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
作者: 范志军1
二婶正猫腰给猪舀食,就听院外有銮铃响,随着“嘚嘚”的马蹄声,一辆马车进了院。
二婶没抬头,把最后一瓢猪食舀进猪槽,对车把式说,你麻溜点儿卸车,妈这就给你热饭去。
车把式没吭声,却打出一个震耳的喷嚏。
二婶一抖颤,急转过身。见儿子石柱上身只穿件夹袄在那儿给马卸套,脸蛋冻得紫萝卜似的,鼻尖还挂着一溜透明的鼻涕。二婶扔下手里的猪食勺,把石柱就往屋里拽,边拽边喊,你这孩子是傻还是苶,这老冷的天光穿件夹袄,想找死?石柱用手擤一把鼻涕,讪讪地笑。
二婶将儿子推到热炕头上,把火盆挑旺拢近身,又从炕琴上扯下床棉被围在石柱身上。二婶舒口气,你先在炕头焐一会儿,妈给你热饭去。
二婶走向灶房,到门口却站住了。她清楚记得早起儿子出门时,是她亲手将那件羊羔子面里外三新的皮袄给他穿在身上,并且每一个钮襻都是她给系牢的,怎么这会儿却光穿着夹袄回来了?
石柱每天都出车去镇上揽活儿。有人雇就给人拉个脚送个货,没人叫就去镇东的票房子接站。车站离最近的村镇也有十几里地,有钱的人家自己出车接,没条件的只好以步当车。石柱这种马车最受欢迎,弄好了一辆车凑上十名八位的,每人掏个块八角,石柱就能把你送到家门口。石柱实诚,遇到东西带得多的老弱,还一准儿帮你把东西扛进门。
石柱今儿个手挺顺,打从早起到现在就没消停,等到把从票房子拉的客挨个儿送到家,日头影已经往西边使劲了。北方的冬天说黑就黑,随着夕阳西下,气温也会直线下降。石柱晃悠着鞭梢往回赶,驾辕的枣红马打着响鼻往家颠儿。
车到东山坡,车轮子转慢了。这座东山,其实就是临近屯子的一座小山丘,小山丘上有树,更多的是荆棘跟杂草。山丘缓坡向阳处有一座小庙,不知何年修建的,神龛早已损毁,庙内供奉的是何方神圣也辨别不清;小庙的窗户不知被谁卸下当柴烧了,只余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像骷髅的眼眶,老远瞅着挺瘆人的。
石柱就看见一个人跪在庙门外,细瞅是个小姑娘,低着头,蓬乱的发鬓上还插着一束枯草,那草在寒风的吹动下跟跪着的姑娘一道儿瑟瑟发抖……
二婶将热乎饭菜端上炕桌,柱子却一反常态,没像往常似的饿虎扑食般大吃特吃。
石柱咽口唾沫,眼睛瞅着妈手里正纳的鞋底。
石柱说,我打听了,那个小庙里的姑娘是河南逃荒过来的。
二婶叹口气,儿子说的她也知道个大幌儿,河南闹大灾,先旱后蝗,人们实在熬不住了,纷纷往外寻生路。
石柱还是瞅着妈手里的鞋底:我想把那姑娘接家来。
二婶一抖颤,手里的针就扎在食指上,二婶皱皱眉,将手指放到嘴里吸吮。
吐出带血的唾沫,二婶说,西头你五婶找人跟我过过话,她家兰子十八了,那闺女妈从小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不说,家境也殷实。
石柱梗梗脖子。
二婶叹口气,继续掰饽饽说馅儿。妈知道你没看上兰子,那东头的娟子咋样?那丫头俊眉俊眼长身大码的,屁股也鼓溜,如果开春办事情,当年就能怀上大胖小子。
石柱头摇得像拨浪鼓。
二婶就有点儿急了,你这孩子中了哪门子邪,还油盐不进了!那河南丫头有啥好,能让你大冷天把自个儿的皮袄给她穿?二婶这头还欲说,却听“扑通”一声响,石柱一头扎在炕上。
石柱倒炕不起,二婶忙请来镇上的孙半仙。孙半仙看过气色号过脉,摇摇头,没开药方就走。二婶追出去,半仙说,我看了半辈子病,却愣是没瞧出你儿是啥毛病。或许是在外头遭啥了?那得找大仙看。
二婶就想,半仙看不出有病,或许是装病逼老娘我就范。遂狠狠心,那就咬牙挨吧,看谁挨过谁。
下半夜,二婶绷不住,起来摸石柱的头,滚烫滚烫的。二婶“呱唧”给了自个儿一个嘴巴。我这是犯哪门子倔呀,装病能把头装这么烫?
