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回响:关于青年作家安宁、渡澜

作者: 李一鸣 张莉 宗永平 郭艳 卢一萍 高明霞

编者按:80后作家安宁和生于1999年的作家渡澜,都是目前国内优秀的青年作家代表,她们分别在散文和小说领域,取得了让人瞩目的成绩。同时,安宁也是渡澜的写作课老师,一路帮助扶持渡澜在写作道路上勇敢向前。她们的师生关系,既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也让我们看到文学在代际传承时,生出的美好的回响,及年轻写作者的成长为文学事业注入的新鲜蓬勃的力量。同时,也让我们关注到高校目前对青年作家的培养现状,及作家与高校之间彼此滋养的良性互动关系。

1、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发现安宁和渡澜这两位青年作家的?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评论家,以下简称“张”):我和安宁很有缘分,我主编的《2019年中国散文20家》(中国青年出版社)选了安宁在《人民文学》刊发的散文《布谷,布谷》。当时她的散文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此后我便非常喜欢她的散文作品,尤其她最近出版的这本散文集《寂静人间》(百花文艺出版社)。

我关注到渡澜的小说创作,是因我曾主持一档好书榜栏目,她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入选了这个榜单。此外,我在《长江文艺》主持的“小说新现场”栏目中,曾经邀请了三位90后批评家一起研读渡澜的小说。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关注渡澜,是因为我认为在90后乃至00后这个年龄段中,渡澜非常出类拔萃。她的小说给读者带来一种阅读感受的冲击,让我们感觉到渡澜是一个来自内蒙古草原、不能被驯服的野心勃勃的写作者。

宗永平(《十月》杂志副主编,作家,评论家,以下简称“宗”):我跟安宁的缘分其实更深。2010年,安宁在《十月》杂志发表了她的长篇小说《试婚》,那时我便认识了她。虽然后来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但在2019年12月呼和浩特举办的“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大会暨主编论坛”活动上,我们相见,并由此续接上了缘分。我最早关注到渡澜,是因为读了《收获》刊发的《傻子乌尼戈消失了》这个短篇小说。不久后,安宁将渡澜的短篇小说《威风老虎》推荐给我,我才知道她们是师生关系。

卢一萍(《青年作家》副主编,作家,以下简称“卢”):安宁和渡澜既是师生,也是伯乐与千里马。师生二人都与我们《青年作家》杂志有着特别的缘分,安宁在2016年凭借散文《走亲戚》荣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渡澜在2021年凭借短篇小说《三丹姐姐的羽毛》荣获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她也是这一奖项设立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她们师生二人都是为《青年作家》杂志增光添彩的作家。师生的创作,就像李一鸣老师所说,在某种意义上也有着同样的特质。

高明霞(内蒙古大学教授,评论家,以下简称“高”):十年来,因为同在内蒙古大学工作的缘故,我算是看着安宁在内蒙古工作、生活、写作,并一点点扎下根基的。我也因此读过她的许多部作品,比如《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迁徙记》《寂静人间》等等。

另外,安宁在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任教,也发挥了教书育人的作用,成果非常突出。她开设的写作课,也备受学生欢迎。一批年轻写作者因此快速成长,在区内外产生了重要影响,比如渡澜、苏热、田逸凡、艾嘉辰等,渡澜就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位。

2、两位作家虽是师生关系,但安宁着意散文,渡澜专注小说。她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开花结果。首先谈一谈对安宁散文的印象。

李一鸣(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作家,评论家,以下简称“李”):在安宁的散文中,我能感受到她的自然美学和自然哲学。首先,安宁笔下的自然是纯然的自然,比如风、雨、雪、大地、河流、月亮、云朵等等。人类产生之前,它们就已存在于这个世界;人类消亡之后,它们依然会在那里。而在人类存在的过程中,人事实上也是自然的一个部分。人与自然的关系大约有几种:一是彷徨,在自然和人世间盘桓纠结;二是隐逸,警觉地保持与社会政治的疏离,把自然作为安顿灵魂的精神家园,在其中建构清高隐逸、独立自由的人格;三是逍遥,融入自然,以自然作为理想王国,寄寓逍遥山水的自由心理,追求审美理想的浪漫情思。人类千百年来追寻田园生活的本质,往往在于沉浸其间,领受自然风物的抚慰。安宁在“乡村四部曲”(《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寂静人间》)中,以空灵飘荡的自然,安顿人类的灵魂,唤醒人类对于回归故乡、回归童年、回归纯净人生的向往。

