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如虻
作者: 李诗德一
回想起来,裴稳子好像一直都不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
那年秋天,空中忽然多出许多大雁,把成块的云片划得支离破碎。雁群的影子从地面掠过,胭脂河村几间稀稀落落的茅草房便显得更为清瘦。有如应景一般,我们正好读到“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这篇课文。
我们眼睛盯着课本,手指尖按压着文字,怕它们飞了似的一个个捉住了读:一———群———大———雁———往———南———飞。顿时,天空低矮,大大小小的雁儿四处乱撞,伸手可捉。我们中间的裴稳子视这一切如无物,气定神闲地将双臂交叠着码在桌上,进入奇幻境界,似乎在专候某个神癨的到来。不一会儿,有如神灵附体一般,他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晃,也许是瞧见了大雁一张一合的喙,两片厚厚的嘴唇开始慢慢嚅动,看起来与读书无二。“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等不到“往南飞”,他就像鸟儿中弹般趴在桌上。瞌睡神准时降临。
裴稳子,你给我坐稳了!老师一声断喝,讲台上的黑板擦威严地响起,裴稳子猛然惊醒,浑身一抖,身子便向后倒,砰的一声,人仰马翻。我们一起把头转向窗外,忍住笑,以撇清和这事的关系。
大集体年代,群策群力是个法宝。租用的一间民居做教室,学生从家里搬来桌椅板凳,一所有别于私塾的公立小学就开张了。
教室里学生不多,成分复杂,三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挤一起。一节课,老师要轮流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一般情况是一年级背诵课文时,二年级看老师在黑板上板书生字、生词,三年级做算术题。大队支书说了,这就像种庄稼,把几种不同类型的作物套种,长得快,收得多。他说这是我们胭脂河大队第一所官办学校,别看现在只有一间教室,要不了多久,大队会建一所大学校,大得可以在空地上竖旗杆,升国旗。对于怎么升旗,我们没有概念,也不感兴趣。对捉弄裴稳子的事,倒是乐此不疲。趁裴稳子趴在桌子上酣睡时,唐书桃负责放哨,我和黄海哥将他的坐凳慢慢地朝桌前移,让他的身子尽量与桌面靠在一起。等到老师的黑板擦响起,惊醒他之际,逼仄的空间迫使他整个人不得不向后倒,轰地一声响,摔个仰八叉。在我们叽叽叽的怪笑声中,他茫然地扶起凳子,重新坐上去,再开始两边摇晃,再睡过去。
我大伯没有后代,父亲把裴稳子过继给大伯,他从我的亲弟弟一下子变成堂弟。这种弯弯绕的关系,我后来才逐渐明了。自从裴稳子过继给大伯后,我们俩便生分了,以至于在想法和行为方式上也少有相同之处。外人看来,我们完全不是一个娘生的。裴稳子有两片厚嘴唇,说话时,声音使劲从两片嘴唇往外挤,肉肉的,红嘟嘟的,婴儿学语一般。而我的嘴皮子薄,讲起话来噼里啪啦飞快。我记性好,读过的书倒背如流。裴稳子记性差,一篇课文就那么几句,他硬是背不完整,不是忘前面就是丢后面,再就是背成:一群大雁飞“人”字,一群大雁飞“一”字。老师气得翻白眼,就一群大雁,你怎么就硬是飞出两群呢?害得我们陪他留校,陪他看傍晚的雁阵。
那时我想的问题是,大雁飞成“人”字、飞成“一”字,究竟是谁教的呢?而裴稳子的想法和我的绝然不同,他想的是怎么讨好唐书桃,隔三岔五把他家老母鸡下的蛋偷两个出来,在小卖部里换成糖果,再去换唐书桃的笑脸。
那时候的唐书桃是什么模样,我已模糊,她身上有股特殊的味儿,至今我还能感受到,是那种汗渍混合了雪花膏或者护肤油的味道。
秋天一来,胭脂河岸上的杂草枯黄,风一吹就可以燃起来似的。一丛丛苍耳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警惕地注视着行人。秋风已将苍耳果吹得浑身都是硬扎扎的刺,只要有人靠近,它就悄然地粘上你,不管不顾地随你行走四方。我和黄海哥、唐书桃蹦着跳着绕道走,生怕沾惹上。裴稳子却故意跳到苍耳丛中,裹上两裤管苍耳果。他一到学校,就会有苍耳果神秘地出现在打开的书本中、课桌上,甚至是衣兜里,让人防不胜防,扎得人叫苦不迭。有一次,不知是谁把两颗苍耳果挂在唐书桃的头发上,她越在头上抓,苍耳果越往里钻。我出于好心,抱着她的头,想把苍耳果摘下来,她的一头长发如同蚕丝把满身是刺的苍耳果缠裹得紧紧的,无处下手。这时我闻到了她头发里、也是从她身体里沁出的那种味道。唐书桃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最后惊动了老师,老师找了把剪刀,剪掉她的几缕青丝,才平定风波。事后,大家一同指认这事是裴稳子所为,因为只有他喜欢沾惹苍耳果,其实很可能另有其人。
