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肥生涯(短篇)

作者: 倪学礼

来吧,我的灵魂说,

让我们为我的肉体写下这样的诗,

(因为我们是一体)

以便我,要是死后无形地回来,

或者离此很远很远,在别的天地里,

在那里向某些同伙

再继续歌唱时,

(合着大地的土壤,树木,天风,

和激荡的海水)

我可以永远欣慰地唱下去,

永远永远地承认这些是我的诗——

因为我首先在此时此地,

代表肉体和灵魂,

给它们签下我的名字。

——[美] 沃尔特·惠特曼《题诗》

朔风从遥远的天外垂直喷灌而来,雪花在阵阵余波中颤抖、摇荡,似乎不愿意落下。身着彩色亮片直筒裙的高大建筑群风姿绰约,像一个个顶级超模,向天空宣示着耀眼的时尚气息,以及那来自它们坚硬的躯体内部、尚未被生活重塑的年轻的意志;还不时眨巴起银白色的大眼睛,傲视着伽马广场上密密匝匝的人——他们像一颗颗沉默的黑点,自发地排列成一块矩形数阵。艺术家漫游在方阵尾端,用他崭新的马丁靴鞋底快速铲弄着地上的积雪,堆起两个面无表情的小雪球,一脚一个,踩在脚底。他又像一只杏花鸡一样,抻了抻本就不长的脖子。他把目光汇入人群,为这无声的等待增添了几缕静默。

不多时,伽马街81号大楼的平移式感应门被一个巨型大物撑开了一道裂缝。黑点们随即左右晃动,像一片黑色的萤火虫,掀起一股单调的湿咸气味。

“她用爱的柔情将他占据,就像俘虏在胜利者的目光下颤抖。幸福,什么是幸福?胖子必知道答案。因他,为幸福而死。”一个奇怪的声音划破了寂静。那字节铿锵有力,音调却好似在歌唱。艺术家循声望去,在他面前那片沉闷的黑色海浪尽头,一只裸露的细长手臂雀跃着划向前方,由这只孤耸的桅杆和单薄的船体撑起的宽大的那不勒斯黄色T恤在冷风中呼啸、摇曳,活像冬日里一支飘忽而又清透的火炬。那人显然不属于人群。

“已经用最新的蜂窝夹层结构将密度降到最低了。”

“这款新型生态纸板,净重25公斤,最大承重能达到1吨。从这16个抬棺人的步态来推算,胖子至少有910斤。”

艺术家听到前排两个人在小声交流着。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缓慢蠕动着的巨大的正方形盒子竟是一口纸棺材。

一阵水蓝色的轻风滑过,吹散了几声稀薄的低语。艺术家感到自己的脸也被涂上了一层海军蓝,那是潮水退却后独有的静谧图层。众人沉默着,无数相似的瞳孔里堆满了光芒蒸发后析出的混合着混浊泡沫的海盐,他们站成一根根精密的人形探针,似乎在探测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闪烁的矩阵变成了归巢的蚁队,向大楼内部缓缓移动,给雪白的大地平添了一道蜿蜒的伤痕。

大厅的举架很高,即使在白天,顶棚的射灯依然一丝不苟地生产光线。它们有的混合在自然光里四散而逃,有的经由玻璃幕墙的反射,以更亮眼的姿态重新闯入人们眼中。迎面是一间宽大、虚空的玻璃房。房间内部立着一张巨幅3D人像。透过玻璃,那张脸显得格外细腻、饱满,五官均匀地分布在上面,好像对各自的处境都特别满意。人群被一种无声的秩序牵引,他们像一架架被烙上了独特习惯的老相机,可以代替主人自行取景,他们的目光在房间里迅速地舍弃、抓取,然后离开,没有过多停留。

艺术家的眼睛则是贪婪的。他本能地向后退了退,想把一切都收进眼底,却不料撞上了大厅看门人的办公桌。

“马前镇很久没有这样的场面了,简直像一场狂欢。”还没等艺术家开口,看门人便主动迎上前来。

“他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胖的人。这种级别的胖子在咱们镇,乃至人类历史上都不多见。不过,我今年才50岁,很难说后半生就遇不到一个更胖的胖子。就像伟大的科学家总会扎堆出现,伟大的胖子也很可能集中在同一个时代……”他似乎等了很久,才盼来一个听众。

“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胖子了。”看门人的脸上溢出一丝得意,但很快便克制住了。艺术家在那张绷紧的脸上看到了理性掠过的痕迹,这正是他在极力寻找的东西。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么离开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他每天瘫倒在床垫上,一言不发,把自己完全交给城市的意志,就像显微镜下的猫舌头。”看门人回忆着。

我总是梦见一条蛇,

一条褐绿色的蛇。

它游荡在我的脑中,

充当回忆的阴影。

我于是有了过去,

连墙上的影子,

也能看见它的色彩。

镜子发明以前,

人类存在吗?

