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篾匠(短篇)

作者: 林平

老余祖孙三代都是篾匠。

老余面庞黝黑,脸上的皱褶里似乎藏匿着岁月沉淀下的黑。他眉毛微长且淡,恍如经过火燎一般;头发灰白,似煤灰里掺杂了过多的白石灰;看人习惯眯着眼睛,眼眶里似乎总藏着笑意,仿佛眼睛一睁大,那笑就会溢出来。他只在编制竹器时才两眼大睁,让目光浸润所有的篾片。他的手指和手掌上布满了老茧,坚硬若盾,锋利的篾片都穿刺不透。

若非亲眼所见,我很难把老余跟能编制出精美竹器的老篾匠联系在一起。或许正因如此,我又分明觉得,我想象的老篾匠的模样,除了我最近逝去的父亲的样子,几乎跟老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握着老余的手,恍如握着粗糙的槐树皮,树皮温润,蒸汽外渗,仿佛内里蕴藏着一汪滚烫的温泉,又似握着一把钝拙的锉刀,能试到手掌被刺扎的痛感。

我走进山中古村一个不起眼的竹编工坊里,见到老余时,老余正蹲在地上编水果筐,旁边的水盆里盛满了放有红颜料的水,一盘细篾温驯地卷曲在盆里。老余说,那是给细篾上色、做编花和编字用。屋子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竹编,筛子、簸箕、鱼篓、提筐,种类繁多,精美别致,有些竹器上还编有字迹,如福禄寿喜,如万事如意。院子里还摆了许多成品,花鸟虫鱼,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恍如一个小型的竹编世界。一旁的工具箱里装满了各式工具,破篾刀、破竹刀、匀刀、削刀、剐刀、篾钳子、小锯、小凿以及磨刀石,林林总总,杂乱但有序。

对于我这样外地口音的陌生人,老余似乎见了很多。这个古村落已然成了山中的一个旅游胜地,很多游客见了老余的竹器,都爱不释手,常会挑选一二带走。老余说起竹编,不用打腹稿,张口就来,语气平和得恍若朝夕相处的邻居大哥。趁着跟我说话的机会,老余站起身,燃起一支烟,坐在剐篾的板凳上悠闲地吸着,眯了眼,和我随意攀谈起来。

好竹器对篾片要求很高,选竹子颇有讲究。五月竹厚实,是最好的竹编材料,但因为量少,砍得最多的是四月竹。还有一种竹子叫水竹,其篾片专门用来做锁口。一般挑选十来斤重的竹子砍伐,去掉枝叶,锯掉竹蔸和竹杪,为上等竹材。

据说,许篾匠从前也是这么说的。30年前,方圆百里,提起许篾匠,无人不晓,不仅因为其竹艺精湛,更因其叔叔是开国将军。近30年来,没人再见他动过篾刀,有人说他不缺钱花,不再靠竹艺挣钱;有人说他手艺尽废,皆因老余。至于真相如何,似乎没人说得清。

提及许篾匠,老余便闭口不言。老余心里跟许篾匠之间似乎有着不便与外人道的秘密,我确信。

老余丢下烟蒂,开始向我演示破竹、劈篾和剐篾。无论是劈篾还是剐篾,好篾匠凭的都是手感,眼睛根本不用看。有时编制的篾片还需要渐厚渐薄的篾片,剐篾凭的也是手感。

上面三道工序做好了,往下就是编制。编制分为定型、固边、编篾、锁口等工序,环环相扣,精密细致。老余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拢着篾条,恍如马戏团里的驯兽师训练小兽,那些小兽分外乖巧,任其摆布。只见篾条纵横交织,一来一往,上下翻飞,潇洒利落,或编或织,或拉或收,篾条的姿态如舞蹈般优美。无论是硕大的竹篮和尖尖的斗笠,还是鼓鼓的箩筐和圆圆的竹筛,个个细密均匀,精巧牢固。

“你别看篾条薄薄的,运用得好,硬度不亚于铁棒。”老余说。

篾条柔若蒲苇,甚至比蒲苇更柔软,怎么会硬比铁棒呢?我疑惑地望着老余。

老余微微笑了笑。显然,他认为我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也不多言,开始讲述一个故事。我眼前便徐徐展开了一幅画卷:

