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锅(小说)
作者: 苏二花我们几个
刘福有不解地问:“消灭贫困户?那你是要把我们这几个咋消灭,枪毙呀?还是活埋呀?”说着顺手指了指“我们几个”。
“我们几个”是:孙三女一家,孙三女68岁,带着阿大和阿二两个孙娃子。阿大嘴里放着克书记给的棒棒糖,这孩子打小没见过甜,猛地吃到甜,有点不会,糊得满脸满嘴,不成个嘴脸。阿二仰着脖子望天,也不知道望见了啥,不管旁人,自己先笑为敬了。没人教过笑,这笑是他自己学会的,无师自通。
是曹继六一家两口子,一个58岁,一个56岁。
是刘福有一家,夫妻俩都70岁,带着90岁的娘。娘耳朵有点背,问:“谁?要枪毙谁?”刘福有的老伴用手绢子给娘擦擦嘴,说:“不是你。”娘不高兴了,嘀咕说:“那我怎么死?”人活到90岁,不死的每一天都很有盼头,就盼着怎么能死,连被枪毙都盼。
是刘兰香一家,夫妻两个,一个49岁,一个48岁,是“我们几个”里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
是杨天才一家,也是老两口,一个54岁,一个52岁。
再就是老光棍虎人。虎人71岁,腿有残疾,一个人住大洼一孔老窑洞里。都对他说好几遍了,你不要一个人在大洼里住,搬来和我们几个住小洼,不然,狼吃了你我们也不知道。不听,非要一个人住,“狼吃了我才好呢,还省棺材钱。”虎人说。71岁的虎人不怕狼不怕虎,但怕买棺材的钱。
克书记是驻村干部,一来赵家洼就说“要消灭贫困户”,这才引发赵家洼“我们几个”的恐慌。
但是克书记有个好处,一来赵家洼就挨家挨户访问,来还不白来,旦来就不空手,一壶油啊,一袋面啊,一箱奶啊,一爪子香蕉啊。嘴还甜,见了男的叫大爷,见了女的叫大娘,见了刘福有的娘,恭恭敬敬叫奶奶。弄得人都不好意思了,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
“五一”刚过,赵家洼的桃树开了花。桃树一开花,夏天踢开门就能来,前半晌还是夹克,后半晌就得换半袖,比骑马还快。赵家洼的春天来不及写诗,克书记才在纸上写一个“啊”作开头,就扔下笔到地里点种去了。克书记来赵家洼是精准扶贫,身上带着任务。留守赵家洼的“我们几个”共6户,5户是建档立卡户,克书记既然是驻村干部,那就先从帮着种地开始吧。
赵家洼无霜期短,平均105天,最长不超过110天,要抓紧把种子点进地里去。好在春耕也就那么几天,耕地、覆地膜、追肥、播种,牛工、人工、机器工,分工明确,工资不等,很快就能完成。
克书记能帮“我们几个”种地,自然跟“我们几个”亲近不少,尽管他自己有个电磁炉,也会做一些四六不着调的饭菜,但隔三岔五,刘福有的老伴会端来烙饼,孙三女大娘会端来一笼莜面。一到晚上,“我们几个”还愿意聚到克书记的工作站,听克书记说扶贫,讲政策。
怎么消除贫困呢,就是精准扶贫。怎么精准扶贫呢,就是扶贫对象精准、措施到户精准、项目安排精准、资金使用精准、因村派人精准、脱贫成效精准。看看大家没听懂,克书记说:“简单来说,就是帮扶谁,谁来帮,怎么帮。”克书记这么一说,大家懂了。挺简单的话,被克书记说绕了。懂了,就活了,相互使了好多眼色。孙三女最先开口,“那你帮帮我的两个孙娃子吧。”说着,把阿大和阿二往克书记前面推。
阿大11岁,阿二10岁,推不前去,孙三女把他两个推前去就退后来,推前去就退后来。这两个孙娃子,你说精吧,都十几岁了,除了认识孙三女剩下啥都不认识,你说不精吧,晓得一人抱牢孙三女一条腿不撒手。孙三女哭一声:“我的个罪呀。”
孙三女有罪,源自她命不好。头一嫁,嫁在下寨,男人对她特别不好。一赌气,离了。再嫁,就嫁给赵家洼的曹大继。曹大继对孙三女没有特别不好,那倒也没有特别对好。庄户人家,哪有那么多特别。
后来,曹大继得病死了。从那时候开始起,孙三女就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正好就是那个不常见的“特别”啊?
