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岛

作者: 陈济舟

一辈子,他心里都在想着一个地方,想着一段时光。一辈子,都想回去,可就是弄不清楚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做了什么选择,才让他与那片土地和最初的信念渐行渐远。其实对于像他这样冷静的人,早已完全明白,就算能够回到那座热带的岛屿,又能如何?还不是四个字,不复如是。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打消掉回去的念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心里但凡起了念,就很难再放下。会不会令他日思夜想的其实并不是回到那里,而是“回去”这个念头本身?

1

新雨未收,热带的暑气不落,可这世界都已全然是新的。他在新世界里回到了南方的小海岛。这岛究竟有多小?小到只有一座山、一座寺;有一个城市,在山这头,还有一个村,在山那头。一城一村之间的山上,有一座五十多尺高的汉白玉观音像,婷婷地立在莲花铜台上。观音左手打着无畏手印,右手握着玉瓶,瓶口朝下,眼目低垂,慈悲地凝视着两旁的城乡。

城市边缘临海的地方,有海港和空港,它们是小岛连接世界的枢纽。然而岛的历史和源头却需要从山那边的村庄开始追溯。庙在那里,上山的路也在那里。他站在这路上,站在山脚下,也就是站在了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边界。仰起脸,他隐约望见山头烟雨朦胧的观音像。

近处的山腰上,有高耸的榴梿树和棕榈,榴梿果结得有人头那么大,不熟的时候挂在树上,熟烂了就恣意地落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稀巴烂,露出黄白黄白的果肉,飘出来的香气,传了几路,招来猕猴和鬣蜥,还有山鬼和魈。

庙宇的橙瓦和飞檐在山里升腾起来,山间的白岚也悠悠地从绿树间腾起来,一下就牵着矮天上低垂的流云。这么一来,人就觉得这山和天都不算高,但心里也觉着这眼前的天地里有说不出的广阔。他呀,感觉在山的后面,天的外边,还有千百重的山,千百重的天。想是这么想,但人最终还是在这么小的岛上,所以外面的天地再怎么广阔,他都不觉得惶恐。不惶恐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回来了,还因为这次他要到山里去找一个人。

他有个大哥,叫俊宏。

2

兄弟俩的祖籍是中国一个叫四空镇的地方。

四空是古名,现在四川的崇州一带。若从野史说起,始建于东晋,原属于汉源郡,名水渠乡,在汇水河边。后来萧道成建了齐国,又改为永渠,成了川西的水道。以此类推,几经易名,村庄逐渐壮大,成了镇,来往商旅不绝。到了北宋,这一带开始兴建佛塔,天圣元年建了正觉寺塔,嘉祐五年建了镇国寺塔,大观元年有了云居院塔,到了靖康元年才开始起释空塔。彭州四塔,都是十三级密檐式砖塔,名声赫赫。前三塔都建成了,可惜到了靖康,国运渐衰,唯释空塔不成,便不了了之,好歹留个空名。随着建塔而聚合起来的镇子和几个场子,又自此散去,正史野史均都不再记载,只存于乡里闲谈,两忘于江湖。

明末,此地又有了人家。一文官被贬来这儿当了知县,可也不务正业,或寄情于山水,或卧游诗境。崇祯朝大旱六年,由北至南,一直旱到四川。汇水水位下落,知县府上一口古井也干得见底。一日,晌午时分,知县从井口走过,只见里面熠熠有光,前去一看,竟是个铁盒。忙令人捞上来,奇重无比,后才发现铁盒不是铁做的,而是青铜。破开来,是个石灰胚子,再破开,又有一个石匣,外包松脂琥珀,如是三遍,才现出最里面的一层木盒。打开,见其中藏有书卷少许,干干净净,滴水不沾。

知县如获至宝,连夜挑灯阅览,书卷无名,也无著书人的落款,但文辞甚古,断定非今人所著。内容乍看似史,可又似传奇故事,多杂以神仙鬼怪、才子佳人之说,更多的是关于文臣宰辅、百郡贤良,忠心报国却落得个官场萧萧终随逝水的下场,抑或是征夫思妇金乌似矢、玉兔如梭等让人哀叹之事。

知县不觉联想到自己半生辛苦,如今却谪戍四川,黯然神伤。再看下去,卷末后叙竟有几页蝇头小字,大致记载秦灭巴蜀之前,此地古蜀民风民俗和神话故事,天文、立法、语言和文字自成一脉,皆不与中原同。愈是记到虚无缥缈之处,愈发觉着有著书人的良心发现。

