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家族

作者: 李一默

1

你父亲要死了。

二爹在电话里把这句话大声喊给我听。我不相信。父亲是我们家族的铁汉,身形高大,背宽腰圆,身体一直无恙,如果死神必须寻找一个宿主,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关于这件事,我无法获知更多细节,二爹那头很快挂掉了电话。我的想象力开始发挥作用,父亲脾气向来暴躁,得罪过不少人,很有可能被人从后面捅了刀子,或者,他在干活时突然从屋顶上掉下来,伤了要命的部位。

很多事情说不清楚,但我与我父亲的关系,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不好也不坏。

就这么简单。

买好回老家的火车票,我试着联系高志。他也在北京,可我们几乎不见面,来北京三年,唯一一次见面是我趁送货之际去火车站接他。从小,我俩身形几乎无异,齐头并进向上生长,突然有一年,仿佛施下一道魔咒,命运之手关闭了我身体内部的生长阀门,逐渐抛给我一副五短三粗的丑陋肉身。这让我自卑和羞愧。这大概也确实成为父亲不喜欢我的主要原因。高志则近乎完美地继承了我们家族身形高大的优良基因,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当然他也认出了我。他的目光顺流而下,与我相撞,很快分开。高志说他不想在县城待了,没前途,想出来闯荡闯荡。那是我听他说过最豪壮的一句话。

高志说他也接到了他爸,也就是我二爹的电话,让他赶快回去,口气更硬。然而,电话那头也未说明白,我敢肯定,高志与我一样,并不知道事情详貌。挂断前,高志说他会回去,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要一起吗?我说我已经买好票了。那头挂掉了。我们这一代的关系显然没有上一辈那么紧密。

2

我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

父亲已在医院,且刚做完手术。他一直隐瞒着病情。他的右膝盖处长出一个瘤子,起初微小似米粒,他并不在乎,及渐大,如松仁,如核桃,且伴有疼痛症状,并严重威胁到正常行走,这才引起他的重视。

正是六月,酷暑难耐,病房里的父亲却盖着被子。床和被子都有点小,一个难以承载他,一个难以覆盖他。他的双脚只能横在病床之外,似乎被抛弃了,多余又不好看。他的袜子上还有几个破洞,更增加了一种残酷性。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走过去想把他的双脚塞回去,让它回到被子里去,与那长长的身体重新建立起更紧密的联系。我努力了几次,未果。而他的双腿也一直未能弯曲。父亲站起来形如巨人,躺下来却多余,这是特别让人伤感的地方。

二爹用目光制止我。他,还有我三爹、四爹、五爹,跟我父亲一样,继承了我爷爷高大威武的家族基因,此时此刻,他们正分列于病床两侧,紧紧围绕着他们的大哥,脸上愁云密布。

我则瘦黑矮小,站在他们中间,极不合群。于是我坐下来,坐在床边,离父亲更近一些。

父亲终于睁开眼睛。

二爹说:“大哥,高远回来了。”

父亲没说话,眨巴了一下眼睛。

平时我都是仰望父亲的,现在他那么虚弱,而且在我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变小,好像很快就要消失掉。我抓住他的右大胳膊,想把他拽回来,阻止事态的恶性发展。尽管隔着病号服,我还是感觉到了父亲的颤抖,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我,准确点说,因为与我的肢体接触。

“怎么回事?”我终于问出口。

父亲极力保持着镇定和沉稳,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那里开始泛起潮润的亮光。也只有此刻,我才能看到父亲高大的面具后面另外一些东西。

“没事,”父亲说,“做了个小手术。”

他身上的麻药劲还未完全散去,想坐起来显得极为艰难。我扶着他,他全身开始更剧烈地颤抖,颤抖中有一种要与整个世界一决高下的隐形力量。他的身子终于从被窝里出来,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实在是小,他的胳膊肘还露在外面。他伸出手,努力试探水杯,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想麻烦任何人。或者,他还是无法放下那与生俱来的刚硬。我多么希望他能脆弱一些柔软一些,不是以一个父亲的形象,而是以一个需要被人照顾的病人形象。父亲终于握住水杯,细细抿了一下,跟他平时大口饮水完全不搭。父亲喝完水,清清嗓子,声音重新变得浑厚。他突然盯住我,这让我惊出一身冷汗。他严肃的表情让我误以为他要交代后事,传授我关于如何走完此生的道理和秘密。虽然据我了解,那不过是一个切除了瘤子的极小手术,不足以致命。

父亲说:“既然回来了,正好有件事交给你办。”

也许,这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二爹突然插了一句:“让高志和高远一块去吧。”二爹大概怕我做不好。