还没顾上往深处怀疑呢,儿子曹金银年龄就大了。穷有千种,困则百样,极端穷困,就是到了婚育年龄却无力完成婚姻大事。在村里,凡涉婚姻大事都有一个“过”字。未婚,叫“没娶过”,已婚,叫“娶过了”,光棍,叫“娶不过”,坎就是这么个坎,就看你能过不能过。曹金银岁数越拖越大,眼看着就是个“娶不过”。
娶不过,曹金银还反过来心疼孙三女,“妈,不用愁,大不了也就是个娶不过哇,还能咋?”等于一个人得了病,没钱治病,大不了也就是个治不了哇,还能咋?
娶不过的惆怅是后半夜游荡的狼,毛色灰败,穷凶极恶,大尾巴夹在屁股壕里,独一个在月亮下走,冷饿不过,抬起头穷嚎:啊嗷———啊嗷———
唉,真是又穷又困,又叫人看不起。
后来,有人给“说”来个媳妇,神池的,啥都好,就是脑瓜子“有点不机迷”。倒也不怕,庄户人家,要那么多“机迷”干什么,能用就行。等见了面才知道,脑瓜子不好使还不要紧,关键是间歇着还犯点精神病。倒也不怕,能用就行。
曹金银就这样“娶过了”。这媳妇,果然啥都好,很快,就生出阿大和阿二。这下好啦,孙三女家有了仨“不机迷”。
倒也不怕,两个孙娃子能有多“不机迷”?不照样奶奶奶奶地喊。庄户人家,没儿的愁断肠,有儿的气破肚,但宁要气破肚不要愁断肠。唉。只是,孙三女睡到后半夜总会出这么一声,也是月亮下的饿狼,又穷又困又叫人看不起。
说过了,“娶不过”大不了就是个娶不过,等于得了病没钱治大不了就是个没钱治,再后来,曹金银得了癌,死啦。神池媳妇不能说精,但也不能说不精,懂得走,曹金银一死,什么都好的媳妇调转尾巴骨就走,连和孙三女说一声,都不。
从丈夫死到儿子死,前后不过十年时间。
孙三女从此没了怀疑,她果然正好就是那个不常见的“特别”。“有罪。”她用两个字总结了自己还没有终了的一生。
这些情况克书记做家访的时候就知道了,克书记说:“忻州有个特殊福利学校,专收阿大阿二这样的学生。”
“特殊学校?”孙三女一辈子积攒的经验显然不够应付这个信息。
“这事,我得上报县里,得通过民政部门才能为阿大阿二联系好学校。”
“多少钱得?”最先问到钱的往往是最没钱的那个。
“啊呀,克书记不是说了嘛,特殊福利学校。福利,听懂不?福利。”刘福有点化孙三女。孙三女一下开悟,连连点头,懂了懂了。随即又愁了,“忻州离赵家洼得有多远啊?”说时,用手托子擦眼窝。阿大阿二一人抱着她一条腿,长在上面的一样。
“啊呀,你看你这个人,口口声声叫克书记帮你,一旦人家说下要福利你,你又这个样儿。”曹继六用脚踢踢寡嫂孙三女,生怕她耽误了好事。
道理都懂,但阿大和阿二唯一认识的是孙三女。啥事情就怕唯一,阿大阿二要真被福利了,唯一的孙三女可咋过呀,不得又在月亮底下穷嚎啊?
唉。
我爷爷
说清楚了,不是消灭贫困户,是消灭贫困。除了刘福有的娘有点不大高兴,其他人听了都挺高兴。扶贫你就说扶贫嘛,说什么消灭?孙三女问克书记:“你从哪个单位下来的?”克书记说:“作协。”懂了,孙三女点点头。但又没完全懂,就问:“做什么鞋?皮鞋还是布鞋?”相比之下刘福有就有见识多了,当场责备孙三女:“那还要问?你看克书记这气派,肯定做皮鞋的嘛。”没想到克书记说不做皮鞋,“写诗。作家。作家协会。”
喔,懂了。写诗你就说写诗嘛,说什么做鞋。你要说写诗大家都能懂,诗人嘛,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你要说作家,那大家就更懂了,赵树理嘛,小二黑结婚,三仙姑,二诸葛,清凌凌的水来蓝莹莹的天。这个克书记,啥都好,就是说不清楚个话,老是绕,老是绕。
吃罢晚饭,天色尚早。信步走来,看夕阳缀在西天边,看一蓬衰草在风中摇曳,看老黄牛走在归来的大道上,看石竹抢先结下花苞。这样看着,克书记就走到刘福有家门口。是狗先看见克书记的,汪汪两声,随后刘福有的脑袋从墙头上冒出来,“呀,是个克书记。”
把克书记让进家,叫老伴给克书记倒水喝。
克书记进家,先叫刘福有的娘“奶奶”。刘福有的娘高兴,问克书记:“我什么时候死呀?”克书记不知道该咋回答,就看着刘福有的娘笑。刘福有的娘拍拍炕沿让克书记坐。克书记坐在炕沿上,打量刘福有的家,问刘福有:“老刘大爷,咱们这个村有多少年没盖新房子了?”刘福有想了想说:“有30多年没动土木了。”
一个30多年都没动过土木的村子,真叫人无话可说。
两人一时无话,刘福有看克书记,克书记看窗户外。还是刘福有的娘开口说了一句,这才把话又找回来。刘福有的娘问:“你多大了?”
