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分尺
作者: 付久江那年叔叔十九岁,正在读高一。
那是个牛羊归圈的夏日黄昏,村庄上空正弥漫着草木灰味道的炊烟,我家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骑着一辆大二八自行车。他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满头满脸都是汗,白色的半袖衫也湿透了,软塌塌地贴在肩胛凸起的后背上。
来人自报家门,说是县高中的曹老师,来找付智民同学去上学。
我瞟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今天是星期二,我的叔叔付智民应该在学校呀。县高中离家三十多里,他在那里寄宿。
曹老师说,付智民是上周六离开的学校,周日的晚自习没上,周一旷了一天课,周二还是不见他的影子。他不放心,特意赶过来看一看。
我父亲也有些发蒙,说付智民上个礼拜六下晚儿回来的,礼拜天一大早就走了。走时还背走了他的口粮——半袋小米。
真没回来?
真没回来。
曹老师一拍大腿,付智民这是逃学了。
不可能!父亲几乎叫起来,他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曹老师,似乎有些怀疑他的身份。
没准儿又闯了祸。母亲在外屋灶膛前呱嗒呱嗒拉着风箱,嘴里小声嘀咕。
父亲顿时紧张起来,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我这个叔叔,生性顽劣淘气,经常闯祸作妖。小时候上树掏鸟儿,长虫差点儿钻嘴里去,人从树上掉下来,摔了个半死。模仿电影里的飞檐走壁,纵身跳大沟,人又摔得发昏。小时候不懂事,就不说了,上学后依然禀性难改。上六年级时,他曾用半个玻璃球对着太阳,烧掉学校的一垛柴草,差点儿引起火灾,害得我父亲不得不把家里的柴草用扁担挑到学校去。这次又逃学,老师都主动找上门来了,肯定又闯了祸。
曹老师说,他是我叔叔的班主任,教他们物理。叔叔学习成绩没得说,就是纪律不好。为了管束他,他让叔叔当了物理课代表。这半年,叔叔的表现比过去好多了。
事情发生在上周三,上午课间操后是物理课,他让叔叔去学校的实验室拿实验仪器,是一把千分尺。上课时,他发现千分尺坏掉了,也没多想,当道具给学生做了番简单讲解,下课后又让叔叔送了回去。过后,实验室的负责人来找他,说千分尺领走时是完好无损的。一追查才知道,是我叔叔上课前私自动过,一不小心拧坏了。
学校那边追着不放,让赔。曹老师一脸愁苦地说。
一把尺,赔就赔嘛。父亲松了一口气。
那把尺很贵的。曹老师看了父亲一眼。
这么说,学校根本就没收学杂费?父亲猛然想起,叔叔离家时,不但背走了半袋小米,还拿走了三十块钱学杂费。以往叔叔要钱都是三块五块、十块八块,这次开口就是三十块,弄得他措手不及,借了大半个村子,才把钱凑足。
三十块哪够。曹老师苦笑着摇头,那把千分尺一百三十块,顶我仨月工资。
一把尺,镶金边儿啦?!母亲像被扎了一刀,在外屋锐声尖叫。
曹老师解释说,付智民弄坏的千分尺,不是一把普通的尺,又叫螺旋测微仪,是一种精密的测量仪器,而且还是外国进口的,修都没法修。
没准进口时就坏掉了。母亲用锅铲恶狠狠地铲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
对,一定是早就坏掉了。父亲也一口咬定,学校这是粘包赖,硬往付智民头上扣屎盆子。
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曹老师叹息道,付智民已经承认了。
这个败家子!父亲气得咬牙切齿。我想那一刻如果叔叔在,他一定会撕烂他的嘴,剁掉他的双手。
该吃晚饭了,父亲留曹老师吃饭。曹老师一定是饿坏了,也没客气,吃了两碗小米水饭,起身告辞。临走前嘱咐我父亲,一定要找到付智民,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上学。又说,作为班主任,他也有责任,他愿意承担赔偿款的一半。父亲说,是他闯的祸,哪能让你吃瓜落儿呢。曹老师说,我是看付智民是个好苗子,不读书可惜了。