只此一夜,知县更是将四下都看得了然,便舍了妻儿,出家去了,自名法号释空。临走时,只将此书置于案上,另作《铁函四空集序》一篇,一取释空的谐音,二证个地水火风四大皆空,所以四空这名字才和这块地方有了联系。不久,崇祯登遐,弘光陷虏,知县妻儿便带着这些书卷和序文,随着娘家闵帮人下了南洋。他和大哥祖上,就是接续了这一支的命脉。四空作为地名,如今在《崇州县志》上已无迹可寻,这也不足为怪,可他家的历史,自有家谱为证。

3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们的祖先离开四空已有多世,家谱和枯井里的卷宗故事渐渐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说了个什么?不还是一段神话。

传说凸眼大耳的始祖手持金权杖、乘太阳神鸟,在那场灭族的战争来临前决定要将族里最后一颗宝珠护送到南海之南的一座小岛上,把这颗暗藏了四空文明所有玄机的宝珠好好地埋葬起来。

那日,始祖嗅到一月干燥的东北季风要从极北的天空吹来,便率领族人御风南下。太阳神鸟,人面虎齿,鹰身鱼尾,它展开金翅,为一去不返的迁徙临空嘶鸣,如婴孩的啼哭,双目泣血不绝。

神鸟的悲鸣化为大地的魔咒,赤道飞雪,疾风不止,海潮逆流,日月不明。就连莽林中的禽兽蝮蛇,也都匿其爪牙,藏其螫毒,而林中千年的古树也纷纷枝折干摧。始祖没有料到一只来自日驻东升之地的神鸟的哀伤,竟能有如此毁天灭地的力量。她终究怜悯苍生,决定割爱,遂举金权杖灭神鸟,三击而亡,自此断绝了族人北归的天路,也不再向后人传授驭风识风之术。

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也只是某次碰巧在家谱的开头读到这样如同神魔小说一般的故事。如今他家的族谱存于岛国的博物馆里,这故事也成了一大堆人类学者研究的课题。其实传说是真是假,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在现代国家里长起来的人,真的不重要。他不确定在这样的世界里神话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自他曾祖父那一辈开始,族人就频繁地离开岛屿,往来于各个国家之间。而家族的起源神话也逐渐失去约束力,听说甚至曾有人回到四川去找四空,可去过的人都没有回来。直到他这一代,已经很少有族人去追寻在四空的家族历史了。

十五岁那年,他突然离开岛屿,负笈求学,去往一个西方的强国,在那里学习他们的历史和文化。而就在他离开岛屿后,他的哥哥也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选择了出家,于是兄弟两人分道扬镳。没想到他在强国一住就是五十年,其间鲜少回国,他最终成了名校的教授。

可在这样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里,哪里还有恒常?过去几千年的岁月来往,换作此时,顶多是几年的人间演义,被解构在人们的笑谈中。岁月漫不经心地快转起来,让人猝不及防,一不小心就被抛出去,跌入别国他乡,跌入时间之外。所以历史不管是以倒退还是循环的方式发生,他都无法用自己的学识或者进退的尺度来衡量。他只觉得一切都是一场闹剧。

好比昔日西方的强国如今早已不再强盛。它在三十年前就如同四空般进入一个漫长的溃败和瓦解的过程。终于在两年前,这个强国仿佛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若干大帝国一样完全崩坏,散落成无数个小国。东西两岸自成一统,中部的高山、大湖、沙漠和平原再度自立门户。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么一个四空的后裔,竟然在这样的时代有了颠沛流离的体验。

4

一个亡国人,理应思索着亡国的事,他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循着记忆中那些永远阴润且满是苔藓的石板路向山里走去。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来找大哥。他心里更没有一个确切的问题,唯有一种惘惘的疑惑,像这山岚一般地囤在心里。他知道这个谜只有求大哥来解。

细算起来,距离兄弟两人上次相见,有五十多年了。是在他离开岛屿的那一天吗?都记不得了。听说大哥这些年来一心向佛,竟然真的狠心到可以对尘世的亲人避而不见。只有在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急急忙忙从强国赶回来,苦苦写了几封长信,才托大哥请出寺里的方丈为辞世的双亲超度。而即便就是在那样一个家族的历史性时刻,大哥也是缺席的。

