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 友

作者: 梁义德

夜色晦暗,天和地混沌迷茫,模模糊糊地融在了一起。近处高高低低的槐树与白杨,在模糊中还能分辨出几分瘦硬,掉光了叶子的枝桠,像蹩足的针线,将天地缝在了一起。北风,低沉地啸叫着,直往人的领口袖口里钻。

夜色中,津浦线轮廓隐约可见,从暗黑的夜幕中延伸过来,又向南隐去,像一条巨大的堤坝。远处日军炮楼依稀可见。

铁路的护沟有一丈多宽,两丈来深,沟壁被削得又陡又光。战士们得穿过这条铁路,向西去追赶已撤到了安徽的大部队。

连长阵亡了,由一排长洪志飞代理连长。他指挥大家把枪夹在两腿间,顺着沟壁滚下去,再从沟里搭人梯,上铁路,先上去的解下皮带拉,下边的拼命往上顶。过了铁路,又如法炮制过西边的沟。

沟壁实在太陡了,几个新兵几乎是横着摔下沟底的,坐不起来,拖着哭腔班长班长地喊。

班长赵正怀没横摔下去,他面朝坡壁,用手紧抓着光溜的坡壁,手磨破了,火辣辣地疼。他是叮嘱过的,磨破皮肉比摔断腿好,可新兵受不了这个疼。

“喊你娘个巴子!”

一声低沉压抑的叫骂!是副班长杨大林。这个剑门汉子边骂边将几个新兵拉了起来。赵正怀心中一热,这本是他这个班长的事,让杨大林这个副班长代劳了。本来,杨大林早就该当班长了。这个猎人出身的剑门大汉,枪打得准,一扬手,能把手榴弹扔到六七十米开外。连长说过,只要九班在,三连就一定不会败。可是杨大林人好声音不好,喜欢骂人,训练新兵时没耐性,经常看见他打新兵的耳光。当了六年多兵,大大小小仗打过不知多少次,还是一等兵副班长。

“妈的!箭头子钝了,杵断箭杆子!”

赵正怀赶忙推了他一掌,但还是迟了。洪志飞正站在杨大林旁边,催促士兵们快点搭人梯。

“兵熊熊一个,官熊熊一窝!”

杨大林将脖子一梗说。显然,这后一句是故意说给洪志飞的。杨大林和赵正怀在下午就主张搭桥。洪志飞说弄不到木料。他俩又说派一个班去做个竹梯,洪志飞说砍竹子会惊动汉奸,暴露目标。

当大部分人上了铁路,准备下西侧护沟时,一列火车从北边过来了,雪亮的车灯将铁路照得如同白昼。大家只得爬在路基那浅浅的斜坡下。

“他妈的,这下子不暴露目标了?”

又是杨大林。赵正怀气得踢了他一下。洪志飞也爬在他们侧边,头还朝他们这边扭了一下。轰隆隆的车轮声过后,大家紧张了起来。虽然摔得啪啪地响,再没人哭叫了,终于在另一趟火车到来的间隙里过了沟。列队清点,除了十来个轻伤之外,其余的人还完好。

不敢久留,尽管战士们又痛又累,还是拼命跑步前进。他们刚穿过一片农田,上到了有浅灌木的小山包上,就看见一列轻型装甲列车从南边驶过来,停在刚才他们过的地方,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在两侧的田野上扫来扫去。很多鬼子兵从车上下来,端着枪在路基上搜索,约摸一刻多钟,才又登上车,威风凛凛地向北驶去。

一连两天急行军,离津浦线已很远了,洪志飞带着一连人进入了蚌埠以西的蒙城地界。这是淮北平原上水网密布地区,日本人的汽车装甲部队在这里威胁小了。他们接到命令,得赶到与河南交界的太和县和大部队汇合。

这天傍晚,部队来到了涡河边一个叫项桥的小集上。他们的军需不多了。司务长费了好大的力,才找到了保长,买到了点高粱面。炊事班把行军锅支在河边白杨树林里,用白杨树的枯枝和经霜的芦苇做了高粱面糊糊。一个人只有一搪瓷缸,对这些走得精疲力尽的壮小伙子来说,只是勉强塞了塞牙缝。

洪志飞板着脸到各班走了走,最后找到赵正怀,要他至少派五个以上的游动哨。

这晚的警戒本来该一排一班担任,这么冷的天,派五个哨,九班总共只有十个人呢!这不是鞭子打快牛么!

