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理发馆(小说)
作者: 龙岳1
当陆铭一路风尘仆仆从老家凤县赶到龙城,迫不及待推开新民街10号玫瑰理发馆的弹簧门时,迎面看到的,依然是两年前他所熟悉的那一排整齐的理发座椅和陈设。
从玻璃窗洒进来的温暖舒适的阳光打在脸上,让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恍若回到以前在这里当理发师的时光。
然而,与两年前他离开时有所不同,此刻偌大的店厅里冷冷清清,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要知道,当年玫瑰理发馆的名头在龙城是数一数二的,每天来做头的人络绎不绝,生意好得不得了。
正恍神时,冷不丁从正对门的柜台里伸出一颗硕大的脑袋,唬了他一大跳。定睛细看,才认出柜台里的人正是自己的师哥罗小宝。这家伙头发显然很久没有理了,已经长成灾害,一撮一撮七零八乱地在大脑袋上支棱着,很像一蓬乱草。刚刚他正趴在柜台里打盹,此刻一副睡眼惺忪之状,两只手揉着肿泡眼向陆铭看过来。
陆铭喊出“师哥”的同时,对方也喊出他的名字。
陆铭是日军攻打龙城前夕辞了玫瑰理发馆的工随几个老乡回老家凤县的。那时候,他已经是一名手艺精湛的理发师,找他的客人经常排不上队。
跟胡经理告辞时,他没忍住落泪。胡经理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很和蔼地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把一个装有银元的麻布钱袋塞到他怀里,才说这是你的工钱,如今世道不好,省着点用。接着又说,一路顺风,回去替我问你爹好。
这些年在玫瑰,胡经理一直待他不薄,从一无所知的学徒到成手出徒都是胡经理一手栽培的,因此他对胡经理很有感情。他知道胡经理和他爹陆有财交情并不深,只是认识而已。按周围人的说法,他之所以受胡经理器重,还是因为他在学艺方面是块可造之材,而胡经理又是个爱才之人。
两年来,陆铭在老家过得着实有些郁闷。本以为日本人对穷乡僻壤的凤县不感兴趣,却不曾想龙城沦陷没多久,日军就沿着铁路线一路南下,一路攻城略地,杀到小小的凤县时,更是一枪都没放就把迎风招展的膏药旗插在城头上。
陆铭在老家开理发馆的计划就是那时候泡汤的。他也是那时候恨透日本人的。正是他们让他失去了体面而热爱的工作,也是他们让他失去了足以养家的生计来源,更是他们让他失去很多亲人和朋友。
两年时间漫长而难耐。他做惯了精细的手艺活,对乡下粗砺的农活很不适应,时间长了,就有些郁郁寡欢。好在他心态还算好,一到农闲就开始挨家挨户帮村里乡亲免费理发,一方面是闲不住,一方面是怕好不容易学会的手艺荒废掉。他知道自己迟早还是要干老本行的。
龙城在日本人手里恢复秩序没多久,陆铭就听说了,嚷着要回去。陆有财几次三番劝说、制止他,才打消了念头。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想法有些荒唐,如今世道到哪里都不如守家在地安稳可靠。
那段时间他有些沉默寡言,偶尔会爬到后山坡坐在树墩上想心事,回忆起之前在玫瑰做理发师那些忙碌而美好的时光,眼里就会变得潮湿。
两年未见,师兄弟二人寒暄起来都有些尴尬。之前,他们关系一直不和,一个张狂霸道,一个安静少言。罗小宝经常会仗着师哥的身份欺负陆铭,而陆铭也从来不给这个令人生厌的师哥面子,两人拌嘴吵架是经常的事。
如今时过境迁,彼此生活都发生很大变化,毕竟是一个店里的师兄弟,人不亲艺亲,互相聊起别后事,都一番唏嘘感叹。
陆铭很快得知罗小宝如今已是玫瑰的主人了,这让他心里一阵揪扯。罗小宝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笑了,笑着笑着又咬牙切齿起来,骂了一句王八蛋,就开始数落师父胡经理的不是。
姓胡的简直不是人,把个烂摊子扔给老子,害得老子把这些年攒的工钱都搭进来了,结果屁也不是。说着他伸手指了指空荡无人的店厅。
陆铭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骂胡经理,噌地站起身,险些一拳挥过去。罗小宝冷笑两声,瞅一眼陆铭紧握的双拳,撇撇嘴说,你小子还是这么愣,打了老子,老子让巡警抓你蹲黑房子。
待陆铭情绪恢复平静后,罗小宝换了副嘴脸,嘻嘻笑着说,姓胡的坑老子几百个大洋跑了,你说老子能不骂他吗?
