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室笔记:记忆、遥想或断章(上)
作者: 王川这里又一次,饱含回忆的嘴唇,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你就是这迟缓的强度,一个灵魂。
你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豪·路·博尔赫斯《你的一生》
1
你能看到窗外那条叫玉符的窄河,在院区南侧画了一个九曲黄河般的“几”字,如呵护的臂弯,将高楼林立的医院揽入怀中。冬末的寒冷已不能阻挡还阳的地气,猜想此刻,残冰消融,消瘦的河水正在暮色中艰涩地流淌,远远反射过来的光,微薄、冷寂、闪烁,像冻僵的神经缓慢恢复着知觉。当然,你也可以将它喻作被遗弃在大地上的“玉带”,这灰白的“玉带”圈出的图案或许正是天赐的吉祥符箓,蕴涵着禳灾除疾、平安健康的风水学意义(仿佛暗合了一座医院的选址);但它也如大地上一道被划开的伤口,永难愈合。
同样一条窄窄的公路傍着河岸蜿蜒,将近处杂乱的民居、屋舍、厂房、工地隔开,断然分离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河这边,紧挨病房楼的小区内,老旧的楼顶上拥挤着一排排太阳能热水器吸热板,密密麻麻如一片碑林、断碣;河那边是一片延伸到窗框外的苗圃,落尽叶子的枝条交织成灰蒙蒙的烟雾,轻虚虚地飘浮着。伏下身子向更远处看,一抹若有若无的山影浮荡在林梢之后,如一笔用力不均的枯淡水墨,横扫过一段长长的地平线,惨白的太阳顺着它的指引,倾斜着画了一个短弧,在望不到的地方收纳了暗淡的光影。不可抵抗的夜晚临近,吞没天边黛蓝与杏黄色交错的云纹。雾霾在地面上缓缓洇开,那渗出地下的幽灵,将铺展的灰色大氅拎起来,再一点点浸入浓重的黑暗。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一座以治疗癌症著名的医院周边,竟浮现出时间深处的古典诗境,出乎你意料。是否荒凉也是种宽慰,能将“所剩无几”置换为从容淡定?季节是年岁的断章,即使碎为残片也有动人心魄之处;疾病乃命运的波动,纵是接近尾声亦不该“有辜彼苍之厚”吧。是的,从嘈啐到宁谧,只在倏忽间,丢弃与接纳便同时发生,这般善于遗忘的行径与猝不及防的适应力,俨如一只搬家迅捷的猫。与猫不同的是,你看到了“需要”的实质、疾病的“善意”。你明白,如此心思迫切,非求疾患,实为逃避。逃避者何?怕是只为独处些时日吧。多年来,你已深深感到,视息人世,纯属万幸和偶然,对生活,乃至千般万类营生,你并无孜孜索求的意愿,人群中,也总怕急迫,怕催逼,怕拥挤,怕芜杂,怕喧闹。因此,常有“出离”之念。宛若眼前的情景,你记起在某年暮秋时节的一个黄昏,站在小区的门口,那正在沉落的余晖仿佛要将你带走。中间也是隔着一片树林,萧疏且安静,并不管什么人间纷纭、来往行迹。那时,你想穿越那片林子径直往前,哪怕到天涯海角去放浪一回,在一个无人寻见的地方聊度残生。那种感觉就像正在蜕皮的蝉,挣脱一下便能飞离阴湿、肮脏的泥土和粗糙、丑扭的树干,在一个照得见月亮的地方把灵魂高唱成巨大的沉默,屏蔽周边那些粗野和鄙陋,在清安里寻得自在。而眼下,你却羡慕起那些远处的幼树来,相拥成林又孑然独立,荣枯之内兼休养生息,不为情愫所动,绝不互相叨扰,更不自我折腾,即使狂风大作,也不撕扯擗打,而是彼此拥抚。多么好的树啊,难怪有人曾许愿说,来生要做一棵树,只做一棵树。她认为,树只做一件事:用根抓着泥土,叶萌一觉结束,叶落再度入眠,不必像人活着那样遭罪,更不管你“人间失格”是些什么东西,“失格”到什么程度。“森林法则”不是树规定的,不过是为生存而战的物类之间天定的命数而已,拼杀、屠戮、死亡、胜利的各类博弈,异彩纷呈、花样迭出,在欲望的屏障内兜圈子。动物饱腹即止,人的“食量”却大之又大,永不餍足。你见惯了那些热烈与喧嚣、乔装与打扮、兴奋与阳亢。有人生怕一生忙不完三生之事,有人生怕一己不能占尽四海之利,有人生怕落下一步就完不成自己的美妙梦想,有人生怕即使马不停蹄地狗苟蝇营仍不能将所占资源榨尽掏空……草芥如你者,自知担不得如此大任,又恐避之不及,只能祷求上苍垂怜以得逃脱,当莫辨福祸,顺而从之。如此算来,难道你还是个幸运者、一个被疾病“垂怜”的选民?其实,这类想法还是在矛盾、纠结里打转罢了。你终究不过是一个敏感、脆弱、匍匐于生活的人啊,何时领悟过星空和道德律的意义。塞内加认为从来就没有流放这回事,每个人站在地球上任何一个点上,他们与璀璨星空之间的距离都是相同的。他说得好极了,但他不知道,对有人而言,星空根本是不存在的。星空从来不在天上,而在人的心中。古罗马时候的星空大概更亮、更容易被看到吧。
