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逃(短篇小说·外一篇)

作者: 于厚霖

1

小鲪终于盼来了春天,盼来了到岸边觅食的季节。憧憬着浅水区的美食,享受迁徙途中波流的抚摸,小鲪激动万分。

小鲪是一尾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刺毛”。在人类的语境里,鲪族被称为“黑鱼”,学名“黑鲪”,“刺毛”是对其样貌的形容。鲪鱼壮实、多鳍,背鳍像旗帜一样展开,就是由十一根长短不一的锐棘支撑的“刺毛”,人类要抓它们,一不小心就会被扎伤。“刺毛”,哈!小鲪很为自己拥有强大的背鳍而骄傲。但在遇到背鳍柔弱的小六时,小鲪就骄傲不起来了。

涨潮了,小鲪随族中长者朝岸的方向游啊游。鲪族“猫冬”的深水区,也在海岛基座延伸的骨架上,只是离岸较远。海岸逐渐逼近了,阳光射透不同水层。在深水区海底生活久了,习惯了无所顾忌的黑暗,突然暴露在天光之下,小鲪有些不适。它抵御着潮流的推送,躲在光照折射盲区的礁缝四顾,发现了体形优美、身材娇小的黄鱼小六。小鲪眼前一亮,锋利的背鳍也饱含温情。

小鲪认识黄鱼,但感觉小六很另类,双侧布满花点,腹部雪白,腹鳍金黄,略高出眼眶的眼睛格外明亮。小六把族类美好的外形特征发挥到了极致。

按鱼种分类,黑鱼和黄鱼都属鲉形目,前者属鲉形目鲉亚目平鲉科,后者属鲉形目六线鱼亚目六线鱼科。黑鱼还有姓氏,学名许氏平鲉,眼眶下骨突出,在颊部形成骨甲,就像小鲪这样。黄鱼学名六线鱼,身体狭长,鳞片细小,比较漂亮,就像小六这样。从根上说,小鲪、小六是同宗。虽经几次分茬,它们的身世已相距很远,样貌也有天壤之别,但都生活在海底,是将会永远延续下去的世代睦邻。

黄鱼并不黄,就像黑鱼并不都是黑色的。鲪鱼的肤色,有灰白的、漆黑的,还有红腹的。后者是本族的袖珍版,长相酷似小鲪,个头却更小,并因腹红平添亮色,堪称“鲪花”。黄鱼也有色差,但总体是褐色,侧线分明。小鲪非常羡慕小六的外貌,嘴小,牙细,肤嫩,体态优雅,尾巴和鳃鳍、腹鳍有节奏地摆动,目光也温柔和善。再看自己,大嘴,大脑袋,鳃鼓,腹凸,皮糙,面凶,总是一副虎视眈眈的表情,好难看哦。更砢碜的是,鲪族不仅嘴大,下唇还向前伸、向上噘,典型的“地包天”!小鲪甚至不敢贸然靠近小六,怕吓跑了人家,再也见不着了。

好在孤单的小六并没有嫌弃小鲪。在小六眼里,鲪族背鳍发达,形象威猛,更具阳刚之气。黄鱼很少在春天光顾浅水区。小六是一尾性格叛逆的小黄鱼,急于见识岸边的风光和美食,和后来遭遇不幸的同伴们一起,顺着潮水,游啊游,游过了遍地海草的硬质滩涂和光秃秃的泥滩,游到了近岸礁区,就与躲在礁缝的小鲪不期而遇。