“班长,你歇着,我带四个兄弟去放游哨!”杨大林抢着说。

洪志飞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开了。

赵正怀瞪了杨大林一眼。杨大林似乎没看到,转身就点了四个人,扛着上好刺刀的中正式一二一二地消失在夜色里。

真是个活宝!罪没受够,还得自找点。赵正怀本想骂几句,这时又骂不出口了。他想去再叮咛几句,转念又想,杨大林除了嘴上没有把门的,打仗站岗放哨样样让人放心。走了一天路,他的腿重得不行,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于是随众人到村子里找人家住下了。

赵正怀刚躺下,恍惚中就看见翠花进来了,她径直走到他的铺前,手里拿了一根毛茸茸的狗尾草,在他的脸上挠来挠去。脸上痒酥酥的。

翠花嫁给赵正怀,看上的是他的老实。赵家在剑门山河谷的一个叫东兴场的小街上开了一个饭店,两间门面,楼上隔了四间栈房。东兴场是阆中通往剑门的要道之一,南来北往的商贩很多,特别是些“背二哥”,他们把细纱布、盐巴、铁器从阆中水码头背往山里,从东兴场走恰是一天的路程。这些人只吃干饭和饼子馒头这些“干货”,利薄,可天天有生意。平时,赵家兄弟出去做厨,日子还算过得去。杨大林是东兴场西玉泉山的人,家里只有几块坡地,十年九旱,地里长不出啥,几弟兄靠给人家打短工过日子,打猎杀猪筑土墙,见啥做啥,兄弟三个都是光棍,哪家女子瞎了眼抽了风,会到玉泉山跟着穷汉子喝风呢?杨大林杀猪做厨都是赵正怀手把手教的。眼看这个被山风吹得一脸粗砺的汉子手里有点积蓄了,仗就打到家门口了,两人一起投了军。

平时,翠花总喜欢在他耳边说悄悄话,河边谁拣了一只大龟啦,草丛里哪个碰上了一窝野鸡蛋啦,背架子梁上大树边,团练上的人又安了几尊土炮啦。可今天,翠花脸上,没有笑容,还不住地抬手抹眼泪,那件阳丹蓝满大襟衣服松松垮垮,像一件袍子。

“鉋鉋鉋”,急促的哨声响起,翠花消失了,赵正怀一骨碌翻起身,本能地把草铺边的枪抓在手上。

是紧急集合。

洪志飞背着手立在村子的麦场上,月光从他身后阴阴的树梢上映过来,把他瘦长的影子斜投在队列前。一股凌厉的威严,随着凛然的夜风,弥漫在麦场上。

两个士兵捆了一个人。赵正怀一看那高大的块头,就知道是杨大林,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又闯祸了!

洪志飞干咳了两声,这位黄埔军校十七期毕业生出身的代理连长要讲话。他可是在成都北校场听过蒋校长训话的。平时讲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什么天下为公啦,三民主义啦,抗日救亡,慨当以慷啦,革命军人之荣光啦,杀身成仁报效国家啦。开始,老连长是大老粗,洪排长来了,思想教育之类的工作,全撂给了这个成都平原上的白面书生。“鬼不怕,神不怕,就怕洪排长讲大话。”他也听到过战士们这样议论,那时,他就会拉下脸,脖子一扭:“咋啦!大话总比小话好,大话天生就是管小话的!”

这支部队叫豫皖支队,由几支游击队混编而成,一些被打散了的正规军官兵也被支队吸纳,逐渐发展成了三个团,几年来打了不少硬仗。战士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多数是农家子弟,不懂洪代连长的荣光与三民主义,但亲眼见到日本人的烧杀抢掠,打起仗来个个勇猛顽强。

今天,洪代连长却开门见山。

“兄弟们,九班上士班副杨大林,偷老百姓白菜煮了吃,按军纪条例,应打一百八十军棍。念及弟兄作战勇敢,特免去八十,只打一百。开始!”