阿Q精神自然可以拿来自解自嘲。然而你确实也未得轻松半刻。你的母亲自去年以来一直住院治疗,命近垂危,每每要前往探视,办理各类手续。你的父亲照抚在侧,劳累过度,腰椎骨裂一节,终致住院手术,且与你在同一天住进了不同的医院。你与父母正隔着一座城市的距离,一东一西,服侍莫及。分身乏术的无力感,只令你手足无措,四顾茫然,戚戚于心,默默祷告。真是时也,命也。念此前终日琐琐,奔波辗转,中年过半,亲历多事之秋,岂非劫数哉?责之于己,常愧心胸逼仄,装不下人间万象;究之于命,总觉乱麻缠身,经不起世事寒凉。所能托付者,唯目之所见、心之所思而已。也罢,你对自己说,索性安顿下来,断了那些想也白想的念头,压下那些愧也自愧的自责,在尚且有暇自顾的空当,暂把眼前的幻觉看作福报的实在罢了。尤其近年来,你已坦然接受了从书上看到的那些近乎真理的句子:“生活中的一切无不昭示出尘世间幸福的局限,这幸福要么很快破灭,要么就化为幻觉。”局限也好,幻觉也罢,都挡不住日子的滚滚向前。既然“生活中昨天给予的东西,也只是为了今天从你们手中夺取”,那干脆让它们显现或消失,但去相信即将到来的春天还有妩媚动人之处,相信那些已被确定的必然且降临的事物不可躲避,相信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相信“彼苍之厚”面前,人人平等吧。
住院第一天。一个人的病室。宁静骤然降临,仿佛被抛进了另一个空间。你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深处。“平林”掩迹,虚烟消遁。没有玉阶,没有宿鸟,没有长亭、短亭,没有“爱与黑暗的故事”。那些随时可能降临的叨扰终于消失了。高楼之中只有一个不知所想、不计所处的病人,两手空空地伫立在一扇只能打开30度斜角的窗后,被 “拘囿”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默默等候某个“身体事件”发生,一个根本算不上惊天动地的时刻。
时间会在某个局部变得漫长或短暂,与你相关的事件分列出等级。那一刻,它容许你浮想联翩,触摸那些存在或不曾存在过的事物。你觉得,实在与虚无本无分野,如月球的两面,不过是看见与想到之分、答案与悬念之别。它们都会告诉你很多。数年前,你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散步,你就听一个人说过,尽管他被埋在一小片隆起的碧草下面。他说,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着只有他自己理解的东西。人生的价值从来不是时间的累积,而是在深度中去衡量。那片庄园被浓密的森林覆盖着,它们覆盖了整个世界的静谧,也遮蔽了最为浩瀚的躁动。它也是一座人间的医院,但比所有医院加起来都庞大得多。
一座医院,除了解决暂时的病痛,还能解决什么?它并不比远处的小树林更重要。
2
病房里没有其他患者。来时你带了几本书,准备在肆无忌惮的睡眠间隙打发无聊的辰光。然而前三天,仿佛一下卸去了往日的疲乏、困倦,在令自己都惊讶万分的全神贯注中风卷残云般把它们统统生吞活剥了下去。你用书转移注意力的企图终告失败,只能痴坐伫想,心游万仞。这在平时是绝无可能的。自辞去了教师的工作之日起,你就失去了那张安静的书桌。二十多年前,不得已将大量的藏书束之高阁后,便在心中与它们进行了“漫长的告别”。其间,在被“剁碎”的时间里,不停地兼顾着庸常的生活和日益增加的焦虑,接受各类磨损,扔掉大把光阴。但积习难除,真的断舍离了,也常按捺不住忽然闪出的追味,记忆翻卷若海潮侵袭,万卷如雪沉积为砂砾。接下来,你就像躲在角落的蜘蛛,长久看守着自己编织过的谋生“丝路”,失神、发呆,成为被本能驯服的造物。二维空间的闪光丝线下面就是一脚可能踏空的“深渊”,即使微风吹过,也惊心动魄地跌宕起伏。蜘蛛可以顺着嘴里那条天然“缆绳”缓慢迫降,像一个杂技演员那样在丽日晴天或风雨如晦中凌空高蹈。而你身无长物,跌落一次就可能“腰断腿折”,万劫不复。蜘蛛和它的蛛网给你寓言般的启示,人间的“蛛网”并非都是获取资粮的平台、土壤,尤其那些悬于高处、轻盈光洁、银丝般闪亮的诱人所在。选择无对错,随波逐流貌似更为妥当、安全。人不能靠守株待兔活着,却可以盲从最庞大的群体,成为那部轰鸣、沸腾着的机器上一个最微小的部件,被挟裹着奋勇向前,在狼奔豕突中觅得粗薄的生计。人流奔涌的热辐射还会带给你亲切的温暖、暂时的留恋、虚妄的安全。当然,也会把你吞没、蒸发。