——5月10日

“看到他的脸了吗?那张3D人像?”看门人问道,但更像是自言自语,“既复刻了他真实的样貌,又做到了对称。胖子要是看得到,一定会很满意。他很严谨,宁可均匀地胖,也不愿瘦得失衡。那段时间,他减肥很见成效,眼瞅着就快能进入电梯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右半身总是比左半身瘦得快,他无法接受这种不和谐,索性,又胖回去了。”

“那是他减肥的方法不够科学吧?”艺术家感到有一句话从自己的舌头上滑了出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给冻住了,好像有一台巨大的冰柜在不停地散发着冷气,艺术家的汗毛孔紧了又紧。

“您不是本地人吧?”过了半晌,看门人才开口。他的表情仿佛受到了严重的冒犯。“这么跟您说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相信胖子的生活有多么规律、多么科学!”看门人继续说道,“每天早晨6点55分,胖子的闹钟会准时响起,他大概会在闹铃响到第4声时关掉它。但他不会立即起床,而是先张开四肢,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再翻两次身,扭动扭动。7分钟后,胖子的闹钟第二次响起,仍然是在第4声,胖子关掉闹钟,起床。当然,这是在冬季。如果是夏季,胖子的赖床时间会缩短两分钟。因为马前镇15年前的研究成果就已经证实,夏季的赖床时间以5分钟为宜,冬季可适当延长两三分钟。这里大部分居民知道这个常识,但像胖子这样每天都能坚持执行的还真不多。至少在他搬进玻璃房的这两年零八个月里,真的是雷打不动。”

房间里的人群像一杯不断注水的黑咖啡,渐次稀疏。艺术家的视线径直穿过两层玻璃,来到了马路对面。每座大楼都披着相同的外衣,无数片玻璃相互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像一块块白色的马赛克,这相似让他感到眩晕,仿佛误入了时间的迷宫。

“他白天的生活也非常规律。起床后,胖子会将一颗鲜柠檬去皮去籽,把剩下的果肉榨成汁,不加水啊,空腹喝掉,因为这样更有利于脂肪的分解。”说着,看门人将拇指张开,掌心朝上,在空中挥舞着,他的眼睛里闪现着神圣的光芒,像是在进行一场专业的营养学报告。

“之后,在房间里散散步,做30个推墙的动作,到了后期,他连这个也做不了啦。锻炼完,他会在沙发上工作一会儿。他是一名中学化学老师,搬进来时,已经没办法去学校正常教书了。起初,学校每天给他安排45分钟的网课,但很快,他就胖到无法长时间说话,甚至往往不到半个小时就喘得厉害。那段时间,马前镇刚好有一项新发明正在内测,一种佩戴在脖子上的智能项圈,可以监测出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说了多少个字,长期使用还能分析出使用者的口头禅、情绪点、注意力,等等。虽然我现在还搞不清楚这项发明到底要用来做什么,但你要相信,一切测量都是值得的。胖子是第一批使用这个项圈的志愿者。使用之初,他会把自己的日说话量控制在2000字以内,因为一旦超过这个数字,他的心肺功能就会出现明显的不适,后来,他几乎惜字如金。

“通常,工作50分钟后,胖子会吃两到三个蒸熟的鸡蛋清,再在房间里溜达几圈,久坐会使他的下肢变麻。午餐,他吃200克的肉类,但仅限于鸡鸭鱼,补充一下蛋白质。当然,还会搭配一些主食和蔬菜。主食,他一般挑选土豆、南瓜、红薯、燕麦、玉米这类低脂食物。蔬菜的选择空间更大一些,像芹菜、韭菜、西蓝花、卷心菜、香菇、海带、木耳等,都比较适合他。晚餐基本是西红柿、黄瓜或含糖量较低的水果,只不过胖子进行了改造,他会交叉搭配食材,让每天的食物尽可能与前面几天不重复。以午餐的蔬菜为例,他大约每15天重复一次,而对应的主食以及当日的晚餐仍然交替变化。总的来说,他吃得很杂。也正因为如此,胖子的身体其实没什么大病,所有的不适感都来自脂肪对内脏的压迫。您就算之前从没来过马前镇,也一定知道这里每周都更新的《海马健康饮食表》吧?我们镇的居民餐餐都照着吃。所以,正如您所看到的,在我们两代人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自律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我们个个体型标准,比例匀称。不谦虚地说,马前人的身材堪比希腊雕像了。但胖子实在是个例外。要论生活方式,他真的比我们精致得多!有好几家高精度电子秤的厂商争相给胖子赠送免费的体验机,他每餐的进食量甚至都精确到毫克了。不过,就算没有那些精密的电子秤,胖子光凭眼力和手感,也能把餐食的剂量拿捏得很准,误差甚至不超过0.5克。您还真别不信!下面的事,是一位学生亲口告诉我的。一次,胖子上完课——当然,那时他还算不上胖子——一个女生兴冲冲地跑到讲台边上向胖子请教。女孩一开口,胖子心里的秒针就开始匀速运转了,两圈过后,女生还在手舞足蹈地引经据典,胖子抱起课本转身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句——‘先学会用最短的话把问题说清楚,再来问我吧’。女孩一把撕烂了练习册。”