二婶将一块湿毛巾敷在柱子头上,冤家,你撑住,娘这就给你请大仙去。
2
“大仙”请来了。原来是二婶将河南女子从小庙接回家,石柱的病便逐渐有了起色,不仅能喝粥咽水,烧也慢慢见退,到第七天头上,能爬起来喂牲口了。
河南姑娘告诉二婶,她叫月儿,今年十六岁。
那一天吃完早饭,石柱抹抹嘴巴跟妈说,身子好透了,今儿个得出车。
二婶摆手让儿子留步,又让正收拾碗筷的月儿停下来。待两个都坐好,二婶对月儿说,你进家门也有些日子了,你也看到了,这个家就我跟柱子两个,石柱开口叫爹那年,他爹得了场重病殁了。
二婶说,这些年我跟柱子相依为命,日子也能囫囵着过。婶是直性子,我这儿子更是一根肠子通到头。将来在一起过日子,如果遇到啥心不顺的,千万别憋在心里。
月儿站起身,向二婶深施一礼,又瞅一眼石柱,眼圈便红了。
月儿说,石柱哥十冬腊月脱下皮袄给俺穿,婶婶大半夜顶着寒风来小庙接俺回家,如果没有你们,月儿也许早就去那边见爹娘了……
二婶一激灵,忙问,家里还有啥亲人,咋就一个人跑来东北呢?
月儿不由潸然泪下。
月儿刚生下不久,母亲便重病身亡,父亲又当爹又当娘,一手将她拉扯大。父亲略通中医,开了一家药铺维持生计。
药铺虽逼仄,又经年弥漫着草药味,但却是月儿的温馨之地;日子虽清苦寡淡,但父爱如山,月儿的每一天也过得有滋有味;月儿虽小,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到少女时,月儿不仅能给父亲做吃食,还能帮父亲打理生意。
大旱给河南大地带来一场灾难,也让月儿的小温馨戛然而止。先旱后蝗,民不聊生,药铺的生意日渐凋零;饿殍遍野,人们开始逃难,此时父亲还在坚守。父亲说,药铺虽小,毕竟立锥之地,出走逃荒,宛如无根的浮萍。
旱蝗叠加,歹人也熬不住了。以往,土匪基本是瞄着大土财大粮户下手,对月儿家这样的小商小铺并不搭眼,但现实是老财家也没余粮了。
那一日,土匪突来小镇洗劫,父亲刚来得及将月儿塞进板壁间的夹层,土匪便破门而入。那夹层乃平时用来放置较为贵重药材的地方,狭窄得紧。月儿蜷缩在里面,惊恐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头一片嘈杂,间或有匪众的威逼呵斥跟父亲的抗辩声从板壁的缝隙传进来,在翻箱倒柜的一片折腾中,忽地听到父亲一声锥心般的呻唤。
月儿睁大眼,板壁内黑漆漆一片;她将耳朵贴在板壁上,外面阒然无声,骚乱就像一场急骤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疾。
月儿扒出板壁,铺子里一片狼藉,父亲浑身是血趴在柜台上。月儿“哇”的一声抢过去,却见父亲双目圆睁,一只手臂搭在柜面上,手指还浸着鲜血,柜台的台面上有歪歪扭扭的血字:“走”……
几天后,月儿加入了逃难的人群。逃难的人们大多朝陕西那边去,有的扒火车,大多还是靠两条腿。月儿是扒的火车,可下半夜里慌不择路见车就上,阴差阳错就来到了东北。
二婶长吁口气,抓住月儿的手,有句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进了石家门,那就是缘分。你今后就踏实地在这儿待着,婶家虽非富贵,但只要柱子有口干的,婶儿就绝不让你喝稀的。
月儿双眸盈泪,身子一鞠到底。
日子一晃就是大半年。
这半年石家三口过得挺舒心,尤其是石柱,出来进去大鞭子总是甩得“啪啪”响;变化最大的是月儿,刚进家那会儿,细细弱弱的像个病猫,可经过一冬一春的将养,整个人就变了模样。不仅脸蛋圆润还有红似白的,虽还是细腰秀腿,但上身丰满下身修长,那气韵恰如一轮皎洁的新月。
街坊邻居见着二婶都啧啧夸赞,说二婶真是个有福气,给柱儿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关系近的还提醒她,赶早甭赶晚,选个良辰吉日抓紧给俩孩子办了。
二婶何尝不想抓紧?但二婶心里有隐情。当初不情愿把月儿领进门,就是觉着还是找个本地闺女踏实。倒不是月儿这丫头不好,经过这半年多的相处,感觉这闺女简直没得挑。就是因为哪哪都好,反倒让这个未来的婆婆心里有点悬空。
那一天柱子刚出车,二婶拎着猪食桶去喂猪,眼瞅着撒欢儿的猪崽心里就琢磨。猪跟人不同,猪吃饱了就睡。人有脑子,柱子脑子里想啥妈清楚,可月儿这丫头咋想的有机会还真得摸摸。
正寻思着,就听外面一阵乱,好像是自家的枣红马尥着蹶子,打着不安的响鼻。二婶栽歪耳朵再听,突然一声闷响,就像过年过节放鞭炮的声响。二婶扔下猪食桶就往外跑。
大门外,几个直眉瞪眼的家伙手里拿着长枪砍刀围住马车,一个手里拿着盒子炮的家伙对着柱子指指点点,再跑,再跑就一枪打碎你的脑袋。
二婶一下就明白了,这是土匪绑票!二婶哭号着抢过去护在柱子前,挓挲着两臂就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土匪头一努嘴,两个土匪过来就把老太太架到一边,另两个土匪三下五除二用麻绳把石柱捆了。土匪头对几近昏厥的二婶说,明人不做暗事,我们是凤凰山的,给你十天期限,到时拿不出五十块大洋赎人,就找人给你儿子收尸吧!