所谓“军棍”,就是扁担。一个连队,行军得有二十多副挑子,粮食、弹药等方可运走。打军棍时扁担是最现成的工具。在部队,打军棍是家常便饭的事,如打架,各罚二十,调戏妇女,重的枪毙,轻的一百五,偷东西,八十。挨打的人会提前做些准备,找些鞋底垫在屁股上。打手一般是班长副班长。如果挨打的人有几个小钱,给每人买包大刀牌纸烟,打得会轻些。如果挨打的人缘不好,又穷,那就会很惨。一百多军棍下来,屁股会打烂。遇上作战,这些可怜的人就会被扔掉,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让赵正怀没想到的是,这次打军棍,不像以往先抽班长,而是选了全连八个副班长外加两个兵。他的心吊到嗓子眼上了:班长打起仗来得靠兄弟照应,下手轻些。副班长想升班长,下手没顾忌,往往重得多。

两个兵按住杨大林,十个人排成一队。啪啪啪的扁担声响了起来。霜风从麦场的树枝上掠过来,呜呜地响。士兵们都低下了头。

平常,挨打的人会惨叫,那是一种变相的告饶。可今晚,却没有一声哼哼。扁担好似打在沙袋上。

打了六十了,洪志飞让人停下来。

“杨大个子,你说,你一个四川人,咋晓得安徽人把白菜埋河滩上?”

杨大林没有回答。

“肯定哪个安徽佬教的!说出来,剩下的四十就饶了!”

杨大林还是没有回答。

洪志飞愤怒地一扬手,啪啪啪的击打声又响了起来。

七十六,七十八,八十……

赵正怀一步跨出队列。

“报告连长!”

“你讲,赵上士!”

“我是班长,我没把兄弟带好。剩下的二十,该打我!”

洪志飞干咳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军法是儿戏吗?想代就代!?”

“报告,不是!”

“那还说啥!打!”

赵正怀一步抢到杨大林跟前,大喊一声:“不能打了!”

洪志飞怔住了,他歪着头,绕着赵正怀走了一圈。

“赵班长,你有种啊!”

“报告,我没种。”

队列里有人小声笑了。

“报告,再打杨大个子就废了。日后还打仗呢,兄弟们,是不!”

“是!”

沉默,麦场上静了下来,只有风的呼呼声,一些枯叶被风推着在麦场上擦着地皮飞,发出人的嚓嚓声。

洪志飞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挥手说声解散。

杨大林虽是人高马大,但毕竟是血肉之躯,屁股像发面馒头一样肿起来,人也昏了过去。半夜,他发起了高烧,强忍疼痛时,咬破了腮腔和下唇。灯光下,他的两片唇胀大,变成了乌黑色,像两扇做工粗糙的门,紧紧粘合,隆起一道丑陋的肉棱。

赵正怀将喝白菜汤的几个兵一顿臭骂,还甩了那个小个子安徽兵叶川几个耳光。叶川只有十七岁,入伍也才一年多点,还是个嫩苗苗,风大了雨大了太阳大了都得蔫,三百多天了,他吼都没冲他吼过。叶川哭丧着脸,望着昏迷的杨大林,又望望班长,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哭有啥用,你往裤裆里摸摸,还有卵蛋子么?你看人家,打成这样子,喊了没?这叫有种!”

赵正怀骂归骂,还是叫人用吃饭的搪瓷缸打来冷水,用毛巾给杨大林冷敷,又到军医那里找了点紫药水,褪掉杨大林的血裤子,从袄子里撕出些棉花,往他屁股上搽,又用筷子撬开他咬得梆紧的牙,给他灌温开水。

叶川把那血裤子拿走了,过了会儿,两只冻得像紫姜样红肿的手,把洗了的裤子凑在火堆上烤,一边偷偷抹眼泪。

天亮了,杨大林终于醒过来了。他望着赵正怀,咧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赵正怀到河边,弄到了两根竹子,做了一副担架。

队伍上路了。九班人轮换着抬杨大林,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因为这副担架,渐渐与全连拉开了距离。

到了中午,部队进入了丘陵地区,有坡的路不好走了。赵正怀让大家一里路一换,可还是赶不上连队。到了午饭前后,他们和前边的队伍拉开了三里多路了。部队在一个叫涸集的小村子上造饭。炊事班不知有啥神通,居然搞到了大米。用大米与高粱米和着煮的饭,让赵正怀觉得特别香,只是每人仅有一缸子。

让赵正怀没想到的是,炊事班给九班多分了半桶。炊事班长告诉他,这是洪代连长关照的。

狗东西心软了?他想。不过多点饭也好,下午还要抬人呢!

傍晚,部队在一座小山下的村子里宿营。赵正怀让叶川找房东烧了热水,又在百姓家里找到了茵陈,泡在水中,给杨大林擦身子。那受打击最重的屁股上,两边都已溃烂。看着跪蹲在草铺边给他洗伤口的班长,这个硬汉子流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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