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笔记
作者: 周齐林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
——苏珊·桑塔格
工友锋
深冬时节,阵阵晚风袭来,枯黄的树叶在风中摇曳颤抖。我站在阳台上,正哄着哭闹不止的女儿时,手机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是锋打来的电话。我摁掉电话,准备等会儿再回过去。几分钟后,锋发来一张图片。点开,是一张B超单,下面写着“肝硬化早期,伴肝腹水”。我紧握手机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电话拨过去,锋语气略带悲伤和绝望。“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查出这个病。”电话那边的锋叹息着说道。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他。所有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夜的幕布完全落了下来,空气中的寒意渐重了。不远处枯黄的芦苇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在雨水的冲刷下,芦苇的枯黄近乎发白,一大片的白在微光的映射下异常醒目。
夜色越来越深,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半夜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妻子一脸担心地问我怎么了。睡梦中,锋瘦骨嶙峋地躺在我面前。梦是现实的另一种延伸。我起身去客厅倒了一杯温开水,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锋叹息的话语又回荡在我耳边。
2007年深冬时节,我前往一个大型鞋厂面试时结识了锋。他穿着西装,提着个公文包,正在厂门口等候。锋有着陕西人的大气和忠厚。那次面试,锋顺利录取,而我以失败告终。一周后,辗转之下,弹尽粮绝的我最终被一家金属纽扣厂录用,担任外贸跟单的职务。三个多月颠沛流离的生活暂时结束。次日,我去工厂任职,买完牙膏牙刷毛巾衣架和塑料桶,钱所剩无几。窗外寒风呼啸,我用剩余的20多块钱买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深夜,睡意来袭,我从行李箱里拿出几件厚衣服,铺在单薄的床单上。我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抵御着阵阵寒意。夜半,那股冷意直抵骨头缝。我把身子蜷缩成一张弓,在迷迷糊糊中熬到了天亮。晨曦时分,我拿着饭盒匆匆跑到工厂的饭堂打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喝起来,暖意瞬时弥漫全身。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远处灯火阑珊,锋因体检不合格被鞋厂扫地出门。他在寒风中等待了整个下午,直至夜幕降临时才拿到半个月的工资。多年前熟悉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晨曦时分,父亲和我随着家里的一头老黄牛缓缓朝墟上走去。在我家耕种了大半辈子的老黄牛变得体力不支,父亲准备把它卖掉,再买一头小牛犊耕地。步入暮年的老黄牛动作迟缓,腰塌陷下来,背如一张弓般弯着。到了墟上,老黄牛孤独地站在一个角落里,时而发出沉闷的哞叫声。不时有人围着老黄牛看,摸摸它的牙齿和毛发,他们看了几眼就走开了。旁边一头正值壮年的母牛眼睛明亮,皮肤柔软光滑有弹性。母牛的年轻映衬出黄牛的日渐苍老,它的皮毛变得晦暗毛糙,眼窝深陷,神情呆滞,仿佛深陷在过往的记忆里。我过去抚摸着老黄牛,清晰地看到它眼圈上的皱纹和眼角溢出的泪。墟上牛场的其他牛都早早卖掉了,一直到散墟,只剩老黄牛和不远处一头瘦骨嶙峋的牛犊待在一隅。在异乡,我怀揣简历随着拥挤的人流挤入人才市场,如故乡墟场待人牵走的牛一般等待着雇主购买。
年关将近,在我的引荐下,锋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我所在的金属纽扣厂做生产跟单。一切皆有定数,我们就这样成了同事,成了朝夕相处的舍友。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回忆那段苦涩的打工岁月,内心深处流淌而来的依旧是满满的温暖和感动。锋报到当天就上班了。晚上他十点下班后,我已睡着。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嘎吱一声响,忽然,蜷缩在被子里的我感到身上一沉,迷迷糊糊中睁开眼一看,峰正把一床崭新的被子盖在我身上。原来,锋见我盖的是一床薄薄的床单,跑去超市买了一床新被子给我。多年后,这床我一直珍惜着的被子,也在数次的辗转颠簸中遗失。
半年后,我从纽扣厂辞职去了广州,只留下锋孤身一人。我辗转颠簸于珠三角的各个城市。2010年因胆管结石在家休养一年,次年春寒料峭之时,我重新回到了东莞。在寮步,三年未见的我们紧紧相拥,仿佛失散多年的亲人。
薄暮时分,我提着行李跟在锋的身后。临近厂门口时,他停了下来。不远处,一条高大的猎犬正匍匐在门口的保安亭,保安室里的保安正跷着二郎腿抽烟。锋提着行李大跨步上楼,他叫我先等一下。从宿舍出来后,锋去厂门口的超市买了两包中华烟。这是我表弟,刚从家里出来,没地方住。老乡关照一下。锋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刚才买的中华烟,递到保安手里。保安的眼睛忽然一亮,转身看了一下四周,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进去。
