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闪闪
作者: 梦野在晋怀陵园里,我竟看到了老爷(陕北人的称呼,指曾祖父)的名字,瑟缩着身子,在那一溜麟木人中。它是一味神药,能医治好父亲的心病。
“嘟——嘟——”
小车的喇叭声响了,乡下的哥哥看见我们回来了,拍了拍衣襟,沾泥的微笑,随着张开的双唇,像小河水波及脸颊。“今天是个好天气,咱们坐在院子里吧。”前倾着身子,他说着就搬来了高低不一的木凳子。
扑棱棱的,一群麻雀飞过来,落在老墙外的槐梢上,并不叽叽喳喳,把呼吸拉得长长的,仿佛憋着点儿气。它们像人们常说的“暗中观察”,赶走风似的,胜过树的安静。
我还在环顾,未回转神来,哥哥早已搬来了春光,搬来了对面阴峁顶上土里土气的歌声:“布谷、布谷——”夜梦中,村子沟底小溪里的碎鱼跳上我的眼角,那些挽着疙瘩的过往近乎慌了神,在嵌入时光的皱纹里,“刺溜溜”钻出。
一个个瓷碗,放在红砖地面上,水一一倒上了,从燕翅落下的阳光直直走过来,碗好像涨红了脸,争相在闪动。我正要和哥哥说家事,说父亲放心不下他爷爷的着落,话到嘴边,哥哥就站起身,走了两步,停下来,向远处瞭了瞭。
是要去哪里?我心想。
他走进窑里,小方格眼儿的门,“嘎吱”关上了,一袋烟的工夫,还没有出来。
他是做什么去了?我仍在想。
像风追赶着的父亲,现在又变了,一茬一茬的庄稼,跟他摔跤似的,不停地喘着气,倒在裹紧衣袖的冷秋里,令他晃悠不止。巴掌大的“榆树皮”,早已爬上了他的脸孔,耳门仿佛关闭了,真有点儿阻隔声音,像紧贴着两堵老墙,挤扁脸盘似的,连深夜打雷的隆隆隆声也没有任何觉察。我挨在他的身旁,放开嗓门,粗声粗气,问他的身体状况,更多的时候,他听不清说了啥话,焦急的样子,脑袋向我一凑再凑,皱着眉头,手掌紧靠在耳边,“啊——啊——”着。
“你家老六当上主席了。”养羊人虎子,接待者似的。话音像噙着沙尘的夜风,摇晃着树梢,直直的,急急的,重重的,满是乡土的味道。
“啊——你说什么?”他向前挪了一下凳子,“忙上补习了?”
“不补,不补!他早就放下了教鞭,不当老师了。”
“噢!以前在咱乡当过,教语文的,我在小栏堡赶集买牛,还去学校看过他。”父亲加重语气说。
“当上官了。”
“什么?以前不是就当上了?”
“现在当得更大了哎!你不相信吗?”
“当的个啥?咱们是个小地方,能当个啥了嘛。”
“当个官了嘛,总比种地强。”
“种地也挺好的,天下有一茬了,像咱们平常人变老,也行了。”
“一茬又一茬。”在父亲的脑海里回旋着,他变得那样通达了。
从语气到内容,老感觉虎子这个人愣呆呆的,也老大不小了,没娶下婆姨倒不说,连圈里的羊儿,卖了两三只,生下七八只,也不知道最后的数量。但他能分辨出绵羊群中的山羊,在钻出青草的黄昏里,把打架的、嘴馋的、乱扰的、腰来腿不来的,经常收拾得服服帖帖。“唿、唿、唿……”不用拐弯抹角,都是麻鞭剧烈的回声。
“是主席!”
“主席?不是,不是!可不敢乱说哟!”父亲额头横出的青筋涌动着惊恐,刹那间,仿佛凝定在一卷历史当中。
“文联主席!”
他“啊——啊——”着,抬了一下头,还没完全听懂的样子。
“文——文什么主席?这是做啥的?我还没听过。”他扭了一下脑袋,又摇了两下,眼皮闪合了三四下,张开的口像飞入了石头,那里有无数的话语把他噎住,很久没有合上。
“管文人的。”
“啊?管蒙人的?他在麟木,怎么能管了内蒙古人喽?”