本来,小六在小鲪面前横着游过去了,又尾巴一弯,轻摇胸鳍和腹鳍游了回来,很调皮地朝小鲪探望。

小鲪喜出望外。在远途跋涉中,小鲪遇见过各种水族,大多对它充满敌意。小蟹溜肆无忌惮地横行,在小鲪靠近时突然收缩足螯,躲到小石块旁,把长方形躯壳尽力隐藏成石块的模样。海葵开放得十分灿烂,所有触须围成圆环,像一圈美丽的手臂向上招展,可小鲪还没靠近,海葵便倏然变身,所有触须瞬间不见,整个海葵缩进了滩里。更让小鲪困惑的是,连匍匐在沙地上的比目鱼也对它冷若冰霜。这一带的比目鱼有小嘴、长脖、牙片、石鳉、八角等,都腹部雪白,背部褐或黑,伪装成海底的颜色,经常是扑噜扑噜地前行,腾空时像蒲扇拍打地面,非常自私地扬起沙尘。小鲪对小嘴、长脖、八角、偏口这些大同小异五花八门的底栖鱼类傻傻地分不清,只认识背部有一列石骨的石鳉,学名石鲽。这些匍匐海底的比目鱼和鲇鱼、高粱叶子鱼等统称“底杂鱼”,含不屑和贬义,有什么了不起的?可在小鲪从它们旁边游过时,所有比目鱼都极力地隐入沙层,一动不动,等于是集体发出抗议。

蟹溜、海葵、比目鱼,都对小鲪极不友好,让小鲪很不开心,只有小六够朋友。

2

水族无一例外,都是贪恋美食的“吃货”,为了吃往往不计后果。小鲪就很贪吃。春天回暖时,浅水区的浮游生物逐渐繁殖成饵源。近岸礁群盛产牡蛎,退潮时人类用刨钩撬开蛎壳,捏走蛎肉,壳面还残存着蛎柱。那可是鱼类的超级美食。就算吃不到蛎柱,喝一口蛎片周围营养和鲜度都高了几成的海水也很过瘾;如果遇上前来啄食蛎柱的火柴棍样小鱼崽,就连同海水一并吞噬,那感觉,爽!海蛆更是极品美味。礁群的凹处有小片蚬子滩,蚬子被人类扒走,翻过的黑色滩泥上会盘踞长条海蛆。涨潮时岸边停靠小渔船,一包一包扇贝和蛎头从船上卸下后,要抱到潮头反复清洗,洗掉泥污的同时,会有海蛆从网孔窜出,在浅水处游荡。没有哪种鱼见了海蛆会无动于衷。还有可供水族果腹的小鱼小虾,也闻着腥味向岸边汇聚。它们抢食弱小的浮游生物,又随时被食物链中游的黑鱼、黄鱼吞食。食材多样、美味混杂的岸边,是海洋水族趋之若鹜的“美食城”。

小鲪的族类进食时惧光。深水区海底白昼不分,它们随时都可觅食,平流(潮水不升不降)时除外。到了浅水区,昼夜分明,即使族中长者没有告诫过,小鲪也知道,在白天暴露出难看的吃相会有危险,最好是潜伏在离岸较远处。小六却没有顾忌,白天肆无忌惮地进食,夜里反倒消停了。小鲪和小六都是族中幼者,经常因抢不上食而饿肚子。岸边随时产生的美味,多被大鱼们劫夺。

鲪族要在夜幕遮掩下近岸觅食。小鲪发现一条贴着礁石奔逃的桃花蛸腿,两列小喇叭状吸盘痉挛着,细长的腿梢儿弯曲舞动,似在招手。小鲪正饿得咽口水,犹豫着是否去追食。眼看桃花蛸腿像有灵性似的,细梢弯绕着穿过水层,渐游渐远,冷不防一尾身形比小鲪大数倍的黑鱼从旁边箭一样射出,冲上前去,张开阔嘴,巨大的负压眨眼间将闪闪发光的桃花蛸腿吸入。

小鲪几乎流出了馋涎,肚子更饿了。

突然,吞食了桃花蛸腿的大黑鱼挣扎着翻转、扭动,像被一股魔力拖拽着上升、远去。大黑鱼挣扎时产生的巨大涡流,冲撞得小鲪直趔趄。小鲪倒吸一口冷气,脊背的鳍棘根根竖了起来。

小鲪目睹了大黑鱼遭遇不测,但它不知道桃花蛸腿是路亚钓者挂在铅头钩上的。它还不知道的是,那尾有三四两重的黑鱼被钓到岸上之后,本能地竖起背鳍,硬棘像一排锐矛,扎得钓者满手鲜血,疼得龇牙咧嘴。