陆铭白了他一眼,几百个大洋?你哪来那么多工钱?我看你是吹破天了。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一排古铜色的理发椅上,有种梦幻感觉。陆铭走到那一排理发椅后面,逐个抚摸座椅靠背,在光线中慢悠悠踱步。望望店里,望望窗外,心里乱七八糟,他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原本是打算回来投奔胡经理继续在玫瑰干的,不想已经物是人非。
如今,整个龙城是日本人的天下,街面上虽然恢复了当年的秩序,可偶尔疾驰而过的插着膏药旗的三轮摩托以及日军肩头闪烁着寒光的刺刀仿佛在向他宣示什么。
罗小宝倒是一直嘻嘻哈哈,抓起工作台上一张海报对着陆铭的背影哗啦哗啦晃晃,瞧瞧,老子就要喝西北风了。你来得正是时候,帮我把这张转让公告贴到门口吧,老子不打算干了。
陆铭愣了愣,回转身的时候,看见罗小宝一手晃着海报,一手抓起他放在工作台上的包袱卷。陆铭突然想起包袱里不光是几件换洗衣服,里面还夹着一个装有银元的麻布钱袋。他喊一声就冲过去抢,可已经迟了,包袱被罗小宝抖落,夹在里面的麻布钱袋掉落在地,发出一阵脆亮的哗啦声。
那是两年前胡经理给他结算的工钱,一直在他爹陆有财的箱子底压着。这次回龙城,陆有财把钱袋翻出来,就像胡经理那样塞到他怀里,嘱咐了一句,省着点用。
罗小宝看到钱袋的瞬间,肿泡似的眼顿时放出光来,他猜测里面至少装着二三十个现大洋。弯腰抓起钱袋的同时,陆铭也冲过来,他迅速退后几步,脸上的表情很得意,哗啦哗啦晃着钱袋说,你小子发财了?这么多钱从哪弄的?
那段时间,罗小宝的确是要出兑店铺。自从接手玫瑰以来,店里的生意急转直下,一天不如一天。一方面是沦陷区的经济不景气,好多人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闲钱臭美?一方面也是他态度不好,手艺不精,根本留不住客人。好歹撑了一年多,终于撑不下去,最近正盘算着变卖店里的东西或者张贴转让公告,找个好日哄的主把这个烂摊子兑出去。
陆铭的到来让他突然改变主意,他知道陆铭手艺好,人缘好,玫瑰交给他经营说不定会起死回生。因此那天他晃着哗啦作响的钱袋,一个新的计划便脱口而出,你留下来帮我干吧,反正你也要找活干,工钱比原来只会多,不会少。
陆铭回头扫了一眼店厅,又扫了一眼罗小宝,心里犹豫不决。罗小宝顿时笑了,顺手把钱袋塞进怀里,还在上面拍了拍,很认真地说,就这么定了,这几个现大洋就当股金,年底我分你三成红利。
陆铭盯着他的眼睛还是犹豫。罗小宝就指了指墙上贴有他相片的经营执照说,我的师弟,放心好了,瞧瞧吧,市公署的公章盖着,还怕我坑你不成?
接着又从抽屉里翻出纸笔印台,刷刷刷写了一纸合同,随即按上手印。他递给陆铭的同时,笑嘻嘻地说,白纸黑字,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陆铭抓着合同翻看半天,最后抬头说,工钱加分红,一分不能少。
那天怀揣一袋现大洋的罗小宝总算舒了口气,一改往日萎靡不振,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先是拉着陆铭到隔壁的澡堂洗漱一番,又让他换上干净整洁的工装,还主动帮他理发剃须。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陆铭,忍不住酸酸地说了句,真是个小白脸,怪不得那么多客人喜欢你。
陆铭照镜子整理工装的衣领,又摸摸一头油光锃亮的头发,对罗小宝说,知道你的店生意为什么不好吗?
