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号退房

作者: 麦子杨

1

劳倩他们刚下机场夜班回来,子夜的机场高速公路空成了飞行跑道,这时分的夜空,用他们航空人的术语说是“净空”。

“今晚得好好干一杯!”劳倩说。

“干两杯行吗?”劳倩的“放飞员”容尚德问。

在大陆最南端的这个机场,每天都有东南西北来往的班机。劳倩是签飞的总工,一脸熬夜之后的面色蜡黄,虚胖。容尚德清瘦如他的指挥塔,他是值守员,用劳倩的话说,我检测好飞机,最后要靠这个“二传手”放飞。

回到市区,劳倩喜欢请伙伴们到老城区夜宵。劳倩吃饭有两个“禁飞区”:一是医院附近,二是机场、火车站和汽车站一带,理由是不卫生,而且那些地方云集了专砍生客的“斧头帮”。这晚,劳倩他们到老城区人民电影院对面海鲜大排档,点的是清蒸石斑鱼、炸虾、炒花甲螺、煎沙钻鱼、八爪鱼,还有一碟葱爆海豆芽。先上两支漓泉啤酒,招来桂林人兴平大发一通牢骚,他为“漓泉”被“燕京”收购,曾一度拒喝。劳倩直接去“空客”法国总部进修过盲降理论,批评说:“什么叫‘空客’?空中来客,飞来飞去,来来往往,哪有这么多乡愁?你呀,心中山水甲天下,其实最应‘全日空’。”

兴平报以哈哈一笑:“横批‘空的’。”

戴兵拍着笑得嘎嘎响的兴平的肩膀,对劳倩反击一句:“我们都是地勤,不如空姐‘有容乃大’。”

劳倩知道戴兵在打趣他,他的老婆生了一胎就不做空姐了,改做地勤,去年二胎,再从机场退居三线,回市区做票务。戴兵还暗喻劳倩的那位“空二姐”。但让戴兵他们费思量的是,劳倩与这位“空二姐”同机飞巴黎培训进修,空中十几个小时是如何过的?还有时差六小时在哪儿调整过来?戴兵和哥们儿打趣说,这是他刑侦工作中一个“死案”。在机场保卫部工作的他见过第一现场,劳倩和“空二姐”坐通宵一晚停机坪,好像加班值守驻机,把积雨云压得草尖儿低,就是不雷不雨。一早劳倩签单放行,眼巴巴盯着“空二姐”憔悴地上天。

这几个哥们了解也理解他们的总工,地面上发生不了的事儿,空中解决,能空中解决的,决不麻烦地面。他们是相互的,配合、取暖、互损、逗乐,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一个检测飞机,一个保卫飞机,一个导航飞机,一个放行飞机。

劳倩说:“你们别用这种眼光杀我。”

容尚德问:“啥眼光?”

“地勤的贼眼。”

“你的鸿鹄飞走了。”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而是鸿鹄变燕雀。”

总工抱着这位导航兄弟问:“我能哭吗?”

“为一个长翅膀的女人?”

“你知道吗?你们知道吗?”劳倩带着哭腔说,“我每天送走最后一班机,看着空空荡荡的机场,有种死后的感觉。”

劳倩打望一眼老城区的寂寥,心焦落不了地,他对兄弟们发令:“别发愣,都给我满上、满上!”

今晚喝的是大虾酒加长白山灵芝,黄澄澄的透明,微浊,大补。壮如狗熊的戴兵说这是“乱泡”。

“假期嫂子带孩子回娘家,”兴平朝劳倩端起酒说,“兄弟们替嫂子陪你。”

“地上、空中,都是要走的,随她们!”容尚德仰脖干掉。

“为人民服务!”戴兵也干掉。戴兵是复员军人,当了六年兵,转业到机场后,放炮仗吓跑过千军万马般的麻雀。这几年,平均每年用霰弹枪击落十架八架侵犯机场领空的无人机。

劳倩习惯性干掉酒后,小高脚杯杯底朝天,说:“今晚我们自己净一晚空,她们在空中走,我们在地上飞———谁的空不净,我们帮净!”