克书记说:“三十二。”
“娶过了?”
“没。”
“没钱?”
刘福有忙截住娘的话,“娘,克书记是省作协来的人,怎能没钱?人家不娶,是要娶好的。”
刘福有的娘嘀咕:“究竟也不知道啥就叫个好。要我说,能娶回家的,就是好的。”
刘福有安顿娘躺下,盖好,和克书记两个来到院子里。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院里比家里多了一些凉风习习,甚是舒服。老伴在院子里摆下两个马扎,滚下一壶水,两个人坐定了,刘福有这才说:“我爷爷是逃荒来的赵家洼。”
牛在圈里吃草,上下牙挫草的声音嘎嚓嚓嘎嚓嚓。黑狗把自己圈成半圆,隐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已经过了农历四月八,枣树叶子出全了,在树上刷拉拉刷拉拉地唱。屋檐下吊一盏15瓦的白炽灯,几只灰蛾子绕着灯瞎飞。
“从一开始我爷爷就知道,赵家洼的土也能埋死人。”刘福有的故事这样开头。
我爷爷一路逃荒,带着两个儿子三个闺女来到赵家洼。我是1947年生在赵家洼的,我今年70岁,假如我爹还活着,是103岁。估算下来,我们家来赵家洼差不多有90年,正好是我娘的岁数。
我爷爷一路逃荒来到赵家洼,在赵家洼遇到老乡刘大山的爷爷。刘大山的爷爷给了我爷爷一个窝头。
赵家洼本来不是村,来开荒的人多了,就成了村。赵家洼是个杂姓村。刘大山的爷爷这样对我爷爷说,赵家洼里,有姓赵的姓曹的姓杨的姓马的,姓田的姓崔的姓邸的姓贾的,还有我姓刘的。刘大山的爷爷嘿嘿一笑,说都是逃荒过来的。
刘大山的爷爷掰着手指头给我爷爷说,有两个姓赵的,一个赵是静乐赵,亲兄弟两个逃荒来了这里;一个赵是五台赵,也是逃荒来的;一个曹是宁武曹;一个张是“中瓜地”的张。
“中瓜地?”我爷爷不解。
刘玉山爷爷说的“中瓜地”,其实是内蒙古的准格尔旗,过去称“准格尔地方”,就讹传下个“中瓜地”。这是我爷爷在好几年后才解开的。解开了,就一个人嘿嘿笑,人问他笑啥,他也不说,但就是每回想一次就笑一次。
“克书记,你用我们赵家洼土话念一念‘准格尔地方’,看能念出个啥。”刘福有自己咕咕地笑,不可抑止。
一个李,是静乐李。刘大山继续给我爷爷掰手指头。彼时,刘大山的爷爷蹲在我爷爷对面,我爷爷蹲在一个耸起的土塄上,吃着窝头,听刘大山的爷爷给他掰指头。
还有一个李是崞县李;还有两个张是河曲张。这两个张倒是一个张,是亲弟兄俩。刘大山的爷爷把掰下去的一根手指又扶起来:一个张是保德张,一个贾是兴县贾,一个田是五台田。
刘大山的爷爷还在一根一根往下掰手指,我爷爷已经把一个窝头吃完。吃完窝头的我爷爷直起身来,双膊双腿拉伸,展了个长长的腰身。我爷爷宽肩细腰,破烂衣衫遮不住他胳膊上的疙瘩腱肉和小腿上钢丝一样的黑体毛,他站在土塄上,刘大山的爷爷仰起头看他,看到他的身高正好够摸着天,不由一声喝彩:“好身板。”
我爷爷站在土塄上,以摸着天的高度把赵家洼环视一周,但见四面环山,山体钢蓝,远近高低,浓淡相宜,一层隐隐的山岚罩在天边,天高云阔,荆棘密实,山风彪悍。再看近处,寒谷荒崖,斜梁陡坡,有水但清瘦,有物产但无奇;豆苗在荒田里伶仃,谷禾伏倒在干旱中,枯树下一个孤立的坟冢,乱石头堆得到处嶙峋。“真好地方!”我爷爷喝一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