可以从“冰山理论与潜意识”理论角度分析小说中的人物行为与梦境。

(一)梦境分析

小说中的后半部分着力叙述柳柳的多次梦境,并且柳柳做的梦几乎都与赵少忠相关。在尼姑为其圆梦时,她的回答是“可是我梦见我的父亲”。而梦境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是另一次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生,加之文中“柳柳满脸一阵绯红”,不难猜测柳柳的梦境是赵少忠性侵的既定事实的延续与再现。小说对赵少忠的梦境描写则较为特殊,如对其梦境相关情节的描述:“当他竭力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他发觉它总是和梦境中的事物掺合在一起。他辨别着那些飘忽不定的岁月的影子,就像从一堆白芝麻中拣出沙粒一样感到无所适从;赵少忠隐隐地感觉到,能把往事与梦境区分开来的不是存积于记忆深处的一棵树、一束阳光,或者某种萦绕不散的气味,而是山羊的叫声。”赵少忠常年在敌人阴影的笼罩下生活,当梦境浮现出有关敌人的记忆时,其实是一种对现实延续的精神现象,二者相似程度十分高,使得赵少忠难以分清现实与梦境,甚至到了精神错乱的程度。

(二)“冰山理论”分析

弗洛伊德提出了“冰山理论与潜意识”概念:人格如同一座漂浮于水面上的巨大的冰山,露出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即显意识;绝大部分隐藏于海面之下,即潜意识。潜意识虽然难以被人所察觉,但在某种程度上在支配人们的行为和心理上起着决定性作用。赵少忠在文中多次表现出禁欲形象,当其妻子去世之后邻里怂恿他与翠婶结婚,他声称不会再娶,翠婶在赵家的这段时间,多次以正面或侧面的性刺激去诱惑赵少忠,赵少忠却无动于衷,但当赵少忠杀害了周围的至亲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后,之前多次被翠婶诱惑的信息存储在了赵少忠的大脑中,并在潜意识里形成了隐藏很久的对翠婶的性欲,与翠婶进行交合。赵少忠对那场大火的恐惧一直埋藏在他的内心,因此当每次想到或他人提及那场大火或敌人之时,他的潜意识一次次被刺激,恐惧越发深刻。若干年前的几位女子送的花圈、赵虎在偃林寨的反常遭遇以及陌生人在桌上插的刀使他埋藏在心里对敌人的恐惧逐渐被刺激,开始了变态的乱伦、杀戮。

同样的恐惧也刺激着赵家儿女的潜意识,柳柳经常觉得“有一种不详的影子紧紧跟着她”,“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却感觉到“这个即将颓废的宅院中的一切都和过去牵扯着”,以及她在屋子中经常发现死去的老鼠尸体,赵虎的离奇失踪,赵少忠的多次侵犯,种种事件和预感使其潜意识内的恐惧逐渐被唤起而使她变得有些神经质。赵少忠“锯树”之后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和两个村外来的瞎子的预言——赵少忠锯树后赵龙的“大限”即将到来,这些传言都使赵龙在潜意识里形成了深深的恐惧之感,于是在得知传言后,他去酒馆、在街上游荡以摆脱恐惧。此外,赵龙因幼年闯祸被赵少忠惩罚而丧失了生育能力,后发现妻子与其父赵少忠有染,还生下了猴子,这样压抑、痛苦的心情一直存在于他的意识当中,猴子的每次出现都会增加其潜意识中的屈辱感,直至遇到了酒店老板娘——父亲情人之一,并与其发生了奸情,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与老板娘的奸情是在潜意识的压抑心情下的行为,是对其父的报复。

三、以人格结构理论分析各人物心理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包括著名的人格结构理论。本我是位于人格结构的最底层,主要由先天的本能和欲望组成;自我位于人格结构的中间层,通过不断与外界环境的互动逐步形成,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超我位于人格结构的最高层,是人格中最具道德的成分,是一种理想化的自我。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会较好地把握这三者的关系,当这三者出现失调状态时,人往往会做出一些反常行为。赵少忠因虚无的恐惧、畸形的欲望使三者失调而做出反常行为,书中其他人物在极度压抑的环境下的所作所为亦可以通过人格结构理论进行分析。

(一)对赵少忠心理的分析

弗洛伊德认为人类有两大基本本能:性欲本

能、自体生存本能。文中主要体现赵少忠的性欲本能,其性欲本能主要体现在赵少忠对儿媳妇(赵龙妻子)、女儿柳柳、酒馆女老板、翠婶这些女人的态度和行为上。赵少忠对自己儿媳的姣好面容和柔美身段产生了性欲,而在对儿媳产生非分之想之时,赵少忠超我中的道德伦理感却没有被唤起,自我自然就无法调节二者的关系,三者之间的失调导致他与儿媳发生了关系。直到这种关系导致了猴子的出生,又听到三老倌的“这个野种长得倒是蛮伶俐的”的流言,其内心的道德感开始逐渐被唤醒——这是不被伦理道德所允许的,但猴子已经出生,事实已无法挽回,其人格的自我采用了一种折中调节的方式:杀了猴子。在儿媳离家出走之后,赵少忠又将性欲转移到女儿柳柳上,此时本我的性欲突破了超我的道德观念、亲情的束缚,便发生了与女儿柳柳乱伦的反常行为,在柳柳显示了怀孕迹象后,赵少忠的道德感又一次被唤醒,人格中的自我在道德伦理和性欲之间采取了杀害柳柳的方式。对敌人的寻找欲和报复欲是赵少忠本我的一种反应,是保护家族安全生存的本能,但是因寻求敌人但无果,又时时刻刻都在敌人的阴影之中,所以赵少忠人格里的超我在邻里面前遵守道德避免产生矛盾,自我协调了超我与想拒绝邻里诸多无理要求的本我,表现为在邻里面前处处隐忍。因此在邻居提出欲娶翠婶被赵少忠拒绝时,他总在后怕,怕邻居因此产生怨恨进行报复,当三老倌提出买卖赵家的地的要求时,他也唯唯诺诺地同意了。

(二)对其他人物的分析

梅梅本是一个幸福自由的小女孩,她的本我人格遵循本我中的“快乐原则”,追求幸福快乐的自由生活。当她被父亲赵少忠迫使与麻子结婚受苦受难时,却难以违背父亲命令的权威和一纸婚约。超我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德感束缚着梅梅,在闭塞的乡村,长辈的决定即为绝对权威道德,因此,梅梅的自我在麻子家忍辱负重和回归之前幸福快乐的生活之间平衡的表现为暂且回娘家寻求心灵上的避难所。翠婶本是娼妓,在被赵少忠带回家之后,她的本我欲望即渴望成为赵少忠的妻子,但赵少忠却有家室并声称不婚娶,出于超我的道德感束缚,自我退而求其次选择做一个佣工服侍赵少忠。柳柳、赵虎、赵龙这三个赵少忠的子女均被赵少忠直接或间接害死,他们或多或少了解父亲的残害行迹,本我的报复欲因为超我的伦理道德捆绑,自我只能采用逃脱的方式以避免罹难。

四、结语

以上论述采用了心理批评方法中的精神分析方法,从早期经验与人格生成、梦境理论与“冰山理论”与潜意识以及人格结构理论这三个理论视角分析对格非的长篇处女作《敌人》的人物。小说中的人物虽性格、经历各异,但在精神分析角度的挖掘下,将其分类分析,更易于理解人物的心理活动,通过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分析更易于探究书中人物的某些想法、动作形成的隐性原因,因而能更加深入地理解小说中故事情节的推进与发展。

(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王佳艺(1999—),女,吉林辽源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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