其次,安宁散文中的自然是心化的自然,是人对自然的精神改写,是自然万物映射的作者的心灵自传。安宁的作品是眼中风景与心中风景的美好契合,是感性感觉与知性悟觉的交汇融合,是主体情感与客观物象的同感互化,是亲情的凝结、乡愁的呼唤。也是作者写给童年时代的忧伤传记,是写出了乡村哀愁的散文。安宁笔下的乡村是丰满的,也是孤独的;是封闭的,也是辽阔的。比如在《寂静人间》一书中,作家沉迷书写的,看似是童年的乡村生活和自然风物,事实上则是自我的内心世界,是人类所向往的远方与诗意寂静的故土。安宁用文字拥抱了童年的自己,借用“乡村四部曲”完成了对昔日乡间人物的一一造访,并最终完成了对自我心灵的救赎。

再次,安宁散文中的自然是诗化的自然。作家以纯净笔调展露纯粹自我,以素朴语言表达个性趣味,以生命体验营造斑斓意象。她还以诗性呈现知性,以福楼拜的“上帝在细节里”的细节和各种通感,达到了艺术的空灵之境,创造了灵的空间、空的灵境,具有透明澄澈、玲珑剔透的品质。

张:除了安宁笔下的自然美学和自然哲学,我认为安宁的散文带有中国传统文学的意蕴。虽然散文书写的是自然风光,但如果纯粹是自然风光,没有注入人事和情感,便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安宁的散文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当她写风雨、花朵和万物的时候,我们能够看到她内心情感的流露。所以我想到一句话,叫做“一切景语皆情语”,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最近我们常提及“生态散文”,生态散文有各种写法,我认为安宁的作品是重新回归到自然之所以是自然、人心之所以是人心的那个部分,这是我近年来读到的书写自然风物、却能够引发人们共鸣和共情的优秀散文。

此外,将安宁《寂静人间》定义为散文集并不准确,因为这本书是一个整体,它是以自然风物为主题的,比如风、雨、雪、飞鸟、云朵、月亮等等,有趣的是,“安宁”这个笔名也跟《寂静人间》的书名达成了一种自然的契合。作品里的自然风景,不论是风还是雨,阅读时都历历在目。读者能够从这本书中感受到内心的安宁,这是一种回归内心家园的感受。安宁集中书写了少年童年时代乡村的自然风物,以及自然风物抚慰下的家庭生活和世俗生活风貌。她用一种追溯的视角,去讲述成长中的那些人与事、景与情。

宗:李一鸣老师提及,安宁散文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有多个层面,其中最重要的是人与自然的沟通,如果自然没有人去点燃的话,就失去了意义。我从这个角度深入,解读安宁《寂静人间》一书中《风》这篇散文。

风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容易感受到的一种自然现象,但是风与人的关系又不是简单的、纯粹的自然关系。正如清朝时著名的两句诗: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安宁笔下的风就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它翻开的是人生这部书。安宁在《风》中为我们翻开的,有她和弟弟在风中玩战争游戏的记忆,观看云朵变化的记忆,有她在家安心写作业时傍晚的记忆,有父亲送货时途经铁轨看火车的记忆,还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我们通过风,翻开安宁的人生记忆,安宁的散文也因此变得丰满流动,跟我们和这个世界产生了关联。这不单单是一种表述能力,也不单单是一种感受能力,而是对这个世界、对人的生存和成长进行思考的能力。

郭艳(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评论家,以下简称“郭”):请允许我先谈谈当下散文的一些新发展。散文依然是目前最难写的文本,它的难度在于门槛太低,但是从历史维度和当下维度来看,好散文的标准其实非常高。在先秦以来的大散文、传统文史哲的背景之下,很难取得散文写作的突破。但是将两位年轻作家的写作置于历史景深之中,会发现她们为自己的写作做出了独特的拓展。特别说明一下,我没有将渡澜的写作放到小说范畴之中,而是将其从散文写作或文章写作的角度来评判。

近年来,中国散文写作出现了题材、叙述方式以及语词表达等多方面的发展,大概有以下几种。第一种是对自然草木的书写。第二种是历史散文和城市散文的书写。为什么要谈历史散文和城市散文的书写呢?因为无论是安宁还是渡澜,她们的写作向后延伸,都会触及这些主题。历史散文的书写一直是中国散文写作的重要传统,不断重塑历史依然是理解现实的一种方式。安宁对故乡的书写和渡澜对现实的变形化处理,都是一种方式,作家以一己之力去体恤民族经历和文化精魂,在史实洞见和文学想象力的支撑下,文本呈现出多维时空叠加的叙事,以及多重证据交互映衬的历史真实性。第三种是乡愁式写作,是中国式审美意蕴的农耕记忆与乡土裂变中的伦理之殇。第四种是将独特的个人经验与时代引力联系起来,一般属于知识分子写作。第五种是用烧制瓷器的精细来表达中国人对汉字宗教般的信仰,散文写作无疑最能够体现对于这种信仰的完成度,因为散文是对语言要求最高的一种文体。