3
土匪推搡着石柱欲走,就听后面传来一声唤,等一下。
这人是月儿。头上扎一条脏兮兮的围巾,脸灰突突的像好几天没洗,最惹眼的是原先杨柳细腰的身段不见了,一件肥大的夹袄罩在身上,小腹微微隆起,活脱脱一个刚显怀的孕妇。
月儿手扶腰身踏着碎步走到土匪们跟前,冲着背短枪的土匪头儿说,爷,求您把他留下,俺跟你们走。土匪头儿好像没听清,问了句啥。
一个土匪“嘎嘎”笑了,你干吗去,想当压寨夫人?可惜我们老大早就有啦,孩子都要生了!众匪一阵大笑。
待众匪笑够,月儿说,绑他等于你跟俺财人两空。
土匪头儿问,此话怎讲?
月儿说,俺家三口,就他一个爷们儿,绑了他,剩下婆媳,她是小脚老太,俺是有孕弱妇,没一个能主事的不说,跑跑颠颠变卖筹钱这活儿谁能出头?
土匪头歪起脑袋,“唔”一声。
一小匪提醒,老大,别让这小娘们儿给忽悠喽。男人啥东西咱还不知道?都是喜新厌旧。他要是不赎人,等着咱撕票,过些日子再娶房新的,合着我们白忙乎一场不说,还替他劳了忙。
月儿冷笑一声,这位爷说得没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心里不一定装着俺,可他一定不舍自己的孩子。月儿用手摸摸肚子,俺这里揣的可是他的种,俺婆婆前两天找镇上的小诸葛给看过,说八成是个胖小子。
石柱拧着脖筋喊,别听她胡说,根本就没有胖小……话刚说一半,二婶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二婶骂他,你这个浑球儿,不是胖小子咋啦,丫头也一样,丫头也是老石家的后。
众匪看这一家打群架,便在一旁嚷闹起哄。土匪头上下打量月儿几眼,举起一只手,众小匪便都噤了声。土匪头说,好吧,老子就满足你一把。不过,他横眉瞪了二婶跟石柱一眼,如果敢跟爷玩心眼儿,别怪爷到时候翻脸,老子一刀下去让她一尸两命!
二婶一哆嗦,石柱梗着脖子还想挣扎,被小匪抬脚踹倒在地。
众匪簇拥着月儿离去,走几步,月儿脚一软栽歪在地。小女子才十七八,刚才是情急为救人,强顶着一口气跟土匪们周旋。眼下情势减缓,那口气也就泄了。
石柱趴在地上喊,她走不动,还是绑我吧!土匪头眼珠一转反身回来,拔出短刀,三下五除二割断了套在枣红马身上的套绳,俩小匪一哈腰将月儿架上马背,一声呼啸远遁。
匪徒们走远,街坊邻居才敢露面,扶起这娘儿俩,给石柱解开绑绳。人们安慰二婶跟柱子,更为月儿的命运担忧。
娘儿俩回屋,柱子忍不住懊恼,埋怨二婶不该打他嘴巴不让他说话。二婶骂他没脑子,如果当时不止住你,让你戳穿了月儿的把戏,不但你没得救,也把月儿害了。
石柱说,一块儿完犊子也总比现在好,大老爷们儿不能保护家人,反倒让一个弱小女子替自个儿搪灾,想想就臊得慌。二婶就指天发誓,石家就是片瓦不留,当裤子卖袄,也要囫囵身地让月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