第二天,父亲赶着驴车,专程去了一趟学校,证实了曹老师所言非虚。又去叔叔的宿舍,发现行李还在。问平日跟他要好的同学,都不知道叔叔去哪儿了。
那段日子,父亲几乎发了疯,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叔叔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直到半个多月后,学校已经放了暑假,终于等来了叔叔的一封信。
叔叔在信中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个上午的课间操他没去上,直接去实验室拿千分尺。回到教室见同学们出操还没回来,便拿出来偷偷摆弄。他很好奇,听说千分尺能精确地量出头发丝儿的直径,便想拿自己的头发先做个实验。哪承想操作不当,把千分尺拧坏了。他后悔死了,早知道千分尺那么娇贵,打死他也不会摸一下。学校让赔,回家又不敢说,便谎称学校要学杂费。看到哥哥跑了大半个村子,才借到三十块钱——零零散散一大把毛票子,就更不敢实话实说了。到了县城,他没有回学校,而是找到了一个买家,卖掉了那半袋米。数一数手里的钱,依然是杯水车薪。他在大街上焦急地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车站。在车站,遇见几个外出跑盲流的人。他们要北上,去内蒙古一个叫莫旗的地方。听他们说,在那边种地很赚钱,于是决定跟他们走。现在,他就在那边种地,给当地农户当雇工,年底回家就能拿到一笔钱。过完年,他会用挣来的钱去赔偿学校,然后接着念书。
种地能赚钱?谎都撒不圆。父亲不相信叔叔的话,想去把他找回来,看看信封,竟然没有邮寄地址,只有邮戳上显示着“内蒙古莫旗”的字样。无奈只得作罢,不过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首先,叔叔平安无事。其次,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一切只能等叔叔回来后再做打算了。
说到这儿,得先说一下我家的境况。我出生那年,爷爷就去世了。我六岁时,奶奶也去世了。当时叔叔正在读初中,上面只有我父亲这一个哥哥。有道是长兄如父,老嫂比母,供养叔叔的重担,自然就落到我父母的头上。叔叔上学在学校寄宿,放假回来,吃在我家吃,住呢,去隔壁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东西两院,隔着一道矮墙。叔叔两条大长腿在墙上跨来跨去,如履平地。
叔叔这个人,怎么说呢,脑袋虽灵光,懂事却很晚。到上学的年龄了,偏偏不去上学,整天上树爬墙,作妖淘气。那时我爷爷还活着,拿着鞭子满世界撵着他跑,押犯人一样把他送到学校,硬生生按到板凳上。可叔叔屁股上像扎了刺,就是坐不住,一堂课听不完,便顺着尿道逃之夭夭了。老师们劝我爷爷,算了吧,这孩子不是念书的料。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叔叔十岁。那年秋天,爷爷去世了,叔叔大哭了一场,一夜之间开了窍儿,主动提出要去念书。父亲又悲又喜,把叔叔送到学校,没想到叔叔这次竟然坐住了。一年级坐了半年,跳级上了二年级。二年级又坐了半年,跳级上了三年级。此后大脑像发动的马达,学习成绩一骑绝尘。
叔叔上五年级的那个秋天,学校放农忙假,叔叔和伙伴们去打谷场上玩。当时村民正一麻袋一麻袋地称谷子,生产队的张会计在一旁打算盘核计产量。叔叔站在旁边看了看,说这种算法太笨,他小学二年级就学过了。气得张会计差点儿摔了算盘子,要跟叔叔打赌,赌一麻袋谷子,看谁算得又快又准。于是那个下午,打谷场上出现了比秋收更紧张的场面——张会计算盘珠拨得噼啪山响,我叔叔在一旁掐指念念有词,像和尚念经。上百麻袋谷子,几万斤粮食,最后两下一合,斤两不差。队长大声宣布比赛结果:平局!