3

小鲪心有余悸,把大黑鱼的不幸告诉了小六。小六听了浑身发抖,对小鲪说它的同伴也惨遭不幸。有人在浅水区放置钢筋支撑的轮胎状网笼,笼里放些烂蟹和鱼秸(鱼头鱼骨鱼肚肠)当诱饵,笼网上有几个单向阀一样的入口,鱼蟹有进无出,大小通杀,幼鱼也不放过。小六围着网笼转了半圈,已找到入口,正想进去,却赶上网笼被提起。小六眼睁睁地看着圈在网笼里的同类脱逃无门,徒劳挣扎。如果网笼再晚提一会儿,小六也在劫难逃。

小鲪震惊。人类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小鲪和小六的生活习性不在同一个频道,但小鲪的朋友圈里只有小六。它们都超爱吃海蛆。小鲪白天拒绝进食,遇到几条咋咋呼呼的胖头鱼在争抢一只惊恐扭动的活海蛆,小鲪冲过去,亮起背鳍,拍动鳃鳍,瞪起眼睛示威,胖头鱼们丢下海蛆,四散奔逃。小鲪欢喜地喊来小六,让它美餐了一顿。

小鲪也有美餐的机会。夜里,几只愣头愣脑的小蟹溜亮起螯足,哄抢一截从钓钩上脱落的蚆蛸腿,夹住一个个吸盘四下撕扯。小鲪霸道地驱赶了蟹溜们,一段鲜亮的蚆蛸腿横在海草间。小鲪闭紧了嘴,用唇拱了拱,蚆蛸腿轻飘飘地翻了个身,又横了下去。哈!小鲪高兴坏了。它想喊小六来享用,但想到小六晚上不进食,何况蚆蛸腿又粗又硬,小六那小嘴小牙未必能够消受,就独自美餐起来。

这样“捡漏”的机会太少。小鲪有时不得不捕捉小蟹溜果腹。蟹溜壳硬,吞咽费劲,又不好消化,但属安全食品。钓者使用的饵,除海蛆、蚆蛸腿,还有黄鱼皮、黑鱼条、细长的高粱叶鱼,样样都是佳肴。但小鲪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判定饵是从钩上脱落的,它才敢咬食。夜海险象环生。小鲪是一尾胆小的鱼,但记忆力论秒计,这就为不幸埋下伏笔。

在遭遇不幸之前,小鲪目睹过发生在海水中上层的一幕惨剧:井然有序的海洋世界,各族类在不同水层相安无事地游弋,突然水体震荡,一尾凶悍的中等鲈鱼闪着蓝灰色斑点,横冲直撞,攻击游动的彩色长条“鱼”。追上了!咬到了!突然像被套了笼头死死地牵住,揪着薅着拽着,脱身不得。

鲈鱼中钩了!

力大无比的鲈鱼奋力扯拽,在水面翻花,打滚儿,满海蹿,要生生把鱼线拽断。心花怒放的钓者不敢使蛮力,怕断线,也怕被鲈鱼拖下岸坝,反成鱼饵。钓者手脚错乱,放线,收线,鱼线时松时紧,弹得海面啾啾有声。鲈鱼以钓者为圆心,以不断变化的线长为半径画弧,一会儿潜,一会儿浮,闹得邻居们不得安宁。鲈鱼被“遛”了好久,“遛”得筋疲力尽,再也没了脾气,被拖拽着,犁开一道波浪,向岸边翻腾而去。

这情景,就像吞食了桃花蛸腿的大黑鱼被擒的升级版,吓得小鲪目瞪口呆,急忙向海底扎去,脑袋撞到礁棱上,疼痛难忍。

十多斤重的鲈鱼,体量是小鲪的上百倍,庞然大物啊,发起威来十分恐怖,却被一条细长的线牵走了一生!