导致裴稳子辍学的是他那只让我们都羡慕的书包。我们的书包是用五颜六色的旧布连成的,远看就是个讨米佬袋子,他的书包是我伯父———他的父亲,专门托人在城里买的,上面绣有“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字样。不过老师说了,裴稳子啊,裴稳子,你天天打瞌睡,不要说四个现代化,一个现代化你也进军不了啊!我们并不知道现代化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应该是如糖果一般甜,如鱼肉一般香吧,也没想到去追问。
裴稳子对老师的话心领神会,他用糖果买通我们后,就开始逃学。每天上学路上,走着走着,一闪身就不见了人影。每到放学时,他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加塞到队伍中。裴稳子就这样把自己藏匿在家与学校之间,玩着躲猫猫的戏法。
一夜北风,刮得胭脂河村的早晨有些寒凉。我们照样穿着单衫单裤去上学,冻得鼻涕直流。裴稳子背着“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书包,走着走着,如同风卷落叶,又不见了踪影。这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只见裴稳子失魂落魄地站在路当中,瘪着两片厚厚的嘴唇,哭丧着脸,反反复复就一句话,书包不见了!书包不见了!他把我们领到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我们看到一间用竹子和竹叶搭成的小屋。我的天啊,他每天躲在竹林里原来是在建房子啊!我们小心翼翼地钻进小屋,地上一层厚厚的发黄的竹叶散发着清香,躺在上面软乎乎的,比家里床上垫的稻草、破棉絮舒服多了。裴稳子说,他找了好几天才找到这个地方。把几根长成一排的老竹子,一根根折弯,做成横梁,将竹梢系在另一排粗壮的竹子上,屋子的框架做成了。再找来一些竹枝绑在上面,把落在地上的竹叶拢起来,盖上去,就有了可以遮风蔽雨的屋顶。再用一些树枝,把另外三面扎篱笆一样扎牢,墙壁也就像模像样了。我们在这间神秘的小屋里钻来钻去,在铺满竹叶的地上打滚,只顾夸奖裴稳子能干,忘了他丢书包的事。裴稳子说,早上一阵风把他卷入竹林后,他看到风把枯黄的竹叶一片片往林子深处赶,蓬松的竹叶挤在一起,发出吵吵闹闹的声响。他随手把书包朝竹枝上一挂,转身扑向竹叶。小屋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竹叶后,他便躺在上面,如同躺在白云上,飘呀飘,又好像睡在一片荷叶上,在水中荡漾。等到他从迷糊中醒来,才发现书包不在身边。他说书包一准是长了翅膀,飞出了竹林。
“向四个现代化进军”丢了,我们都脱不了干系。我大伯对这个过继儿子寄予厚望,生怕他在生长途中有什么闪失,特地为他改了名,叫稳子。稳子,稳子,就是要稳住这个儿子,好让他稳稳当当把这脉香火传下去。谁知他竟然如此不争气呢?当我大伯怒不可遏地找到我们时,我和黄海哥东扯西拉,为掩盖事实,各说各的,说得牛头不对马嘴。问到唐书桃时,唐书桃吓坏了,嘴巴一瘪,眼泪把所有事情都淋得湿透了。她的老实交代,让我和黄海哥各自领受了家长的一顿好打。让我大伯怒气难消的是,他的这个过继儿子现在就能使手段,让他蒙在鼓里,要是长大后还是这副德兴,那还了得?我大伯一边怒骂,一边想着该怎么处罚这个孽种。他要裴稳子跪在堂屋中央,任何人不准走近。想去想来,也没想出让他更解气的法子,只好黑着脸,随手抄起一根桑木鞭杆。桑木鞭杆是用来打牛的,结实,牛皮再厚也得让它有痛感。几鞭杆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大伯举起的鞭杆还没落下,就闻到一股大粪的臭味,裴稳子把一大泡屎尿全拉在了裤子里。
二
裴稳子和我本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却被人硬生生地扯开。不同的境况,让我们各自生长出不同的样态。
大队支书的远大目光和无比自信让我不得不万分敬佩。没过几年,胭脂河大队真的建起了学校。这期间,我混了个中学毕业,极不情愿地背着回乡青年的名号回到生产队。大队支书说,你认得的字只怕有几箩筐了,该你来教教这些弟弟妹妹们了,于是我就当上了民办教师。裴稳子闹得众人都知他不是个读书的料后,早早退了学。再次见到裴稳子,他已是大队里风光无限的农机员。
这天早上,我照例在学校的一角,开始摆弄二胡。那是一段笼罩着淡淡忧伤的时光,理想的激情还未完全消退,幻想有一天走出乡村的步子虽然踏不到实处,但还在摸索前行;现实的无奈已把人逼到绝境,到了这个年龄,就是结婚生子,把父辈的生活再重复一遍。一把音调已无法调准的旧二胡,让我把所有欢快的曲子都拉成忧郁的颜色。《赛马》《扬鞭催马送粮忙》《良宵》《病中吟》,都是一个调调。在一群不懂音乐的人中间,有那么个拉琴的架势,也就满足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我正摇头晃脑,拉得出神,突然有人在身边喝彩:好听!怪好听的!娇声娇气,像女人在说话。抬头一看,是裴稳子。
