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中篇)
作者: 洪兆惠1
感觉向来很准的杨顺水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天的聚会成为他生命的拐点。
请来的客人都是他在电视台办栏目时的好友。朋友问他请客理由,他说:“就是想和你们见面,说说话,唱唱民谣,这不,我让刘畅把吉他带来了。”朋友不信,他只好相告,今天是他和寒松结婚12年的纪念日。好友惊叫,起身祝福:“早说呀,起码送你们一束鲜花。”同时感慨:“顺哥和寒松,像两只小猫偎在一起,又温暖又甜蜜,让人怜惜羡慕。”
在栏目组,不管大他小他的,都叫他“顺哥”,称呼寄托着希望,愿他顺风顺水。叫着叫着,连妻子也叫他顺哥,传到学校,老师学生也这么叫。
顺哥说:“我俩都很弱,偎在一起才有安全感。”
寒松微微笑着,专心听每个人说话,沉默是她的常态。请来的朋友都是顺哥的至交,她熟悉每个人,念叨他们,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项内容,然而此时,面对他们的热闹,她终究还是个局外人,永远置身局外。
他们说起顺哥喜爱的摇滚,说起摇滚浪子赵已然,说起湖南凤凰的那个雨夜——赵已然声嘶力竭,勾魂摄魄,唱着《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顺哥动情,说:“他的声音把我们被囚禁的灵魂放出牢笼。”朋友起哄,让顺哥学唱。刘畅拿过吉他。顺哥说:“还是让刘畅来,她唱有味儿。”朋友嚷嚷,让刘畅来。刘畅说:“我不像顺哥,我喜欢木推瓜乐队,我唱《钢铁是怎样没有炼成的》。”她学宋雨喆,一上来就吊嗓子,怪怪的,却震颤灵魂。
刘畅是顺哥这群朋友中唯一的女性,也最小。刘畅坐在寒松左边,弹唱前,不时把手伸过胸前,轻握她的臂弯,叫她嫂子,亲切,不掺半点虚假。
聚会后到家,儿子墨点急着写日记,钻进房间把门关死。顺哥比墨点更急,外衣没脱,打开茶几上的电脑,接着看德国电影《死亡实验》。寒松在卫生间洗完手,来到客厅,站在那儿,看着电脑里的画面:被塞进黑盒子的塔瑞克与女友朵拉隔空思慕。顺哥为片中男女相互依托的乌托邦深深触动,甚至陶醉,而她目光恍惚。
他说:“给我倒杯水。”
她没动,看着电脑边上的一本厚书《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封面是蓝绿中间色调,黑体字,搭配柔和,可她看了感觉刺眼。
他又说:“给我倒杯水呀!”
她说:“我待在家里,不是给你顺哥当老妈子的。”她的声音低沉,像憋在心里很久挤出来的,有力。说完,她转身进了卧室。
顺哥愣了,寒松从来不这么说话,也从不说这类的话。电影里的情节激烈而有张力,塔瑞克从黑盒子里挣脱,剧情反转。而他出戏,看不下去。他关掉电脑,想进屋问个究竟。寒松抱着被子从屋里出来,把被子甩在沙发上。他问为啥。她平淡地说:“嫌你打呼噜。”她坐着,他站着,各自想着心事。
她说:“我明天出去找工作。”
顺哥后来才明白,结婚12年纪念日的晚上,寒松的内心冲动不只是出去工作,还有极端的。
2
顺哥说的是心里话,他和妻子寒松偎在一起才感到安稳平和。他从小失去父母,有哥哥护着,没受过什么委屈。他哥杨顺风在濒临破产的薄板厂打更,深夜,有贼进厂行窃,用铁榔头砸碎哥哥的头。从那天起,他对生活的不确定性充满恐惧,走在墙根儿会突然抽筋,害怕楼上窗户瞬间掉下;听到喇叭声会突然哆嗦,害怕被汽车撞到;遇到雷雨天会突然惊惶,害怕被闪电击中……他感觉灾难随时会落到头上。
杨顺风遇害那年,杨顺水只有11岁。