“是文人,文学艺术方面的人。”
“噢!文人还应管了?全是些识字人,有本本的,有知识的,有文化的,现在都乖的吧?”
我也把凳子向前挪了挪,摸着父亲的额头,顷刻间,墙根儿老榆皮似的面容不见了,倒是有了古井旁水桐枝湿滑的感觉。我给他递上芝麻饼,他摇了一下头。我掰了一半,他的嘴开始蠕动,话匣子打开了。“你们弟兄,日子过得可以了,都吃苦的,流了不少汗,庄稼人出身,有这么个就行了。”父亲还略带点儿感伤,吸了一下鼻子,眼眨得更快了,脸有点儿酒红,说他老了,动弹不成了,一辈子就这么回事了,什么也做不了啦,现在死了也放心了……
“不能死,你咋能死了?咱这个大家庭,都要好好地活着。”
“我们会经常看你的,照应你的。”我的话,像拉长的面条,又长又软的。
父亲握着的右手放在左手的掌心里,两个大拇指紧挨着,指甲窑洞形地依偎在一起,已闪不出多少光彩,倒是那条纹,仿佛老去的窗棂,木然地对视着,久久不肯离开。我握着他的手,体温传过来,热乎乎的,进入我的心房。
“平时有哥嫂陪着你,我们也放心了。”妻子做着手势说着。
“啊”了不知几次,他听懂了。
“放心,放心。”他接连点着头,伴着咳嗽,差点把声音堵了回去。
“好吃不?爷爷。”女儿凑在他耳旁,“听见了没?爷爷。”
“听——听见了!好吃,好吃,可好吃了。”他的眼睛愈发地大了,转动的眼球甚至有血丝。
“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是了,就这么个味道。”
“那我爸说,他侯小小(陕北方言,多指小男孩儿,也指年少的男子)时,你进城拉炭,在南关街,手握得紧紧的,一点儿吃的也不给他们弟兄买,有这回事吗?”
“啊”声愈来愈高,“啊”得竟自己笑出声来。
“有了,怕他们吃惯了,天天要吃。咱家可怜的,缺穿少吃的,谁不知道,哎!没那个钱嘛!天天给吃上,他们就不好好念书了。”
“我们现在吃上,也好好念啦!”
“不一样,不一样,过去和现在不一样。”
“咋不一样嘛?”
“可不一样哟!你爸知道了。”
“知道,知道!”我应着,一句追赶着一句。
饥饿是一本没进课堂的教科书,看不见的字里行间,总有一种养分,会伴在根的身旁,紧抓着泥土。父亲是饿过肚子的人,吃过不少捣碎的榆树皮,春天里,咽下一把一把的榆钱,常坏了他的肚子,至于苦菜之类的,把山峁都翻遍了。刨来的土豆,从来是不磨皮的,生怕把营养漏掉。从饥饿中,他体验到祖辈的生活,灰塌塌的,再怎么艰涩,也要靠着意志来喂养。
“上面给来的救济粮,你宁愿饿着,为啥不吃呢?”我问他。
“啊”了三声,父亲终于听清是救济粮,一下子敏感了起来,昂了一下头,挺直了腰杆。
“不吃,不吃,吃不成!吃了那个就完蛋了,你们弟兄们连婆姨也娶不下。”
“怎么娶不下?我们挺有本事的。”父亲面前,我抖起了好胜心。
“穷名传出去,人家谁能看上咱家了?”
“噢!”
“饿着、冷着、穷着,咱农民也要有点儿骨气哟!”
“现在人们的骨气,怎么样?”
“不怎么样吧,听说现在的一些人,还有争当贫困户的。”
“咦,有个小学生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女儿及时地补上一句。
“那理想是什么?”
“长大了要当一名贫困户。”
“贫困户?”父亲睁大了眼睛。
“是!是!”
“哎!小孩儿,不懂事,不懂事。”
“还有兜底户了。”
“政府保障得好嘛。”
正说着,哥哥出来了,又开始抽烟,不是盒装,一支一支醉卧着的那种。他有点儿僵硬的褪色的牛皮烟袋,鼓着圆圆的肚子,火香在烟头上一烫,摇动了几下,紧接着,烟雾扭着小腰,像登上舞台,吱溜溜的,新生活的味道,全被他吸了出来。
“刚回窑里做什么?这么长时间。”我端着水碗问。
“翻竖柜。”
“翻春衣了?”