这世上有太多的废话,

比如,

“众所周知”就是一句废话。

大部分的话,

都是废话。

——6月25日

“我要说胖子心里有一块秒表,眼睛里有一把量尺,脑袋里有一架天平,那绝不是在夸张。胖子很爱干净。如果每三天拖一次地,他会把拖布在涮洗桶里清洗60圈,相当于普通洗衣机的春季模式。如果隔天拖一次,会清洗40圈,相当于夏季模式。当然,拧多干也深有讲究,除了要考虑地面被污染的程度,不同位置也大不一样。这间房子虽说是一个大开间,但在胖子心里却有着明确的分界线,哪一片属于卧室、哪一块属于厨房、哪一角属于工作区……他心里门儿清。拖工作区的6块瓷砖要拧65圈,这对于纤维棉材质的拖把头来说,是最中庸的湿度。卫生间因为经常洗澡容易潮湿,所以一般拧75圈。而对待隶属厨房的那10块瓷砖,就需要拧45圈了,让拖把头的每一根毛发都裹足了水分,但又不至于滴下来。这样一个严谨自律的胖子却怎么都瘦不下来,着实让马前镇的研究者们非常难堪。他八成是得了什么怪病,但至今也没人能对他的肥胖做出一个科学的解释。不得不说,关于肥胖的研究还有一大片蛮荒地带有待开掘。反倒是胖子,在体重达到峰值的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反哺了马前镇的诸多科学研究。比如,这两年流行起来的‘杂食法’,就是营养学家们最先从胖子那儿获得的启发。他有一个笔记本,细致地记录了自己的各项生命活动,为了给研究者们提供最新的研究素材,也为了早日探明自己为什么发胖,他自愿分享这些内容。一直到那次‘远征事件’发生前,他每天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当日的生活记录拍照上传到飞马网的内部研究平台,就跟他每天早晨7点钟准时响起的闹铃一样毋庸置疑。说起飞马网,您该不会从没听说过吧?上面有我们镇最新的研究成果和发展动态,不看飞马网的人,一定是被生活落下的人。胖子停止分享第二天,很多科学研究者以为胖子出事了,纷纷前来探望,但都被他拦在了门外。因为那天以后,胖子甚至连话都不说了。也许是嗅到了什么不祥的信号,几个研究员带头组织起同行们,给胖子写了一封联名信,恳请他死后捐献遗体,被他老婆愤然拒绝了。这不,明天胖子的遗体就要火化了。”看门人捯了一口气。

“他有妻子?”艺术家终于在看门人密集的话语中找到一丝缝隙。

“是啊。不过,胖子和那女人结婚时,身材还很标准。但你也知道,85%的新婚夫妇,婚后都会发胖。只是,没像胖子那样胖得离谱。他家就在这幢楼的28层,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自卑,他都不愿意出门。为此,妻子特意请了几天假,带胖子去郊游。没想到,再回来时,他就进不去电梯了。那天午后,我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搅醒,看见胖子的一只脚刚刚站定,腿上的肥肉在夏日稠密的空气中严肃地震颤,赶跑了一个个沉睡的氧分子。大厅的光线被他压低了两度半,胖子妻子和她的司机一左一右地挟持在胖子的侧后方。那阵仗让你忍不住怀疑,他们原来有五个人,却被胖子吞掉了两个。到了电梯口,胖子像往常一样,先撂进一条腿,再由头部引领着上身缓慢地向电梯内部移动重心。但是,我们很遗憾地看到,他的胳膊、胯骨和大腿都被无情地卡在了门外。妻子和司机把胖子拉了出来,他又尝试着侧身进入,但无论怎么挤压、腾挪,那标志着人类最丰盈状态的大肚子就是塞不进去。走步行梯?更是绝无可能,28层啊!胖子的妻子当即租下了这间玻璃房。这里原来是售楼处,房屋售罄后,一直闲置,租给胖子,也算是物尽其用了。那天,我也加入了塞胖子的行动中,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以看‘人’的目光来看待胖子,总觉得那是一个会自主移动的肉堆。”看门人似乎不需要太用力,就能将胖子的过去回忆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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