寒松原来是一家妇女杂志的编辑。编 辑部除了社长,余下清一色的女人。有次她与同事出差同住一个客房,夜里睡不着,就说女人的事。同事说自己渴望在大街上被强暴,幻想被强暴的细节时,非但没有恐惧和羞耻,反而兴奋,甚至能体会从未有过的高潮。同事的直白让她敞开自己,她说天生喜爱数字,结婚后和丈夫做那事,一共做了多少次,她都记着,而且会一直记下去,看看这辈子到底能做多少次。没过多久,这个同事从子宫里取出两斤重的瘤子,原来是那瘤子闹得她狂躁生猛。就在同事住院期间,有天下班时,社长来电话让寒松稍等,有事要谈。编辑部空了,社长进来,随手关门,在他关门的一瞬间,她又看到那熟悉而让她心跳的目光。前一天周日,他们一起参加一个婚礼,坐同一张桌,他隔桌投射过来的,就是这种复杂而燃烧的目光。当时一桌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她和别人搭话,自如躲过,不露尴尬,而现在,他们面面相对,目光直逼过来,她顿时慌张。她拿起手提包说:“我得马上回家。”社长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夺去她手中的包,扔到一边,嘴里喃喃低语:“你太可怕了,多少次你都记得!”她愣了,在愣住的一瞬间,社长把她抓进怀中。她挣扎,推开他,说:“别这样,我生气了。”社长一呆,一时间不知所措,说没有别的意思,别人和我说了这事,对你有种冲动,一时克制不住。她没有说话,转身逃离。
那晚,寒松丢了魂。跟她说话,没有反应,问怎么了,她哭了,哭得委屈,却不说话。深夜,她把社长的事讲了,当她说到记着婚后多少次时,顺哥也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并不十分了解身边的妻子,她安静的深处有他全然不知的东西。他没有埋怨寒松把他们的隐私讲给外人,哪怕讲给女人,而是搂过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安静下来后,他说:“领导对下属动手动脚不奇怪,别理他,不给鼻子他不会上脸,他没那个胆量。”
她在家待了两天,不想见社长,更不想见那个出卖她的同事。她和顺哥说,一个女人把女友的隐私讲给一个男人,他们肯定有过男女勾当。女人成堆的单位,有这样的男领导,以后没个好。他说:“你愿意,咱就不到外面受气,不就是吃饱饭嘛,我一个人可以。”她还是下不了决心。第三天她去上班,中午回来,说她不干了。他说这样最好。
晚上,她问他:“你咋不问我怎么下的决心?”顺哥不想回答,说:“你后面的事我去你们单位办,你就别管了。”她说,今天一到单位同事就告诉她,社长前天在单位门口让人打了,脸都变了形,十天半月上不了班。他笑笑,说:“好啊,有人替你解恨。”
那时墨点才一岁,她回到家中,日子一天一月一年地过着,偶尔情绪低落,埋怨几句,顺哥哄哄也就好了。转眼就是10年。
结婚12年纪念日的那天早上,顺哥和寒松说:“天就是塌了,咱俩也得撑住,不能让墨点有一丁点儿的恐惧和委屈。”她眼盯盯地看他。他说:“我想到了自己的11岁。”
3
谁都说,他们的婚姻由神匹配,寒松安静,顺哥温润。了解的人,才能在寒松的安静中感觉到几分忧伤,在顺哥的温润中触碰到尖石般的坚硬。
顺哥在影视学院教通识课。影视专业以教手工技术立身,通识课在学生眼里可有可无,更何况教他们的杨顺水,个儿不高,腰也不直,一件纯蓝耐克衫套在身上,邋邋遢遢。唯一让学生眼睛一亮的,是挎在他肩上的黄色牛皮包、脚上穿的高腰大头皮鞋,绝对一副艺术范儿。他开课就讲经典作品,不提四大名著,只说《金瓶梅》,说它是天下第一奇书,说如果这辈子只读一本书,它是唯一。有学生用手机偷偷录下顺哥眉飞色舞的夸张状,发到朋友圈,配有文字:《金瓶梅》,杨师的经典!顺哥在课前加了录他视频学生的微信,一下课便看到这条视频。第二次上课,全班30人只来了3个,他把导员找来,说缺一个学生这课我也不上。他不恼,坐在讲台旁的椅子上,安静地看起《物色:金瓶梅读“物”记》。女导员连找带喊,聚齐全班30人。
顺哥走上讲台,开口就怼:“你们是本科生,配吗?把《金瓶梅》当淫书,你得邪病了吧?你有邪病才死劲儿盯着那上!”接着是一连串的追问,你们知道格非怎么解读《金瓶梅》吗?你们知道叶思芬、侯文咏、田晓菲吗?你们知道他们研究《金瓶梅》的专著是什么吗?每一个“你们知道吗”之后,都是滔滔不绝的演说和“金痴”的辱骂。最后学生听明白了被骂“金痴”是什么意思,“金痴”不是只指对《金瓶梅》无知,还有无知之极——“金牌白痴”的意思,远比“白痴”恶毒。
女导员没走,坐在教室后面,她想看看平时蔫不拉唧的顺哥会怎么张狂,最后也被他惊着。这时她发现,那件松松垮垮的蓝布衫,穿在别人身上像乞丐,顺哥一穿,绝对响当当的艺术家!