世界上还存在另一类人群或气场,他们与你同在,具备将你和他人勒裹得越来越紧的技术和力道,他们绑缚你的手脚,让你放弃抵抗,也会侵入你的肌体里,像来自外太空的“异形”那样肆无忌惮地利用你来养育他们自己。他们考验着你的意志和韧性。你最终会发现,他们是溶剂或稀释剂,如果不逃离,你身上那些带着体温、带着柔情、带着爱的奔腾的汁液终会被他们榨干、吞掉,溶解成与他们同等结构和质地的一分子。你很可能会享受这个过程,甚至心存感激,但在他们火热的炙烤里,所有鲜花般的东西都会被烧灼得慢慢暗淡、枯萎、坠落。它还会让你得病,让你喑哑,疼痛也发不出叫喊。它喜欢制造巨大的旋涡,吞没任何投靠,对沉默的嗅觉格外灵敏。它尤其不喜欢世俗生活,厌恶凡人不被打扰的满足。散文家周晓枫说过:“在广泛的经验中,我们日益提炼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弥补物质生活的匮乏;减少灵魂的成色,可以丰富肉体的娱乐——这就是生存可悲的等式。”你对此话不能完全赞同的一点是,哪怕一辈子沉沦世俗生活,也是好的,只要你喜欢,只要你甘愿平庸,任由同化。但你太过愚钝,始终不能彻底而认真地践行这条“高妙”的等式,而只能在匮乏里握紧生活中的一点点悲喜,自足自欺,既不曾抬高精神的维度,更不曾挥霍肉体的欢娱。
而那些你试图与之同行的人呢?他们还在吗?为何声音如此杳渺?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里,人们之间还有没有史铁生所谓 “心流”的碰撞与交汇呢?有几个瞬间,你想起了那位时常隐身于地坛里的作家,躲藏在苍郁的树影和颓圮的老墙间,躲藏在他无法治愈的疾病里,听着母亲声声深切的呼唤。
那一刻,故意躲避着母亲的史铁生尚未开悟,是母亲的呼唤让他觉醒,地坛从逃离人间的“避难所”终成为精神的疗愈之地。于是,他才能将生病比作一项带有风险的“别开生面的游历”,是“猝不及防”的“被动的抵抗”。在论证约伯信仰的时候,他更提出了苦难与信仰之间的逻辑关系,认为病痛与苦难并不能阻止希望,而恰恰是希望最大的成就者。“上帝保佑你的希望”“真正的信心面前,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苦难与信仰之间真的存在这样的逻辑关系吗?那为何遭遇过巨大苦难的人或人群却依旧擎不起信仰的旗帜呢?一个“局部有效”的逻辑,难以被证明的逻辑。而信仰指涉的从来都是对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那种坚定不移的相信,如果史铁生信仰的只是“希望”,那么,“希望”对他而言就是唯一一个超越自然和世俗的具体且永恒的存在。与他不同的是,大多数人的“希望”是具体的、不断变化的、实用主义的,那根本谈不上什么信仰。不是吗?于是,一个“局部有效的逻辑”反而可以被证明了。
把他的那本书放在病床一角时你仍在疑惑。他消失了。在他的文字即将变作“遗嘱”时,是看到了希望还是虚妄?如果苦难一直持续,他所谓的“恩惠”便可以不断地“领受”吗?如果 “苦难”不仅属于肉体的悲剧,更是人类仍在乐此不疲制造的导弹轰炸和不同类型的“奥斯威辛”,所有的“恩惠”是否瞬间碎为齑粉?不,那不是一回事。一个有信仰的人,即使在你身边,恐怕你也难以知晓,有些“苦难”是属于个体心灵的,看不见、摸不着,它常通过善良、脆弱、自省、忏悔、果敢、批判的生命呈现,在摧毁、修正、抗争中踏入“信仰”之途或毁灭之路。
为人类操心的事就不提了。就说眼下吧,你不知道是否人在生病的时候会因为预感到可能的丧失,才试图扩大搜寻的领域,哪怕远处一根枯干的稻草;是否会臆想只有爬升到一处救赎的高地,才能逃离“水漫金山”般的绝境,并一再地垒高虚拟的心理防线,以抵御那些随时冒出来的退缩、逃避……荒悖的是,人是地球上唯一一个制造了生死观的物种,就只能在这个观念的藩篱中悲剧性地活着、挣扎、竞争、死去。当然,也由此产生了所谓信仰,信仰的根儿无非俩字:生、死。现在,信仰换了外套,貌似又大面积地出现在了你的身边,书籍里,手机里,有人大谈“生命的觉醒”,仿佛人类一个关键性的转机正驾着祥云从天而降。但这恰恰说明,困境和危机从没像今天一样严峻。但你相信他们的善意,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绝无目的明确的恶,可如果究问到底,仍是一种恶。佛陀之所以说“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是因为佛只能借庸众尚能理解的语言通过比喻等方式一点点解说他见证的空性,未能体悟佛之境界者当然开口即错,是为“大罪”“大恶”。所谓“大罪”“大恶”,便是与“真理”“真相”不能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