裴稳子穿一件油腻腻的帆布工人服,腰间扣一条宽皮带,皮带上挂着工具套,插着螺丝刀、小扳手、老虎钳之类的常用工具,吊在屁股后面,很像电影里背着盒子炮的匪军。
裴稳子能当上农机员,用黄海哥的话说,是走了狗屎运。问题是那台“乌不乌,黑不黑”的机器,的确是采用裴稳子的办法,才转动起来的。其实当初最有可能当上农机员的是黄海哥,而不是他裴稳子。
胭脂河大队决定买台柴油机的时候,没几个人见过柴油机的模样。黄海哥的父亲当过兵,穿省过县,见过大世面,又是大队民兵连长,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他头上。黄海哥的父亲带人过湖南,下武汉,买回一台20匹马力的二手柴油机。机器是买了,可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四处请师傅拆卸、组装,整过去整过来,还是一坨死铁。胭脂河大队拥有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台柴油机,这将是载入队史的重大事件,广大社员群众极为关注。以至于有人把它编成了顺口溜:过湖南,下汉口,把个机器买到手。乌不乌,黑(方言读he)不黑,九级工人不认得。做煤子,把火接,摇把摇得要脱节。裴稳子整天泡在柴油机旁,看师傅们怎么拆怎么装。别人去吃饭,他还蹲在那里,东瞄瞄西瞅瞅,还真的让他瞄出点名堂。20匹的柴油机启动是要用摇把把机器带燃的,时值隆冬,柴油极易凝固,即便将溶化后的柴油倒进油箱,机器也启动不了。裴稳子在一旁出了个主意,用火烧,用火把机身烤热,然后启动。简单一招,果然生效。黄海哥的父亲原本是想要黄海哥操作这台机器的,没想到机器买回来后,好长时间转动不了,大家的风言风语让买机器的人抬不起头。大队支书说,那就由裴稳子负责吧。
自从有了柴油机,我们家就再也没有用碓臼舂过谷子。机器一响,一笆撮谷子从夹米机上面倒下去,下面流出来的就是白花花的大米,既白净,又无碎米,比用碓臼舂出来的好吃多了。想想只能用碓臼舂米的年月,是多么艰难的日子。秋天的夜晚,村子里的碓臼开始舂谷子了,明亮的月光落在臼窝里,薄薄一层。脚踩着碓,一下一下地臼。整个村子被此起彼伏的舂碓声舂得摇摇晃晃,彻夜无眠。等到梦中的白米成为现实,人已精疲力尽。
裴稳子夸我二胡拉得好是假,他是有事找我。他递给我一支烟,然后揿开上汽油的时髦打火机,啪的一声,我面前火光一闪,我就有些乐意不起来。当时我们抽的都是大公鸡牌、园球牌的香烟,好一点也就是游泳牌。他给我的是常德牌的,这种烟有股香精味,抽起来香香甜甜的,一般人抽不起。事实上,当时的民办教师和大队农机员相比,我得矮他一个头。
裴稳子说,求你件事。这话让我捡回那么点自信。我手里的烟还没抽完,他又递来一支,我随手夹在耳朵上。我要结婚了,想请你主持婚礼。当时新式结婚仪式已开始在胭脂河四周悄然流行,我因为能写一手毛笔字,又能捣鼓出几条气氛热烈的仪式内容,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婚礼主持人。我嘿嘿一笑,不是吧,你才多大,结婚?他说,反正是要结的,迟结不如早结,了桩事。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我有些吃惊,人生中无比重要的婚姻大事,在他看来,就像是去菜地里抱回一个南瓜。后来我才逐渐明白,如果说裴稳子这一生还真的有过那么一段爱情,那就是他和唐书桃之间懵懵懂懂、若即若离的喜爱之情。可是,他想娶那个身上散发着特殊味道的女同学,是绝对不可能的。
无论是作为名义上的堂兄,还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我都得尽职尽责地为他主持一场婚礼。
与其他婚礼最大的不同,是裴稳子在婚礼现场拉上了电灯,把整个夜晚照得通亮。这在胭脂河大队可以说是破天荒的事。他利用当农机员的优势,不知从哪里搞了个小发电机。几根竹竿挑举着电线,蛛网一样牵到屋里屋外的每个角落。电线上挂着一个个小灯泡,像葫芦藤上结出的一串小葫芦。机器一响,这些小葫芦顿时光芒四射,亮得人睁不开眼。门柱上的大红对联,在灯光的照射下,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喜庆色彩。一张写有结婚仪式的大红纸,贴在堂屋正中,我站在凳子上,俯视全场,开始仪式:乐止!乐止!我扯着嗓子喊了几遍,门外的鞭炮依然噼哩啪啦地炸,锣鼓家什依然哐咚哐咚地响。乐止!乐止!还是不见效。我直接要人往外传话,停,停,结婚仪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