60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一对父子给一户山民编了竹器,背着工具箱,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年龄,手里拿着一根一丈多长的篾条,一路玩耍抖动,篾条便上下翩飞,扭动着柔软的腰肢,恍如青色的绸带,在渐黑的山野里闪着微弱的亮光。四周黑黢黢的,猛然传来呜呜的狼嚎。小男孩紧张地抓着父亲的手,忘记了抖篾条。狼嚎声越来越近,似乎近在旁边的山坳里。二人身后隐隐传来沙沙之声,小男孩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见了两道绿莹莹的光,惊恐地叫道:“狼!”父亲握了握儿子的手,另一只手悄然从儿子的手里拿过那根篾条,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声响和动静。除了后面跟着的一匹狼,还有三匹狼从左右和前面包抄过来。它们在距离父子俩一丈多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盯着无助的父子俩,随时准备发起进攻。这里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父子俩看来凶多吉少。小男孩害怕得要命,两腿不住地抖动着,手也在颤抖,几乎要哭出声来。

父子俩跟四匹狼形成了对峙状态,双方都静止不动,能听见四周的虫吟和蚊子的嗡嗡声。

过了十几秒钟,四匹狼突然前跃,向被围在中间的父子俩发起了攻击。

小男孩吓得猛然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父亲猛然丢开了儿子的手,身形转动,一道细长的黑影突然在眼前上下翻飞,带出呼呼的风声,耳畔随即响起啪啪啪啪的声音,仿佛铁棍敲击麻秆发出的清脆的断裂之声,同时传来扑通扑通倒地的声音和呜呜的哀嚎。小男孩疑惑地睁开眼睛,惊异地看到四匹狼都卧在地上,呜呜的哀嚎是从狼嘴里发出的。再看父亲,面色凛然,手中的篾片还在微微发颤,似乎蜻蜓的翅膀在风中扇动。

“这次先饶了你们,下次再让我遇到你们,一定不会手软!”父亲厉声说。

四匹狼似乎听懂了人话,呜呜呜地点着头。

父亲把篾条还给了儿子,再次牵起儿子的手,向亮着萤火般灯光的方向走去。

老余在讲这个故事之初,我并没认真去听,直到听说父子俩被群狼包围,我才凝神屏住,竖起耳朵。待听到四匹狼都应声倒地,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太惊险了!狼是麻秆腰,那根篾条一定是打在狼腰上了吧?”

老余点点头。

如今,那个小男孩已经70岁,成了远近闻名的老篾匠。那个二十八九岁的父亲,多年后参加了山中修建水库的劳动,工地上开山炸石,他为救一个乡亲,倒在了山脚下。那里正是当年他用篾条独战群狼的地方。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好篾匠。

老余还是小余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学竹编。长到15岁,即可单独干活儿。50多年来,篾匠老余是哪儿需要去哪儿,风雨无阻,口碑极佳。

“跟您父亲相比,您的竹艺怎么样?”我冒昧地问。

我的这个问题比较唐突,时隔几十年的两代篾匠,似乎也没可比性。老余父亲的生命在30多岁时戛然而止,老余则已年届古稀,按道理来说,儿子的竹艺应比父亲更胜一筹。

老余果然没有吱声。

我又问道:“那个许篾匠,你跟他……”

老余的手抖了一下,眼睛陡然睁大了一圈,望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眯缝着眼睛,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把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又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又要讲故事,老余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我心中暗笑。

时光回溯30年。

那年春末夏初,一位老将军回到阔别了20多年的山中老家。县里为让老将军看到家乡的发展,除了陪老将军各处参观,还举办了一系列文化活动,其中一项活动是竹编竞技,谁获得冠军,谁将获得县里的一万元奖励。这是史无前例的重奖。县里稍微有点名气的篾匠都去报名参加比赛。在100多人的参赛名单中,人们看到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老将军的侄子许篾匠。许篾匠有多牛?竹编圈里都知道,他在前一年的全省竹编大赛中获得了金奖。人们私下里猜测,县里举办竹编竞技,或许是想讨老将军的好。

有一个篾匠没有报名参赛,就是老余。老余不想凑那个热闹,只想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有好友走进余家,劝老余出面挑战许篾匠。老余呵呵一笑,“我只想好好编我的竹器,谁得奖都跟我无关。”好友愤愤地说:“什么篾匠世家,什么一根篾条战群狼,我看都是徒有虚名,真刀真枪地干,还不是怕露馅儿?”更有人私下里议论:余家的传说都是余家人编的。别人可以辱没老余本人,辱没老余的父辈祖辈,老余可受不了。夜里,老余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第二天仍照常干活儿,眼看日落西山,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刻,老余走进了五里地外的乡政府报名处。