父亲面朝二爹,眼神却落在我脸上:“去把你六爹找回来。”

从小到大,许多事情都是父亲做主,他也乐意为我计划和安排一切,我只有接受或不接受的权利。在他看来,以我这副粗短身躯,想干大事几乎毫无可能,但掌握一门手艺还是可以谋生的。比如理发,修车,开出租车,或者跟着他学盖房子。不管干什么,他总希望我能留在他身边,可我不愿意,我想见识更大的世界。于是我违抗他的意志,从县城跑出来,四处流浪。我干过很多份工作,现在送快递。父亲知道大势已去,再多说无益,但他还是经常用六爹的例子提醒我:不能像你六爹那样,四处乱跑,一辈子也没个着落,更讨不到老婆,孤零零一个人,多可怜啊。

紧接着,二爹就把一个信封递给我,里面有一张照片。我不确定是不是六爹,因为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我爷爷的葬礼上。爷爷死后三天,六爹才回来,跪在棺材前,不穿白衣,亦不痛哭,只是安静地烧纸、磕头,好像我爷爷的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事实上,我爷爷死时才五十五岁。六爹脸上平静的表情激怒了几个哥哥,二爹首先发威,跟六爹打起来。那年我五岁,许多事记不真切了,我只记得六爹没有还手,任他二哥踢来踢去。后来,六爹终于爬起来,在棺材前重重磕了一个头,走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把照片放在掌心,照片背面是地址。

“如果他不回来怎么办?”我还不确定能不能把这件事办好,“他不回来,我也没办法。”

父亲说:“你就告诉他,说我快死了,看他回来不回来?”

“绑也要把他绑回来。”二爹说。

这我办不到。我从来不愿意强迫别人。同时我也知道,二爹他们说的是气话。

“过些天就是你生日了。”我正要走出病房,父亲又把我喊住,“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成家立业了,早就生你了。”

在我有限的印象中,每年我过生日,他都要把这句话重复一遍。而每次他说这句话,我都会想起我那难产而死的母亲。

我嘴上说知道了,腿已经迈出病房。

高志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问到底怎么了?我说没啥事,做了个小手术。高志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表情严肃,是不是切了个瘤子?我嗯了一声。是不是长在右膝盖窝处?我说是的。紫色的?我又嗯了一声。反问他怎么知道的?高志沉默了,很快说,爷爷当年也长过一个。那时候我只有五岁,怎么能记得?高志又补充,我偷听我爸说的,爷爷那个瘤子也长在右膝盖窝处。我恍然大悟,难道是家族遗传?高志说他也不知道,也不敢问,但是有这种可能。我说,既然长了瘤子,割掉就行了。高志说,听说还会长出来,而且长得更快更大。那就再割掉。割掉还会长。似乎陷入了某种恶性循环。

良久,高志问我爷爷死时多大?我说五十五岁。高志又问我爸今年多大?我被一种异常强烈的恐惧击中,如果这是真的,我不敢想象……想象是一只鬼,它一直拖拽着我,一下一下把我拽入死亡的深渊。

高志没搭理我,继续说:“如果我没猜错,你爸今年五十四岁了。”

我嗯了一声。高志说:“哥,你也别多想,我就是猜的,这事听起来也不科学。对吧?”

我想告诉他,有些事很难说清楚。

3

第二天,我就出门了。父亲说时间紧迫,他和几个弟弟都觉得把六爹找回来这件事比他身上的瘤子更重要。

高志没跟我一块去,用他的话说,事情太多走不开。再者,高志说,找六爹这件事,有一个人就够了,再多就是浪费人力资源。二爹不吃这一套,他跟高志在乎的不一样。二爹当着大家的面数落了高志几句。放在以前,高志肯定受不了,觉得这是屈辱。现在则不同,高志的身形一点也不亚于甚至超过了其父,这似乎成了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雄厚资本,由此,他获得了更强大的免疫力。

我则不同。我之所以去,原因有三。一与家族有关,父亲和爷爷身上的瘤子,肯定隐藏着家族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二与六爹有关,六爹“漂泊”或者说是“失踪”已经多年,爷爷去世后,他再也没有回来。也许回来过,只是我并未见过。但是,找到六爹是我特别希望看到的结果,或者,它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的一个强烈心愿,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失踪”,有关六爹以及他的事迹正逐渐成为一段传说,他是我们家族活出另一番景象的可能和证明。三与我自己有关。这又紧紧连接着上一条,因为我也渴望“漂泊”甚至“失踪”,所以,我愿意抓住每一次离开的机会。出去寻找六爹,又何尝不是一次“离开”的绝好机会呢?这跟我的身形、家族、事业等都无关,只跟我的渴望和想象有关。