安宁的散文集《寂静人间》属于第一种和第三种散文类型的交融体。前面专家从多方面分析了艺术的特质,我从另一个角度认为,《寂静人间》是一本治愈和温暖现代个体的回望之书。作家以少女的视角,回溯乡野自然风物与乡土人伦情感的五味杂陈,在沉淀的情感世界里,以旁观者的视角重新审视曾经的乡土和乡土之中的家人,包括她自己。置身于乡土情景之中,“我”的逃离和怀念纠结在一起,共同构成作者笔下风云雨雪、日落月生的乡间生活。农村的匹夫匹妇、顽劣的孩童、沉默敏感的乡村少女,蜚短流长、家长里短、婚丧嫁娶等等,在上帝视角的关照下,这些真实的乡村生活记入文本,犹如被摄入长焦和特写镜头之中。作家在讲述沉默的土地、艰辛的劳作、精神和物质贫瘠的时候,对这些乡村疼痛经验投以深深的悲悯,这种悲悯是埋在文化血脉里的一种伤痛。在安宁的文本中,蒙昧、粗暴、冷硬和率真、质朴、柔软融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一个爱恨贪嗔痴的人世间。文本以一种诗意却又原生态的方式,呈现了自我关照下独特的乡土生活经验。在叙述者与生活和解的讲述中,故事虽然是围绕着我、弟弟、姐姐、父母以及村庄里的人们展开,但却表达了乡土裂变的伦理和价值之殇。作品所蕴含的象征意蕴,指向对于乡村的寄语和乡愁,这是一种只能在文字当中实现的精神还乡,而精神还乡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卢:安宁的“乡村四部曲”带有乡村挽歌的特质。比如《乡野闲人》中书写的对象,多为乡野村夫、普通民众,比如村长、小贩、乡村医生、手工艺人等等,内容也多为乡民的日常生活、人生际遇和悲欢离合,揭示了荒芜的生存状态,真实,酷烈,又不乏温度与悲悯。《寂静人间》则继承了“乡村三部曲”中对原乡的书写,以回望的视角,着眼于风物万象,视野更为宏阔,安宁以八年时间完成的系列乡村书写,组成了乡村四重奏。作家用童真之眼,以无邪的目光打量故园,对故乡做了一次深情的回眸。

安宁在《寂静人间》中对自己的写作进行了新的突破,写作范式更有个性。她的散文有着独特的切口,文字通透,冷静有力的叙述中不乏诗意。我赞同评论家刘军对安宁散文的评价,她“写出了乡村热情背后的冷寂,温情背后的机心,算计背后的云烟苍茫”。这源于作家对世道人心透彻的观察和思考,也巩固了安宁作为最优秀的散文家之一的地位。安宁在《寂静人间》中写到云朵、河流等自然风物时,有这样的句子:“她的肚子里藏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股巨大的能摧毁房屋甚至村庄的风;这风从肚子里挣脱的那一刻,也会将阿桑席卷而去。”“静寂中,沙河的水声从地表的深处,向半空中浮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最后,风吹过来,整个的村庄里,只听得见一条河流自遥远的天地间奔涌而出,而后沿着广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向前,并掩盖了尘世间所有的悲欢。”当一个作者对风、雪、雨、云、月、一草一叶,都能表达得如此诗意、典雅、沉静的时候,她无疑已经具备了优秀散文家的品质。

高:《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是嫁给了蒙古族小伙的她,最初走进第二故乡呼伦贝尔草原时,所书写的作品。她用好奇的眼光、细致的笔触和满怀深情的爱,去表现草原上的牧民生活与人生悲欢。新作《寂静人间》则是表现乡愁之作,深切的怀念中包含着回不去的忧伤,也隐匿着不忍回首的疼痛。相比起安宁之前出版的“乡村三部曲”,这本书有更多的悲悯和沉思,我想这跟内蒙古大地给予她的生命启示有关。安宁的散文经常采用小说的写作技巧,会有动人的故事,人物的语言和行为都有个性,叙述中很具影视的画面感,文字风格也有女性的温婉和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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