我们疾步到了宿舍,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喘息了一会儿,锋把我带到隔壁的房间。房间里没人。他说,你就住这里吧,这里挺安静,之前住的人前几天刚离职。转身回来,锋把一个香气弥漫的苹果递给我。他叫我早点休息。两年未见,锋依旧如此,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很温暖。悬挂在天花板的风扇正飞速旋转,晚风透过窗棂吹着床边悬挂着的一串小铃铛,清脆的响声瞬时盈满房间。躺在结实的硬板床上,躺在清脆的铃铛声里,疲惫的我忽然被一股温暖环抱着。半个月后,我在寮步消防支队附近找到了一份文案策划的工作,生活慢慢稳定下来。
几个月后,锋跳槽到虎门一家童装厂做销售。与我的频繁跳槽相比,锋的每次工作变动都经过深思熟虑。体检成为他求职路上的拦路虎。只有确定好新的工作岗位,他才有勇气提交辞职申请。
一晃多年过去,彼此虽不在一个公司,但我与锋一直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都会打电话问候一番。2016年,当身边的同龄人都纷纷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时,年近35岁的锋还孤身一人,还在虎门的这家童装厂做销售,月薪五千多。他已在这家公司做了五年。父母看着他岁数渐增,再过几年就逼近40岁了,为此愁白了头。锋年过六旬的父母趁他过年回家的几天,曾为他安排过几次相亲,但都以失败告终。
这年端午节前夕,在他表姐的介绍下,他答应与一个离异女人见面。女人在一个五金厂担任车间主管。女人个子偏矮,右脸颊上有一块细小的雀斑,打扮时髦,浑身弥漫着劣质香水的味道。女人与锋同龄,三年前因丈夫出轨而离婚,八岁的女儿跟着她。同是老乡,吃饭的氛围也颇为融洽。锋的表姐热情地给他说着好话。饭局刚开始没多久,女人直截了当地问了他有无房产以及月薪多少。女人的这些话如锋利的针点中了锋的要害穴位。锋怔怔地看了女人一眼,尴尬地一笑,如实回答了自己的情况。女人哦了一声,气氛顿时凝固了一般。没人知道,锋这些年的积蓄都花在供两个弟弟上大学上。饭后,女人开着一辆红色马自达停到锋面前,问他去哪里,要不要送他一程。锋迅速摆了摆手说不用,他知道女人是礼节性地问他。看着红色马自达绝尘而去,转眼消失在密集的车流里,锋转身来到了附近的公交车站台上,他在等L1公交车回虎门。车半小时来一趟。烈日的暴晒下,他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在公交车站附近的阴凉处等了近40分钟后,公交车终于来了。锋迅速上了车,刺猬般蜷缩在车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车里开着空调,那股寒意迅速吸干了他身上的汗水,慢慢渗透到他的心底。年初在家相亲两次失败后,他退而求其次接受了表姐的介绍,跟这个离异的女人见面。这是他最后的防线,但没想到残酷的现实迅速把他最后的防线击溃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试探着给女人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几分钟后,手机响了,他以为是女人的回信,掏出手机一看,是一条垃圾短信。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颠簸着,他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车已到终点站,司机催促他快下车。他掏出手机一看,女人依旧没有回音。他不由得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恨自己不应该那么贱,主动给女人发微信。
星期六,他从虎门来到我租住的小区已是黄昏时分,锋详细地跟我讲述着他相亲过程中的点滴细节,他面色潮红,仿佛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听他说完,我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同为80后,对于锋的焦虑与恐慌,我感同身受。
锋相亲失败的消息在部门不胫而走,同部门的同事纷纷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带着不屑和嘲笑。他感觉自己被孤立起来。深夜下班后,从不抽烟的他闷在宿舍里一根紧接一根不停地抽烟,每抽完一根,他就狠狠地摁灭烟头。起身站在窗前,望着屋外苍茫的夜色,他不由一拳打在墙壁上。血丝透过手指缝慢慢渗透出来。思前想后,他决定跳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凭借着多年的工作经验,2016年8月,他顺利跳槽到汕头一家制衣厂待到现在。他就这样离开了待了十年的东莞。我们相距越来越远,心却还在一起。
人生总是福祸相依,他仿佛看见自己这个皮球在跌入谷底后,借着反弹的惯性,奋力一跃,又跳到了眼前一块宽阔之地。在汕头的这家新工厂,同为陕西人的老板十分欣赏他忠厚老实的性格,对他委以重任。否极泰来,他强烈感受到了命运对自己的眷顾,仿佛有一股暖和的春风拂面而过。
在汕头这个工厂,他没想到会遇到那道照亮自己幽暗生命的光。公司一个90后的汕头本地女孩倩喜欢上了他,经常主动给他发微信。女孩倩比他小十岁,喜欢他的忠厚老实、体贴入微。锋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时,我能强烈感受到他心底流淌着的久违的幸福感。他们陷入热恋,很快确定关系。他们的恋情遭到了倩的父母的极力反对。倩的父母不想自己的女儿远嫁到陕西,也不想让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但倩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跟他在一起。见女儿如此决绝,倩的父母提出一个条件,如果锋在汕头买房定居,他们就同意这门婚事。倩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锋,锋感到一丝兴奋。一丝光亮透过窗棂照到他身上,他忽然感到很温暖。2019年底,锋东拼西凑了二十多万,外加自己十多万的积蓄,在汕头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精装修房子。锋把这幸福的一刻记录在微信朋友圈里。夕阳下,倩依偎在锋的怀抱里,落日的余晖洒满了全身。年底,工厂放假后,峰带着倩回到陕西过年。锋的父母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未来儿媳妇,面露喜悦。年迈的他们早早起来磨面蒸馍,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脸上挂着幸福和满足。倚靠在厨房门前,看着父母久违的笑脸,峰的心底涌动起一股暖流。晚上,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父母鬓边的白发,他想着过完年再好好挣半年钱,“十一”和女朋友举办婚礼。