从那堂课起,骂学生成了他上课的风格。杨顺水还是杨顺水,平日里文质儒雅,一到课上面对学生,就变成另一副模样,尖酸刻薄凶狠,特别是挖苦嘲弄那些六神无主的学生,把他们损成紫茄子色。一个月下来,学生盼着上他的课,痛快过瘾,即使挨骂,也好玩,图那种淋漓的感觉。虐和被虐,都是发泄。
青年影像节颁奖典礼现场,上过顺哥课的学生聚堆而坐,他一出现,学生齐喊:“顺哥顺哥,我爱你!”女生喊得最欢。顺哥的脸唰地红到脖根儿。他弓着腰,一溜小跑,找到观众席的边角,坐下来,低头看手机,任凭学生老师一起哄笑。谁能说得清,现在一脸羞涩的顺哥和课堂上刻薄恶毒的杨师,哪个才是本色真实?
顺哥现在还只是讲师,没有专著和C刊论文,登上副教授这个台阶,难似攀登卡瓦格博峰。不少人劝他,就花几万在C刊上发两篇论文吧,在评职称这类事上,怎么俗气也不为过。他淡笑,觉得这事与他无关。他用功读书,笔也勤快,常写书评和文化随笔,发在报纸副刊或文学杂志上,但在评定职称时,这些鲜活文字却被评委笑话,不算学术成果。他出过一本书,收文59篇,是自己先前写在博客与公众号的札记随笔,取名《顺哥乱语》。他自己设计,封面颜色,字体排版,庄重透着自嘲,开本既不是16开,也不是32开,方方正正,找人打印装订,限量59本,春节作为过年礼物送出58本,自己留存一本。得到他这份春节大礼的,都是他的挚友,其中包括电视台栏目组的人。当年在栏目组实习的一个女生,从刘畅手里看到《顺哥乱语》,私下找到顺哥,表示愿意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他。他不敢看这个曾给他们捧过监视器的女孩,目光又无处安放。小女生问:“吓着你了吧?”他更加慌乱。她抓住他的手,她手的柔软突然让他安稳。他说你让我没法面对墨点。小女生问:“墨点是你妻子?”他答,墨点是他儿子。
过后,在电话中,他把女生的事告诉了刘畅。她说:“顺哥,真有你的!你伤害了她,伤得很痛,这个你不懂。”他后悔说出,两个人的秘密,只能烂在肚里。
顺哥有自己的爱好,收藏影碟是一个。他家书架上的影碟和书一样多,占了一面墙。影碟虽然失宠,但他还是到处淘弄。不光收藏,一有空闲就一片接一片地看,有滋有味。DVD机淘汰后,他就用带光驱的笔记本看。他另一个爱好是抽老牌香烟,骆驼牡丹大生产,找到哪种抽哪种,找到了就抽,找不到就戒,他抽的不是烟而是感觉。他说抽老牌子烟时写稿子,文字老到质朴,更有活气儿。还有喜欢摇滚,确切地说,喜欢赵已然,喜欢他的《活在1988》,喜欢他的状态,留在一个时代里,现在未来与他无关。
4
寒松要出去工作,那种灾难临头的恐惧感又实实压在他的心口。从她的安静中分明感受到埋怨,他不能像往常那样哄她。她的发呆告诉他,越哄越反感。早上,他主动起来做饭,打发墨点上学。她独自在卫生间打扮,吹头描眉抹唇,出来后不说一句话,坐在门厅穿上鞋,说了句“我去找活儿”,开门出屋,一走一天。他脑子折腾,哪天买的马丁靴?她穿它,好看。
她在一家私人美术馆找到工作,做文案。美术馆在长白岛新开河南岸,周边有大片的银杏树。寒松上班后,顺哥专门开车在那儿转了一圈,他没进去,也没有告诉她。可以想象,深秋时节的银杏林一片金黄,阳光辉映叶片,闪闪发光。如果经过一场秋雨的洗涤,银杏林会黄得纯粹。顺哥猜测,寒松一定是迷上这片银杏,才会选择在这里工作。
然而回到家时,她看上去并不开心,脸上阴着,少有亮色,目光也不愿落在他身上,即使目光相遇,她像偶然撞到陌生人一样,随即飘过。她不说美术馆里的事——老板咋样,同事又咋样,开心的事,憋屈的事,只字不提。这样,顺哥越发焦急,想知道她愁闷的缘由。他问工作压力大吗?她摇头,并不回答。几天后又问,还是模糊不清。
杨顺哥试探着说:“不开心就别干了,出去不就是寻开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