罗小宝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为什么?你倒说说看。
陆铭指了指镜子里的自己,一点不客气地说,师哥,你的手艺太烂了,把我头发剪得好丑。
后来陆铭就对着镜子,拿起梳子和剪刀自己给自己咔嚓起来,很快,一脸不屑的罗小宝就被陆铭过人的手艺折服,他望着阳光下飘落的碎发,叹口气说,你小子天生就是个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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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九三九年春意盎然的一天,天气已经很暖,街边的柳树和槐树枝头上满是茂密的绿意。阳光夹着尘土扑面而来。街面上也格外热闹,到处是来往行人和做小买卖的摊贩,时不时还会有荷枪的日本兵列队而过,掀起一路尘土。
罗小宝向来是个有钱就花的主,自从开店以来手头就没宽裕过,他起初的那份雄心壮志早就随着日益惨淡的生意消散殆尽,只留下一肚子怨气。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愿意委屈自己,吃穿用度一天也不将就,没钱花就想办法借,借不来就想办法骗。开店一年多,他欠下一屁股债,好在他长了一张能哄会骗的嘴,又有名下店铺打底,债主们也就没太难为他。不过他也清楚,这个店怕是撑不过这个短暂的春天了,运气好的话把店兑出去,钱一到手立马脚底板抹油开溜,以他的聪明头脑,到哪去都饿不着肚子。
心气高涨的他安顿好陆铭,出门拦辆人力车,一屁股坐上去,喊声正兴饭店走着,便很舒坦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边想着饭店软烂嫩滑的大肘子,一边谋划今后日子。直到车子在十字路口拐个弯,一眼看见兴亚乐园的大红招牌,浑身才下意识地打个激灵,睁大眼睛冲车夫跃动的后脑勺喊了句,停下吧,正兴饭店晚上再去,老子现在手痒痒,先下来玩两把过过瘾。
陆铭果然天生就是干理发的料。那天他一刻没闲着,刚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一新,就盘算着怎么把之前的那些老主顾一个个找回来。看着罗小宝一溜烟走后,他低头在冷清的店厅里转了好几圈,那些老主顾的模样在眼前像走马灯一样来回晃动,恍如隔世。他决定明早开始一个个登门拜访,一方面让大家都知道他回来了,一方面为了联络感情,再好的朋友疏远久了也会陌生。
直到夜色很深了,罗小宝才晃晃悠悠从外面回来。一进门,还在擦地板的陆铭就闻到他一身酒气和扑鼻的脂粉味。
罗小宝那天也不知撞了什么狗屎运,在兴亚乐园的赌桌上异常得意,不论推牌九打麻将还是掷骰子,手气都出奇的旺,仅凭手里几十块筹码翻了十几番,让一屋子狂热的赌徒眼红不已。他长了个心眼,见好就收,吩咐赌场招待把几百大洋换成银票,从兴亚乐园出来就直奔旁边胡同的凤鸣班,想自己再不来会会小凤飞,就该忘了她长什么模样。
搂着小凤飞的纤腰在正兴饭店的包房里一顿好吃好喝之后,他才想起陆铭,顿时拍脑门说,他娘的,老子今天出来得急,忘查那小子的良民证了。两年不见,万一他变成个蒙事的,趁老子不在把理发馆的东西都搬空,岂不是亏大了?
原打算吃好喝好再去凤鸣班过夜的想法马上变成一身冷汗,扔下小凤飞就往出走。他想自己真是个十足的二百五,几十块大洋就把脑袋搅乱了,真他娘没见过钱。
回来见到的一切让罗小宝后悔先前的想法。灯光下,他看见弹簧门和玻璃窗亮堂了,镜台桌椅干净了,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就连隐藏在犄角旮旯的蜘蛛网和碎头发都不见了,整个店堂的整洁程度看上去比新开的店面也差不到哪里去。乖乖,这还是我罗小宝的店吗?
望着焕然一新的店面,罗小宝吐口气,一屁股坐到理发椅上,这时他才感到肚里的汾酒开始上头,闭上眼揉着太阳穴想想这一天的经历,真像是说书先生编的故事,可故事偏偏就真实发生了。缺钱来钱,缺人来人,奶奶的,陆铭陆铭,你小子该不会是老子的福星吧?
陆铭把满满腾腾的垃圾桶拎到他面前,拍拍他肩头,待他睁开通红的眼睛才发泄不满,师哥,你是怎么开的店?屋子里脏得快成我老家的猪圈了,怪不得没客人来。
罗小宝又吐口气,脸上的表情由呆愣变成谄笑,晃晃悠悠站起身,一把拉住陆铭的手左右摇晃,然后哈哈大笑,低眉顺眼地对陆铭说,好兄弟,你是我罗小宝的好兄弟,我断定只有你才能拯救我的理发馆。
那天夜里罗小宝依旧叫辆人力车去了凤鸣班。临走时,很大方地给正对他喋喋不休的陆铭丢下几块大洋,嘿嘿笑着说,以后玫瑰就交给兄弟你了,想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我不参与。最好再招几个徒弟和理发师,我想以后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的。
见到郑先生是几天以后的事。陆铭想办法从电话局搞到一些老主顾的电话号码就挨个打过去问候,想不到大家都感到惊喜,那些太太小姐们更是激动不已,一边称赞陆鸣手艺好,做的头发漂亮,一边尖声骂别的理发馆就没有好理发师,看看把她们的头发都搞成什么样子了。然后一个个像约好了似的都要来找他做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