六爹在鹿城,照片背面写的就是这个地址。其实,鹿城距离我们县城并不远,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几个爹爹好像都没有试过去寻找六爹。长兄如父,凭借哥哥的天然身份,他们抱死了一个念头:等他回来。与其说他们高估了作为哥哥的权威,不如说他们低估了六爹,不管高估还是低估,都证明他们并不了解这个最小的弟弟。当然,六爹并没完全与家族断了联系,他留下一个地址。

我先坐汽车一路北上,然后转火车,跌跌撞撞,向西而去。停靠一站,一些人下去,另一些人很快涌上来,好像专门就为塞满那些空的座位。我站在两节车厢的交接处,把六爹的照片拿出来。他正侧身骑在一辆红色的摩托车上,烈日当空,头戴草帽,露齿大笑。更远处是浩瀚无边的沙漠。我想,六爹也许是一个特别开心的人。

临近傍晚,火车抵达鹿城,出站后我打了个车,告诉司机地址。出发前,司机跟我反复确认,那个地方拆了,现在是个大型商场。我说没关系。

司机所言不虚,一片崭新的商场巍然耸立,周边还有一些没拆的破旧房屋。看着照片上的地址,我突然觉得这毫无意义。我茫然无措,找人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还是一个失踪了几十年的漂泊者。还好,我似乎擅长找人,这符合我的快递员身份。当然,父亲当初交给我这一使命时,也许并未想到这一点。我先从周边的老房子问起。拿着照片,我向那些上了岁数的人打听一个叫高承的人,他们都说不认识。我就把照片拿到他们眼前,有人特意多看几眼,最终还是摇头而去。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的肚子叫了一声,应该是饿了。我走进一家面馆,点了一碗刀削面和两颗鸡蛋,顺便拿出照片问面馆老板,他说没见过,又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

一个老人跟我借火,个头还没我高,却并不抬头,而两个手指已经夹好一支烟。我掏出打火机打着,送至他嘴边,他猛吸一口,呛了一下,好像第一次抽。他问我是不是从南面山西来的?我点点头。我问他咋知道的,他笑而不语,反问我来干啥?我说找人。他笑着说,找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穿着一件肥大的灰色宽袍布褂,好像整个人被局促在里面,但他毫不在意。我把照片拿出来,他并不看,而是抖一抖袖子,从袖口处掉出一个红色盒子,稳稳地盖住整只手掌。你猜猜里面有什么?他终于抬起头。见我不语,他又说,放心大胆猜吧,猜中了盒子里的东西归你。老人似乎在等我,缓缓抽完烟扔掉烟头,扭动着脚踩灭。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双老式黑布鞋,两根钢管做的假肢插进鞋里,整条裤管空空如也,被穿堂风吹到一侧,像一面飘扬的旗帜。他却纹丝不动,脚下如有神助。

此刻,已有不少人围上来。

我对他盒子里的东西并不感兴趣。我再一次把手中的照片递过去。

他看了一眼,盯住我,却问你相信我吗?大概看出我在犹豫,他又问了一遍。我点点头。他让我先猜。我说盒子里有照片。老人把盒子打开,果真是照片,好多,有黑白的有彩色的,皆为人物。我拿起一张,是个风中奔跑的少年,眉眼颇像老人,再拿一张,是个中年汉子,坐在轮椅上。这些照片不能给你,老人说,是为了让你相信,相信很重要。再猜,老人说,放心大胆地猜,想到什么就猜什么。我说盒子里有巨人。盒子里便出现了一把蒙古刀。再猜。盒子里有矮子。盒子里便出现了一个口琴。我想起了屹立在历史深处的我那遥远又模糊的家族,它犹如一个巨大不可测的深渊凝视着我。我说,盒子里有命运。老人怔了一下,打开盒子,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灰色麻雀。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我说,我不猜了,我也不会要你的东西。老人笑着说,你猜得蛮好的,不过,你太小心翼翼,还是错过了不少良机。他指了指蒙古刀、口琴和麻雀,说挑一个,送你。周围的人也在鼓动,可老人并不在乎他们的声音。他补充说,你不会白拿的,我要你的刀削面。我挑了尖利闪着寒光的蒙古刀。老人坐下,开始吃面,他吃得很快,目中无人亦无物,吃完站起来就往外走。我追出门去把他喊住,再一次希望他给我答案。他告诉我,你的选择就是答案。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蒙古刀,问还能猜一次吗?他说,你对自己的选择不满意?我说我不知道,只想找到我的六爹。老人笑了,张开手掌,那只麻雀飞入黑暗的夜空,然后他吹着口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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