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相片和亮堂的阳光(创作谈)

作者: 龙岳

在我脑海里,玫瑰理发馆这几个字代表的似乎是民国战乱年代的一种陈旧而又新潮的生活方式。城市街道上蒸腾的尘土席卷着春天散淡的阳光扑面而来,在一晃一晃的弹簧门上洒下一层薄薄的淡定的尘埃。我想,这就是历史的气息。除此之外,我脑海里响起的是民国老房子里老式手摇留声机传来的上海滩女歌星婉转悠扬的歌声,那也是历史的气息。当然,最主要还是人,那时候的人就像一张张泛黄的黑白相片突然出现在我想象世界里,他们的样子显得呆板而陈旧,古怪而陌生,泛着同样是历史的沉重的气息。

我小说里的人物就从这些发黄的相片里一个个慢悠悠朝我走来,有的会傻傻地朝我一笑,有的会冷冷地看我一眼,有的还会突然朝我怒目而视,嘟囔一句含糊不清的方言口音的街骂。

在他们身影渐渐远去的街道深处,疾驰而来的会不会是一辆插着太阳旗的挎斗摩托?驾驶摩托的那个日本宪兵会不会突然一脚急刹车从车上冲下来?用寒光闪耀的刺刀对着我,喊一句电视剧里泛滥成灾的日语———八嘎。

现在我能理解刚刚远去的那些黎民百姓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友好和不友好的态度了,那是一种被外族人侵犯时复杂而充满抗争意味的态度。

好在相片外写小说的我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外族人入侵时的蛮横和凶悍,也没有对弱不禁风的生命和生活泛着寒光的威胁。我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些遥远的梦境般的目光和幽叹。我小说里的人物也从这声幽叹和那道狭长的目光中踏着历史的声音如数登场。

在我想象中,沦陷城市的理发馆里客人寥寥,弹簧门外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路人匆匆而过,仿佛只有那些坐着人力车的穿旗袍的女子和西装革履戴礼帽的男子才会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或许是军政部门哪位长官的姨太太,又或许是哪座公馆里叫得上名号的绅士和先生。当然,理发馆里最不能或缺的就是一名手艺精湛,受人追捧的理发师。否则,他的店很快就会像窗外那些路过的风一样消失不见。

能撑得起玫瑰理发馆生意的理发师不一定要长得多么出众,但一定长得不能太讨人厌。他的工服和发型看上去永远是那么整洁而有型,尤其是乌黑油亮的头发,势必会成为每位客人推开弹簧门时第一眼的印象。

有时候,决定理发馆生意好坏的不一定是窗外那时风时雨的天气,也不一定是理发师那或好或烂的手艺,而是窗外那陡然而起的枪声。一声清脆的枪响后,那些相片上的男男女女们一定会在一片惊声尖叫中四散奔逃,哪怕他或她正急于去理发馆找熟悉的理发师修理一下凌乱头发的念头,也会立即变卦。

人群中应声而倒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开枪的又会是什么人?

还可以想象一下,名声大噪的玫瑰理发馆里人满为患,每个客人都盯着面前亮堂的水银镜,在咔嚓咔嚓的剪刀声和呜呜呜的吹风机声中期待自己焕然一新的形象,他们谁最挑剔?谁最能和理发师扯皮?谁又是理发师眼里最配得上他完美发型,最赶时髦的那一个?

你能想象这样生活化的场景,在座的客人里谁做完头发后会坐上人力车去赴一场即将丢掉性命的接头?谁又会在真皮理发椅上离开时被冲进门来的一群黑衣特务包围甚至五花大绑扔上篷布车的车厢?有时候,战争不一定只发生在炮火连天,枪弹密集的沙场上,也会经常发生在理发馆手摇留声机那醉生梦死的歌声里。

我想,最应该发生的肯定是跟理发师有关的故事。那个看上去永远显得不急不躁的理发师在帮客人打扫碎发时,脑子里应该不单单只想着怎么把客人的头发打理好,他也应该想着怎么把刚刚得到的重要情报通过独特的方式传递出去,以解决即将发生在另一个不知名地方的危机。也许他送出的情报,直接关乎一场瞬息万变的战斗的胜败,也许关乎一个隐蔽已久却即将暴露在敌人枪口下的地下组织的存亡。或许,他的身份早已被险恶的特务组织识破,生命危在旦夕而他一无所知,依旧在危机来临前进行着他习以为常的工作。他舍不舍得在驳壳枪的枪口下从此放下他运用自如,赖以生存的剪刀?舍不舍得在客人惊诧的目光中脱掉他板正干净的工装,跟面前黑洞洞的枪口说一声,走吧?

在他的生命里,头发两个字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丢掉剪刀,也就等于丢掉一部分生命,丢掉他难以割舍的理发师的人生。可惜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岁月,有时候他只能别无选择———丢掉自己,成全未来的胜利。那个年代,我想这样的理发师值得我们后人去敬仰,他是无数为革命献身者中最普通的一个,也是最独特的一个。

在我漫长的理发师生涯里,不止一次想象过在枪林弹雨的烽火年代,一名用理发师做掩护身份的革命者形象。他可能原本就是一个只为一日三餐而忙碌的普通手艺人,却在阴差阳错和日渐升腾的怒火中投身革命,在飘扬而落的头发丝和春日暖暖的阳光中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和联络人的情报交接。当然,每一次交接都可能是他情报生涯的最后一次,他不知道那两扇一晃一晃的弹簧门什么时候会突然被一群凶神恶煞的黑衣人撞开,什么时候自己会被迎面而来的一颗子弹击中额头,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蓦然出现在敌人潮湿阴暗的刑讯室里,被一群人按倒捆绑在冰凉的刑床上,将他视若生命的拿剪刀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敲碎。我想,那是他内心最为悲凉的一刻,也是暗无天日的沦陷城市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刻。他会忍住不让那声绝望的嘶喊从破裂的喉咙里发出来吗?他在为谁忍耐?

我想,能说会道的理发师一定也会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吧?哪怕这段爱情短暂到就像夜空中砰然而爆的烟花,一闪即逝,那也应该是绚烂而绽放的姿态,永远刻在男女主人公记忆的脑海里。相信那个围着漂亮围巾女孩的另一重身份应该是他的情报传递员吧,或者是他革命路上的引路人,他们就在无数次的情报交接中完成彼此爱情的传递,最终爱情也许会变成一曲痛彻心扉的挽歌,但永远不会停歇,永远萦绕耳旁。

我还记得写下小说第一行字时,满天亮堂堂的阳光。我愿意相信这大片的阳光是因为小说里那个叫陆铭的理发师而变得无比亮堂。我和陆铭不熟,和他也没有半分交情,我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在从事同一个行业,他在民国,我在现在。我想,如果我不是理发师,也许会和他更没半分缘分相遇,不过这也没什么,我不写,自然会有千千万万人去写,也许那个理发师不叫陆铭,叫李铭王铭不论什么铭,但肯定不会阻止那个突然和他相遇的人有一天会冲动着去写他的故事———泛黄相片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小说有时候就是这样,想好的内容往往没有写出来,没想好的内容反而像泉水一样叮咚着踊跃而至。这个故事其实很多地方已经跟我原来的想象无关了,不过,我相信那个想象中的故事还会在我以后的写作中陆续呈现,那个叫陆铭的理发师的形象也许会随着文字的丰富变得越来越丰满,越来越亮堂。

我相信,一定会。

责任编辑:王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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