“怎么帮净?”兴平也干掉。

戴兵机警地盯着总工。

劳倩诡异一笑,转着小酒杯:“甭急,看谁电话先响,我就帮净净空———但这个包厢是我们四个人的机场,谁也不许擅自驾机逃离,就当是我们今晚空难前说出最后一个秘密。”

三个人面面相觑,低头看着搁桌上的手机。

容尚德说:“我没意见。”

戴兵说:“明白了,你的‘空二姐’还有两个钟落地。”

劳倩无奈一笑:“你呀,莫非是预警机?”

劳倩微笑地夹起一只炸虾,虾须老长。他自信不会是自己的手机先响。

这当口,歌声突然响起:“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四人愣了愣,一齐望向餐桌上的手机,只见戴兵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一旁的劳倩挨近来,得意洋洋地说:“接。”

歌声继续:“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丰收……”

戴兵只好拿起手机,接了———

劳倩对着戴兵的手机,大声说:“308号退房!”

2

“你……你什么意思?在哪、在哪开房?”

“娜娜,同事们闹着玩儿的,我们在大排档呢。”

“信你个鬼!大骗子!”娜娜在那头嚷起来,“你别捂着话筒,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是在香格里拉开海景房,还是在皇冠假日开温泉房?”

“真的在大排档,千真万确,大排档没有房,只有包厢,我们在一个叫‘家妹’的包厢,老婆大人你可以火速来查房———哦,不是查房,是查包厢!”

“屁!两三分钟的事儿,我火速来查?你骗小妞还差不多!我说戴兵,你几根毛我还捋不清?现如今兴玩少数民族妹仔了吧?‘蛋家妹’,混蛋,操蛋,听着就是色情鬼!”

声音很大很火,不用免提,四人分享,除了冷汗淋漓的戴兵,其他三人都捂嘴笑。

戴兵抹了一把冷汗说:“老婆大人,你这样说,真叫我蛋疼!唉,自证清白枉费心机,好吧,我叫我们劳总工给你讲几句!”

“讲什么讲?屁话甭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伙的,一起开房有什么好讲的,相互伪证串口供,开房招嫖铁哥们,我在检察院见得多了!”

兴平笑眯眯地抽出一张餐纸,给戴兵擦汗。

戴兵夜宵三点多结束后回家遭遇反锁大门,在外面早餐店要了一碗牛腩粉,吃到天大亮,看见开门了,才闪进家。那时早餐后的娜娜正在吃榴莲,戴兵当然不怕,心正不怕影子歪,榴莲皮哪会叫他跪上呢?

他主动给老婆收拾榴莲皮。

“不是中午十二点退房算一天的吗?”娜娜吃好了榴莲,拍了拍胖乎乎的双手。

“你怎么了?真的当真了?”戴兵为老婆反锁大门恼火。

“难道假的?”

“难道不是假的?”戴兵哭笑不得,“亏你还是检察官,疑罪从无,懂吗?”

“问题是不疑。”娜娜说,“这就好解释你经常加班不回家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不是狗熊,你是狐狸,尾巴终于露了一回,‘308号退房’!”

“娜娜,我昨晚真的与同事一起宵夜,真的没开房。”

“昨晚没开,前晚大前晚大大前晚……开了!”

戴兵沮丧地摊了摊双手。

“别逼我去查开房记录,就太不留情面了。”娜娜冷笑道。

“娜娜,就为一句玩笑话,我们的感情我们的信任,几十年积累,不堪一击?”

“看是什么话。”

“308号退房———”戴兵咆哮道,“这是一句他妈的玩笑话,懂吗?我们四个哥们逗着玩儿的混话,恶作剧,就你娜娜信了!我戴兵堂堂一条男子汉,就不值这句玩笑话?在你眼里,我就一嫖客?”

戴兵气愤地掏出手机,翻开相册,划拉着给检察官审验:“你睁大眼睛,这是我拍下的证据,与三个同事夜宵,你看清楚日期了,在大排档,不是在308号房!”

娜娜以守为攻道:“就算昨晚你不在308号房,并不能代表前晚大前晚大大前晚你没开309号房!”

戴兵“你、你、你”的差点被噎死。

娜娜说:“换作我,你听到我在外面手机里传出一句‘308号退房’,你不立马休了我?”

3

戴兵挂了老婆的电话,故作轻松地说:“我家娜娜不是那种多疑的女人,她做了十多年检察官,明察秋毫着呢!”