在海岛周围,鲈鱼是上层水域的霸主,连头盖骨巨硬,经常蹿高、跌落,砸得海面轰隆山响的愣头青梭鱼都惧它三分,却惨遭人类毒手。

心有余悸的小鲪,没敢把亲睹的一幕告诉小六,怕惊吓着它。

4

日落月升,昼夜轮回。天色慢慢暗下来。因连续小潮,满潮时岸边的礁石还部分裸露,且不等天黑就开始退潮,夜钓者全部遁形。这样的潮汛,渔民不能收获贝类,“美食城”打烊了,小鲪们的食物也面临短缺。

终于挨到潮水流速加快,已平静了多日的岸坝亮起零星灯火。明流和暗流交替冲撞,食物链末端的小鱼小虾也跟着躁动不安。正是觅食时节,鱼们都憋着一股劲,准备大吃一场。碰上夜里刮北风闹海,岸坝上一盏灯都没有,钓者都去岛的另一侧碰运气了。没有钓者虎视眈眈的夜晚,鱼们大可放心进食。而这个季节,南风天居多,夜里岸坝上的灯火像流星一样生生灭灭。虽说潜伏着危险,但饿肚子的滋味也很不好受。小鲪躲在礁缝向上偷窥,发现一尾米黄色小飞鱼摆动尾巴,亮光闪闪地游动,游得越快,尾巴摆动频率越高,像抖动的彩绸。小鲪看得眼花缭乱。它不可能把一尾自由游动的生灵想象成暗箭,何况正饿得饥肠辘辘。眼看飞鱼要逃走了,小鲪突然冲上去,一口咬住,这才后悔莫及。小飞鱼原来是胶皮做的夜光仿生假饵,软软的却咬不动,也一点儿都不好吃,刚要松口,却不想被隐藏在假饵腹中的钩尖扎透了嘴唇。

鱼线快速收拢,小鲪被拖拽升高,上半身已离开水面,尾巴还插在水里,像一支匆匆移动的笔,轻飘飘地划开一道浅浪,抵近岸坝时陡然悬空,水珠飞溅。在距钓者两三米远时,小鲪看清楚了,钓者身材高大,戴鸭舌帽,脑门射出一束雪白的强光,晃得小鲪发晕。钓者身旁斜停着一辆大号摩托车,脚下是高高的石坝和蜿蜒的环岛公路,背后是黛色山峰,夜空繁星闪烁。钓者已经将鱼竿直立,小鲪像荡秋千一样,轻轻一荡,就撞入钓者的怀里,被一只戴了胶手套的大手攥住。小鲪想展开背鳍上的硬棘,扎钓者一个措手不及,不承想,背鳍被大手一握,硬棘顺势向后并拢,贴到了背上,简直是摆设。小鲪绝望了。

钓者摘掉扎在小鲪嘴唇的钩,很失望地嘟囔着:“太小了。”顺手一丢,小鲪就跌进了塑料桶里。

随后,又有鲪鱼陆续加入,塑料桶里拥挤、憋闷,简直要窒息了。

这时,一个秃头男人提了木桶过来,与钓者讨价还价,掏出票子,买下了塑料桶里的十几尾鱼。如果估计得不错,它们很快就要被剖腹、下锅,加油盐佐料煎炸熬煮,变成餐桌上的美味。

小鲪恨死了钓者,也恨死了秃头男人。

5

没想到,秃头男人小心地提着木桶,寻到岸坝的一处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来,走到岸坝近水处。小鲪以为秃头男人会将木桶淹到水里,灌进海水,让小鲪们临终前享受最后的海水沐浴。

如果在木桶淹进水里,海水从桶沿灌入时,逆着水流向上蹿,有没有冲出木桶逃生的可能?

不容小鲪多想,秃头男人已站定,面朝大海,口中念念有词。他在搞什么名堂?急死了。俗话说,鱼儿离不开水,海水是小鲪的命!

秃头男人不知念叨了多久,然后一手提桶梁,一手掀桶底,木桶先是横在半空,又桶口朝下,小鲪们互相磕碰着,被稀里哗啦地倾倒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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