那个寺对大哥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热带的阳光穿透树冠层稀疏地落到地面上来,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的视线依着天上的光、光里的叶、叶下的枝、枝旁的干,一直落到一些树的根上。他意外地发现原来树根不全然都是长在地里的。此段路上,他头上尽是悬在空中如须的气根,仿佛是思绪的触手,从头上垂下来,要攫住他。如此一想,心里就生出几丝畏惧。再一看,还有些气根竟能一垂垂到泥土里,再过几十年就能变成一截新的干。

他躲躲闪闪地在这些不是根不是干的东西下绕过,却突然被一面木墙阻断了前行的路。停下来细观,是一株巨大的银叶树,无数板根从主干上发散出来,竟然每一根都长到有人那么高,像是房子的山墙,亦像是薄薄的山脊,赤裸裸地立在他面前,切断了古时就修好的进山之路。他眉头一皱,只得从旁边再绕过去。可双脚一踏下去,又踩到一张网里,这地网也是树根织成的。

短短的一程路,竟然越走越险,本应是深藏土里的东西,如今都翻出地来,还长到天上去了。他开始对这片雨林的不合常理感到不耐烦。

这庙到底还有没有人来拜过?

一路过树穿花,他在雨林里走得神情恍惚,在各类鸟语和虫鸣的交织之外,好像听见有人在诵经,可那声音却不像是个和尚,也听不出诵的是哪一本经文,用的是哪国的语言,倒像是个孩童在莫名地呜咽低诉。

他想雨林中是有东西的,可听久了,这声音里就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温存,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不知不觉他已来到一座三门石牌前。羊齿蕨丛生在四条石柱底部,附生藤蔓盘旋如巨蟒而上,用腹部在柱上磨出长长的遗痕。正中空门石匾上面刻着“海天佛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可上面的字迹已完全被苔藓覆盖,认不得。两旁无相门和无作门上,还各挂有两个匾,一书“通德”,一书“类情”。他想了想,虽然不知道是哪一种德、哪一种情,可觉得在佛门挂上这样的匾的确有些不恰当。他更不记得小时候曾见过这石牌的山门,虽然不知道这山门是什么时候立的,可如今看来,它也似乎要在一股自然的大力面前沉下去,永永远远地沉下去。

穿过牌坊,林中草木竟然都渐次开朗,留出一道登天的长梯。越是向上走,石阶越是干净,青苔不生,就连空气也似乎干爽了许多,他顿时有了精神。

眼看就要到天王殿,他隐约觉得上面仿佛有人在远处看着他。抬起头来,果真看见个轮廓,恰似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立在殿前的石阶尽头。逆光中,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只感觉她似乎穿着一身中学的校服,短袖白衬衫配齐膝深蓝色百褶裙。这校服他是认得的。正是他当年还在岛上念书时那所学校的校服。

原来学校还在?还有人在那里念当年的书,相信当年相信的东西?一些忘记的声音和语言从记忆的深处一点点沁出来,这里面却有大的危险,他不敢也不愿意去回忆。

正想要挥手朝她呼喊,女孩却突然一个转身,从最后的石阶上跑开了,只有那百褶裙回旋时留下的那一阵微风轻轻地向他拂来。他快步登上山去,喊道:“喂!等一下!”

他的呼喊却只在另一个山头得到一声轻轻的回应。

5

登上石阶,仍不见女孩的行踪,他遂疾步绕过天王殿,想去正殿的前院找找。

空空一个大院正中端然立着一个青铜大宝鼎,上面刻有“法宝寺”三个字。他一顿,想起小时候不记得这寺院有这样一个名字。院子北面一座大香炉,烟火不旺,只有寥寥几支香烛,升起几丝漫不经心的烟火。正殿前一对雕龙柱,倒是雕得惟妙惟肖。殿里殿外都悬挂着五彩的经幡和欢门。从外面望进去,里面还摆放着各色蔬果、油灯和法器。

他在大院里来回找了一圈,也不见女孩的身影,回过头来,眼神正好迎上韦陀菩萨的怒视,仿佛他是个误闯佛门的人。他见韦陀金身甲胄,双手合十,将法杵平端在手中,便知道这寺也没有记忆中那么小。

韦陀那一眼,让他想起自己来这寺里要找的是谁。他站在大雄宝殿前那块缠着两条金龙的御赐四字匾额下,心里顿然生出一丝犹豫。如果一脚踏入这殿里,他是不是就会在那菩萨脚下,看见一个昏睡的老人,像是另一个自己?或许那个人正是他的大哥,他是不是早已算到今天有人会来?他有一种冥冥的感觉,要找的人此刻一定就在这殿里。可当两人相见,还能认出彼此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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