劳倩眨了眨眼睛说:“那敢情好!”

“你别太得意,等下‘空二姐’落地,有你退房的。”戴兵攒着劲儿。

兴平悄悄拈起桌上的手机———

戴兵“喂”了声,说:“别动,都别动,不准关机不准调静音。”

容尚德说:“查岗时间关机,比退房更严重。”

兴平说:“我是看看怎么还不来电?这么信任我了。”

劳倩说:“都别急,我们四个只有尚德没婚可离,今晚倒是要看看他有没有开房自由。”

三个已婚男人大笑起来,又干一杯。

兴平体贴地对戴兵说:“你多喝几杯压惊酒。”

戴兵嘴硬:“我有什么好惊的?最多就是换老婆。”

劳倩说:“你夫妻俩都穿制服的,军婚这么容易破吗?算了,我们的本意不是要棒打鸳鸯,而是考验这鸟事……”

“不对,鸳鸯是考验不了的,一考就散伙。”兴平掐断总工的话茬子,“反而有一种海里叫鲎的动物,生死之交,捉到一只公的,母的自己送上门来,反之亦然。”

容尚德欢欣若狂:“那我从今以后做一只公鲎!”

劳倩挥挥手说:“好了好了鸳鸯与公鲎,本总工只是讨厌吃饭也要接打电话。你们想想,如果没有来电,鸳鸯不是可以逃过一劫?那公鲎也就不要连累母鲎一块送死!”

这个大家同意,但都心有忐忑。又满上一轮酒,容尚德说:“这杯是壮阳酒,也是壮胆酒,我干了,大家随意。”

戴兵抿了一口,抿得嘴都歪掉,似乎喝的是黄连胆汁。

“现在离不开手机,没手机就没命。”兴平搁下酒杯,恨恨地盯着桌上的手机说。

戴兵心有余悸地说:“我宁可关机在天上飞,开飞行模式。”

劳倩侧过脸庞说:“要不,你先回家验明正身?”

戴兵直摇头:“我学过侦探,我家里那位更学过反侦探,这时赶回家,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四个同事大笑着再干一杯,相互满上酒。

容尚德打了一个酒嗝,又打一个,说:“其实啊,说不定歪打正着,正可以考验一下忠诚度。”

话声刚落,他的手机响了,是林志玲的娃娃音。

容尚德一把抢过手机,站起身要跨出包厢门,戴兵一个马步扎在门前,抬起熊掌,扬了扬下巴。

容尚德只好按下接听键。

劳倩凑近容尚德的手机,疲惫地说:“308号退房。”

4

天还没亮,容尚德回到了与阿兰租的房间。

阿兰一夜未睡,眼肿着哭诉道:“我一个黄花闺女跟了你,你还跟什么三脚凳去开房!”

可怜的尚德站在床头说:“冤枉啊,我真没开房。”

“你以为现在是六月,你是男窦娥?”

容尚德靠近,苗条的阿兰一扭身,伸脚踢他下身,她就熟悉“下三路”,尚德近不得身,争辩道:“我们牢固的爱情大厦,就毁于一句话?”

“那是一句话吗?”阿兰说,“那是一间房。”

“阿兰,你冷静,我求求你了,你不听我当场向你解释了吗?我们机场的劳总工也做人证了,保卫部的戴兵也旁证,还有……”

“你们都是一伙的!”

撩了撩盖脸长发的阿兰,杏眼一瞪,劈手指着容尚德的鼻子说,“你做得初一,我也做得十五,你以为没人引诱我开房吗?”

容尚德真急了:“有有有,但我昨晚真的没开房,我们四个同事从机场加班回来,到老城区大排档夜宵,开了一个玩笑,恶作剧,你可别当真!”

“这都是你们串通做的局。”阿兰打掉容尚德揽过来的胳膊,“我了解你们男人,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偷不如开房一夜情。”

容尚德好笑起来:“有后尾这一条吗?”

“开始没有,昨晚你续上的。”

容尚德失望地说:“阿兰,你太看得起我了。”

阿兰问:“莫非你真是六月飞雪?”

“阿兰,你这样不信任我,我整个夏天都飞雪。”容尚德几乎要献上膝头了,“阿兰,我敢下毒咒,如果昨晚我开了房,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五孔流血,横尸街头,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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