于是,这场竹编竞技便引起了老百姓和竹编圈内所有人的关注。人们关注的焦点是余篾匠与许篾匠的同台竞技,究竟鹿死谁手,谁都不敢轻下断言。

赛场设在乡政府大院里。那几天风和日丽,云白天蓝,是竞技的好日子。比赛分为两道程序,每道程序为期一天。第一道程序为准备材料,参赛者自由上山砍伐竹子,在比赛现场破竹、劈篾、剐篾;第二道程序为现场公开编制竹器,严禁作假。

老余准备的材料,除了竹子,还有一盆浸泡了绿色颜料的水。他从山上砍了五月竹和水竹,拿起破竹刀,在竹子底部对称砍出一个十字口,刀口向下,手腕稍一用力,只听啪啪几声脆响,竹子瞬间裂为四瓣。接下来是劈篾,这是最关键的工序。劈篾就是把竹节的结疤刨掉,将竹皮竹心剖开,劈成薄薄的一匹青篾和五匹黄蔑,剔成篾条或篾丝。青篾即竹皮,是竹子中最为结实、最为柔韧且最富弹性的部分,适合编制细密精致的篾器,如菜篮和水果篮。黄篾是竹皮之内的篾,适合编制筲箕、箢子、簸箕、提筐、箩筐、鱼篓等用具。功力深厚的篾匠可以把篾条剖得像纸片一样纤薄。随后是剐篾,即刮去每条竹篾上的毛刺边棱,用度篾齿完成。篾条穿过度篾齿来回拉几次,只见篾绒纷纷落下,鸭绒般落堆一地。篾条宽度需适中,六蔑并排,宽度正好一寸,厚了不匀,薄了不牢。篾条在度篾齿上拉过后,就变得细薄均匀、柔软光滑、宽窄有致、青黄相间,煞是好看。

老余在破竹劈篾剐蔑期间,身边围了好多人,看热闹一般,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许篾匠那边更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喝彩声此起彼伏。老余表情平淡,对此似乎充耳不闻,把剐好的几根篾片卷曲起来,浸在盆水里,便完成了第一道程序。

所有参赛者都准备就绪,只待翌日进入第二道程序。所有材料都存放在乡政府,严加保管。

第二天上午开赛之前,参赛者陆陆续续来到乡政府大院,签到取材。大院空间不够大,外面的街道两边也临时成了竞技场。百余名篾匠各居一地,神色各异,跃跃欲试。时针指向8点钟,到了竞赛开始的时间,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让人意外的是,老余的比赛场地仍然空着,不见人影。难道老余临阵打了退堂鼓?很多人摇头叹息,说老余是个孬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从东天移到了南方,气温渐高。这时,让人意外的一幕再次发生。11点多,一个全身湿漉漉的人背着工具箱、气喘吁吁地跑进乡政府大院,人们一看,竟是老余。所有人都十分惊异,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所有人又都捏了一把汗。

老余拿了自己的材料,往大院外面走去,走过许篾匠跟前时,特意望了许篾匠一眼。许篾匠也看到了老余,愣了一瞬,又低头忙自己的竹编,他的手明显地有点抖。老余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没说,去了街边指定的位置,开始作业。

很快,老余身边便围了很多人,赶都赶不走。老将军说:“别赶了,就让乡亲们看吧。”

风在街上徜徉,老将军也在街上溜达。老将军跟风一样,带给乡亲们清爽温暖的感觉。

比赛一直持续到下午,又从下午持续到夜里。有人中午就完成了竞技作品,有人下午完成了竞技作品,更多的人是在傍晚时分离开了比赛场地,包括许篾匠。许篾匠编制的是一个鸟笼,笼身上织着“鸟语花香”四个红色字迹。他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老将军围着鸟笼转了一圈,不住地点头。

街上的路灯亮了。乡政府大院和街道两边的比赛场地上,只剩下了一个人仍在编制,就是老余。又过了一个时辰,老余才站起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伸了伸腰,拿着自己的作品走进乡政府大院。他身上的衣裳早已干爽。

那是一个帆船竹艺品。船帆上编织着“一帆风顺”四个绿色字迹,船舷两面各编织两个字,一面是“乘风”,一面是“破浪”。甲板上站着一人,正在升帆。这件竹艺品令在场的所有人惊叹,包括老将军。当时竹编的最高境界,是在平面竹器或圆形竹器上编字,用竹子编制帆船且在船帆和船舷上都织上字,在竹艺史上绝无仅有,不说后无来者,起码前无古人。

老余毫无争议地获得了冠军。许篾匠甘拜下风,屈居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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