“不是。”
“翻算盘了?”
“不是,没有算上的。”他压低声音说,“而今有这个好计算机了。”
“噢。”
“都在手机上能算了。”
哥哥一定有秘不可宣的事情。我心想,忍不住又追问他:“那你到底是翻什么了?”
他刚有点儿笑意,我又问。
“翻钱了?”
“也不是。”
“那翻什么?”
“银圆嘛,在柜底藏着。”
“银圆就是钱呀!那是宝贝,更是传家宝,最值钱嘛!哥哥。”
“值,值!就安葬完妈妈,留下的那个。”
我一下想到了陕北的习俗,人死后,嘴里要放一个银圆,条件差点儿的,放得更多的是麻钱和谷米,然后才能盖棺。从孩提起,总有一种神秘色彩,笼罩在我们的周身。走村串户的长胡子艺人讲,放入铜钱,那是给死者的路费,有了路费,死者到了另一个世界,就不会遭罪。那面带诡异的神汉说,有了路费,就可以打点押送的阴差,这样路上就会安逸些,再者在行走的路途,饥饿了或需要什么,能在另一个世界购买。巫婆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人活着,都有一些隐形的、显形的、不知道的罪,到了阴间,都会暴露出来,奖惩是常有的事,如果受到惩罚,有钱就能百事顺通了。俗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大概是有来头的。
还有更多的人,想的是科学。人生轰然倒下,就像直奔目的地,身体的细胞,就会迅速死亡,面部就会变形或者塌陷,这样会让亲人心碎,还可能会让吊唁者难过,所以古老的陕北人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往嘴里放个钱币。如果死者不能及时入葬,脸部也不会变形。
不论有多少种说法,不论有多少种讲究,不论讲的正确程度有多少,这种深入人心的乡俗,是对死者的关照,是对吊唁者的敬尊。我的感悟是,祝福逝去的亲人,在不为人知的道路上远行。
我的手,呈上弦月状态,在哥哥的眼前晃了晃。我发现,父亲的眼神探过来,经过哥哥的胸前,把那一种祥泰停顿在我的脸庞。
我“啊”了一声,心窝里的话跑了出来。
“那个,那个也同样重要,用那个祝福咱们的父亲。”
“祝福,祝福!”
哥哥从衣兜里掏出“袁大头”,放在手心,看了看,又翻过来,推了一下,仪式似的,给我递过来。我摸了又摸,按了又按,捏了又捏,一定是把背面的“麦穗”捏疼了,捏出了一辈子在乡下的父亲,捏出了他面对世事的艰难,捏出了同在深秋和他患上腰疼的一峁峁庄稼。
我还在捏,捏了又捏,一朵一朵的云儿飞来了,一朵一朵地挤在一起,月白衣换成了瓦灰服,一会儿又披上咖啡衫,越来越低,从头顶擦过去,伴着呼啦啦的风,看上去,雨就要光临养育我的故乡了。
雨好像有着看不见的小嘴,数不清地含着,仿佛给镀上了金子,一滴一滴、一汪一汪、一幕一幕,总躲闪着广袤的陕北。自然,春天的闪电,有些灵幻,是稀奇的,去无影的,但自带体温的银圆,借着天光,一点儿一点儿,闪出像红碱淖鱼肚皮的明晃晃的光来。
不经意中,怎么又闪出年轻时的父亲?
在内蒙古巴托淖尔盟,父亲跟着他父辈拉盐,牛车的轮胎扎烂了,左扭右转,拐到上坡路,老黄牛累得双蹄下跪,在沙泥里,抖动着身子,热泪架在睫毛,还那样用着力。父亲摸着牛的脸,水漉漉的那种,给它礼敬,泪水溢出“小鱼儿”,一会儿脸就油光光的。他和牛一样躬身,一声不吭,背起两大布袋盐,三百多斤,走六七里路,不想歇脚,也没有歇脚的圪台,汗水把乌拉赤的夜色一抹抹淋湿。
“把盐再换成粮,是不是?”
他“啊”一声,抬了一下头,眼睁得大了一点儿,陷入回忆里。
“是。”
“是不是再卖粮?多赚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