他没想到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击碎了一切。公司先是停产两个月,紧接着是大规模的裁员和降薪。他的工资由一万锐减到六千。还了每个月的房贷,身上所剩无几。
屋漏偏逢连夜雨,命运似乎要把他推到绝境。在医院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走廊上,他紧握B超单的手微微颤抖着。一直坐到夜幕降临,他才起身离去。他慢慢走下楼,走出医院,整个身子仿佛灌铅了一般。此刻,他感觉自己身体里埋藏着一个定时炸弹,再过几年就会把他炸得粉碎。
夜色越来越浓,远处的霓虹灯释放出淡黄的光芒。他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了下来,走进去买了一包烟。他蹲在门口不远处的空地上,不抽烟的他连续抽了三根烟。不时有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把裤兜里的B超单重新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捏成一团,握在拳头里。他不知道如何向女友启齿。一切都有迹可循。他回忆起上半年牙龈总是没来由地出血,身上的皮肤变黄。他以为是小病,没当一回事,去工厂门口的药店买了一点药,症状就消失了。他没想到疾病如隐身人般隐匿到他的躯体深处,玩起了障眼法。公交车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乘客。车外是辉煌的灯火,沃尔玛超市门口购买商品的人络绎不绝。公交车驶出繁华的市区,慢慢进入略显荒凉的郊区。他看着窗外打霜的稻田,想起自己日渐荒凉的人生。似乎拿到检查单的那一刻,他命运的方向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回到公司,女友一脸关心地问他跑哪里去了。他耸了耸肩,笑着说去市区朋友那里玩了。看着女友的眼神,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女友拿着两个饭盒去食堂打饭了,看着女友在阳光下奔跑的身影,他眼角不由得溢出一滴泪来。
两天后,他匆匆请了假,跟女友谎称家里年迈的母亲摔倒在地受伤严重,匆匆踏上了回家的火车。一下火车,他来到了咸阳的中医院,挂了肝病科专家号。医生看了他的检查单子,摇了摇头,让他赶紧办入院手续。“红细胞降低,脾脏变大,再拖下去脾脏都保不住了。”医生露出急切的眼神。
苍白的病房里已经住了两个病人,靠窗的是一个年过五十的男子,此刻正捂着右下腹咬牙,痛苦地喊着。医生循声过来,在病人的请求下打了止痛药。男人痛苦的呻吟声慢慢弱了下去。这是一个肝癌晚期病人。看着男人痛苦的样子,锋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宿命。中间这张病床躺着的是一个年过八十的老人。老人身患肝硬化已十多年。锋在靠门的这张病床躺了下来。老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锋读懂了老人眼底的疑惑。病房里身患此病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像他这么年轻的较为少见。“小伙子,你这么年轻,怎么也得了这个病?我都八十多的人了,无所谓了。你要抓紧治疗啊。”老人颇为惋惜地对他说道。深聊之后,锋发现这是一个身世悲惨的孤寡老人,他老伴五年前因肺癌去世,唯一的儿子因抢劫被判入狱十年。老人住在单位分的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自己照顾自己。房子在五楼,属于旧式的楼梯房。老人通常十天半个月才下楼一次,年迈多病的他腿脚不便,不敢轻易下楼。有一次下楼,摇摇晃晃走到中途,头发晕,摔倒在地,脸磕在地上,渗出血丝来。楼道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他呻吟着,大声呼救,却无人回应。许久,一个送外卖的路过,才把他扶起来。锋问他怎么做饭炒菜。老人说自己买了很多面包和八宝粥,饿了就吃这些。老人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把这辈子经历的点点滴滴都讲给锋听。听着老人的讲述,锋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女友不时打来微信视频,锋始终不敢接,他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他不知如何面对女友。看着手机里女友的照片,他心如刀绞。晚上,他母亲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吞吞吐吐。放下电话,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病房,依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望着苍茫的夜空发呆。家如此近,他却不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