叔叔虽然没有赢得那一麻袋谷子,却赢得了神童的美誉。村里人都说,老付家的老疙瘩天生神算,会“袖里吞金”,日后准会出息成大人物。
从那以后,叔叔就成了我父亲人前炫耀的资本。每当村里人夸起我叔叔,父亲总是背起手抬头望天,胸脯拔得老高。后来我上学了,叔叔就成了父亲教育我的榜样,儿子,跟你叔学,人家玩着学都是第一。在他看来,我整天闷头苦学,最好的成绩才考到全班第五,跟他那聪明的弟弟比,还是有差距。
可眼下,这个让我奋起直追的标杆人物,竟然因为一把千分尺,逃到了遥远的内蒙古。
年底,叔叔回来了。半年不见,个子蹿了一大截,体格也壮实了,嘴唇上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小黑胡儿。他果然挣了钱,给父亲买了一双翻毛皮鞋,给母亲买了条红头巾,给我买了一支英雄牌包尖钢笔。剩下的钱数一数,赔完那把千分尺,还能补贴点儿家用。
父亲很高兴,对叔叔的怨气一扫而光,转头说起曹老师的好,你闯的祸,害得人家曹老师主动上门找你,还要替你赔一半。叔叔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哪能连累曹老师呢。父亲说,我是在说你,到学校好好念书,可别再闯祸了,你要对得起曹老师对你的好。
过完年,叔叔拿钱去了学校。事实证明,他那欠债还钱的想法太天真了。损坏公物,还逃学,学校已将他开除了。听说曹老师为了给他说情,跟校长拍了桌子,却依然于事无补。曹老师把叔叔送出校门,给他出主意,让他去县里的其他高中试一试,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回乡里的初中复读。直接考个中专吧,也不错。
叔叔把县里所有的高中和初中都走了个遍,才知道现实比想象更加严重——他的斑斑劣迹已经长了翅膀,传遍了全县各乡,没有哪个学校肯收留他。
入学无门,叔叔彻底蔫了,回到家,躺在炕上蒙头啜泣。
哭有屁用!父亲冲叔叔吼。这事要是落在我身上,父亲早就拿皮带抽我了。可那个人是他的弟弟。自打我奶奶去世后,父亲没动过他一个指头。
正一筹莫展,曹老师又来了,说事已至此,眼下只有一条路,去外地就读,比如临县。不过得托门子找关系,免不得要花一笔钱。临走时,曹老师拍了拍叔叔的肩,轻轻叹了口气。
送走曹老师,叔叔躺在炕上发呆半晌,起身来找我父亲。他认为曹老师说得有道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就去外地读书。
说得轻巧,外县连个豆儿大的亲戚都没有,哪来的关系?父亲说话没一点儿好气。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叔叔说,他还去莫旗。在那边当雇工时,他交了很多当地的朋友。托托关系,没准儿就能找到上学的门路。
这叫迂回战术,曲线救国。都走投无路了,叔叔还没忘了拽词。
没有别的办法,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父亲斟酌再三,点头同意了。送叔叔走时,我父亲特意叮嘱他,到莫旗立马写信回来,那边不行,家里这边再想办法。总之,就算是一步一个头磕到学校去,这书也得念。
叔叔又走了,半个月后,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已经通过朋友的关系,在当地找到了就读的学校,是乡里的一所中学。他已经决定,这次直接考中专,不过得等到秋季开学时,和新生一起入学。这半年,他正好在当地打短工挣些钱,学费就不用家里操心了。
父亲想回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信封,奇怪,还是没有邮寄地址。
母亲埋怨父亲,早知道这样,那时候还不如让他直接考个中专。
父亲自知理亏,这次没有反驳。
当初叔叔中考时,父亲和母亲的意见并不统一。母亲想让叔叔考中专,或者考中师。比如村西头高振才的儿子,中专毕业就去政府当了干部,吃商品粮,拿国家工资,风光得很。还有村东头刘瘸子的儿子,中师毕业后就当老师,上衣口袋整天插着一支钢笔,也很牛气。可父亲却想让叔叔再争个“第一”,考高中然后考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说得再远大一点儿,他要让人们口中的预言成为现实,把叔叔培养成有出息的大人物。
母亲说,多供三年呢。阴天下雨不知道,家里啥条件还不知道。
父亲说,困难是暂时的,紧紧裤带就过去了。
母亲说,要是万一……
母亲的话还是提醒了父亲,他回头去问叔叔,考中专中师和考高中再考大学,哪个更难。
都不难。叔叔很自信,自信中又带着那么一点儿无所谓。给人的感觉,他就是一名神枪手,父亲这个指挥官只要随手一指,他就会举枪命中目标。
那就考高中,上大学!父亲最后拍板儿。
事实证明叔叔没有吹牛,初升高会考,他考了个全乡第一,轻轻松松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打那之后,父亲总是背着手四处招摇,说我家老疙瘩,死犟死犟的。不考中师,也不考中专,非要上高中,考什么大学。村里人纷纷向父亲伸出大拇指,他们都相信,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就要诞生了,那个人就是我的叔叔。“袖里吞金”的神童呀,舍他其谁?
然而很不幸,母亲的担忧一语成谶,果然就有了“万一”。
接到叔叔的信后,父亲再也不出去吹牛了。村里人也都知道,昔日的神童已经背井离乡,去外省念书了。他就是考上中专,也不是“第一”了。话头话尾中,有点儿惋惜,又有那么一点儿冷嘲热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